中国文苑小说散文专刊
第37期
目 录
散 文 炸油糕 齐 望
[风雨老三届]中篇小说《青山脚下》连载
六 青山脚下
王维正
我的心里很难受,很不是滋味。
六(青山2)
2
1981年7月25日 晴
每天下班回来,细心地伺候着婆婆,关照着公公。婆婆一天天地硬朗起来,能下地了。今天中午吃罢饭,我收拾完碗筷,正要回我的屋子去,婆婆叫住了我,说有话要说。我坐下来。公公开口说:“兰兰,过门一年多,遭逢了这么个不成器的残疾,委屈你了。我们对不住你爸妈。我给你开好了介绍信,明天去办离婚。兰兰,你还年轻,再找一个可心的对象吧。今后你就是我们老俩口的闺女,唯一的亲人了!”说完把那张介绍信递在我手里。婆婆把我抱在怀里,泣不成声。我的眼泪也不住地往下流。临了,我跪下来,深情地给二老磕了头,说道:“爸,妈,您二老保重,女儿会经常过来看你们的。”
1981年7月26日 晴
强哥,我今天回到了爸妈身边。一年多来,心情第一次舒展开来,笑容不由得挂在了脸上。只是一想到你,心里就空落落的。又想到那边的两位老人,心里禁不住发酸。
强哥,还要向你报告一件大喜事,前天,小虎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爸妈乐得合不住嘴。我给侄儿起了个名字,叫"艾家骐",好听吗?
1981年8月1日,晴
强哥,今天是建军节,你在哪里欢度佳节呢?最近以来,我一直低烧不退,体重减了五六斤,浑身软弱无力,左乳老觉憋闷,可能有问题了。我不能向爸妈说,向你又说不上,有些心虚孤独了。
明天找咱们班的程珊照照吧。她在市医院影像中心,已经是专家了。大事由天定,半点不由人。我究竟是个什么命呢?
1981年8月2日,小雨
强哥,今天程珊给我做了ct,结果出来了。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不乐观。明天我和你去省城检查。”
1981年8月3日 小雨
今天程珊调了班儿陪我去省城医院确诊,她找了最有名的权威专家,没有否定她的判断:乳腺癌,中晚期。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肚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悲凉,只感到要到站下车的轻松。
强哥,除了你,我再无牵挂。说来也不用牵挂你
,在人民军队里,你一定前程无量。只是我可能看不到你的军功章了!
专家让我手术化疗,我都谢绝了。我问程珊:“还有多长时间?”她生气了:“说什么呢?现在的医学,完全可以治好嘛!”然后她装作找东西,背过脸去。我笑着说:“你不要哭!不要骗我,我不是一窍不通中晚期的含义。我什么也不做,在家常规保守治疗。我要把最完美的身体和漂亮留在阳家世界,就是上了天堂,我也要展示自己最完美最俏丽的形象,这不好吗?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好妹妹,你就把姐当作泰山吧!坚强起来,打道回府!"我朗声大笑起来,如同我俩在大榆树下说到将来抱着孩子,去向大宝、小牛道歉时的大笑。
1981年8月4日,睛
强哥,从省城确诊回来,对爸妈只说是乳腺发炎,什么事儿也没有。把药堆在床边,他们不认字,根本不知道治什么病。
一大早起来,身心清爽了许多。人一旦放下所有,应该是最快乐的时候。
强哥,我想象,假如你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那一刻,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当然那是崇高的一刻,和我的性质不一样。
1982年2月25日,晴
从省城医院回来到今天,已经半年多了。这段日子里,我一直不停地干活儿。给爸妈洗补整理衣服,清理屋子里没用的东西,给爸妈做可口的饭菜。过小虎那边戏小侄儿。翻检端祥从小至今的相片,打量你的军姿照,打量我的宣传照,看兵团大会战,特别是你我在老榆树下的合影……
日子很充实,身体越来越差。过了1982年元旦,过了壬戌年春节,看了元宵的灯会。
梦里常常欣赏你的军功章,问你在军营里有没有漂亮的姑娘和你相恋。你老是亲切地骂我。我总是从梦中笑醒过来。
……
…………
我把兰亭的日记本和几十张纪录俩人从小到大生活学习战斗的相片,又用那块鲜蓝色丝巾细致地包起来装到挎兜里,吃力地站起来,两脚沉重地走回家中。
妈妈问我去哪了,能走一整天。我说到山底下看了看风景。妈妈没说话,盯着我打量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回过头去擦眼泪。我知道她明白了什么。
我在屋子里蒙头大睡了两天。接下来分别见了见老同学,拜访了小学中学时老师,请老师和同学在饭店吃了一顿饭。接下来,我把屋里屋外,面面角角修补刷新了一番。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周。原本我还有二十天的假期,但是我老是心慌意乱,住不下去了。我告诉爸妈,部队让我提前回去,参加学前培训,我得走了。今后一有时间就回来看你们
我去照相馆把一等功的军功章放大了一张8寸的照片。
今天10点20的火车,我要回部队了。
我一早来到兰亭的墓前,发现周围又开放了鲜艳兰花。我把军功章的照片摆放在墓碑前马兰花的中间,又把我采摘的百合花放在相片前。我退后一步,对兰亭说:
"兰亭,你要的军功章,强哥交给你了。哪一天,我们俩在梦中抱着孩子去向大宝小牛那俩个小子致谦和致谢吧。你太累了,安心休息吧。你永远住在强哥的心里,我会经常回看你的。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再不会接纳第二位女性,你是强哥唯一的爱人!"
我向兰亭敬了庄严的军礼。
十点二十,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2023年元月完稿于萨拉齐)
作者简介
王维正,内蒙古包头市人。中学高级教师,包头市高中语文学科带头人,曾任内蒙语文学会理事,包头市语文学会常务理事,《中学生报》(高中版)《试题研究》特约撰稿人。著述丰富,广泛发表于省市级报刊文集,有科普丛书出版,有短篇小说获奖。近年撰写的文学评论及散文受到高层媒体的关注,多件作品为百度永久性收藏。
【纪实散文】
三爹旧事
吕金海
三爹哪一年出生,什么属相,我不记得了。只知道三爹和我们一家生活了几十个年头。从我记事起,三爹已经四十多岁,高大的身躯,挺直的腰板,红脸方面,是典型的北方汉子。
三爹一生未娶,也不谈婚。倘有村里古道热肠者上门提绪,三爹要么拼命抽旱烟,闷头不语;要么转身离开。那时候,农村大集体,分工分,三爹年富力强,工分要比别人挣得多。一些年轻寡妇和剩女,看三爹条件比别人好,总短不了撩逗三爹,三爹笑都不笑一本正经地走开了。一次田间休息,村里一年轻寡妇笑着对三爹说:“只要你对着大伙笑一个,我就嫁给你,咋样?”三爹憋得满脸通红,把烟袋在鞋底上一磕,转身走了。众人一阵大笑,三爹仍是不苟言笑,不理不睬。从此,三爹便有了许多说辞:有人说三爹天生就是童男;是罗汉下凡或是生理不健全。更有甚者要扒光三爹的衣裤,看一看三爹下面到底长得啥玩意儿。
我家“文革”后期盖起三间里软外硬正房和几间草坯凉房。三爹却从不住正房,劈开一间凉房居住下来。众人打帮他到正房去住,三爹总是摇头说:“不自在。”那时候,农村开春劳动强度大,中午一家人累得腰腿抽筋,躺在大炕上午休。三爹却不然,一个人在院子里鼓捣,时间不长,打出一台手动压水井。随后便在空旷的院子里围起一亩多大的围墙。几天时间,翻地施肥,修渠拢堰,弄得横平竖直,有模有样。随即三爹不知从哪弄来了各类蔬菜籽种,眨眼功夫,小青苗便破土而出。在三爹的侍弄下,时间不长蔬菜就上了我家餐桌。
那时候,农业社分二角钱的红,粮食除分几十斤小麦以外,全部是粗粮,蔬菜是山药、圆白菜,萝卜。这么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茄子,青椒一大片,让村民眼馋的不得了。每逢夕阳西下,四邻八舍出来乘凉,人们便趴在菜园子的围墙上评头论足,喋喋不休,但多半是夸赞三爹的。那时候是饿的人们眼睛发蓝的年月,能吃上这样鲜活的蔬菜不眼馋才怪呢。
母亲更是少有的勤劳,天不放亮,黑黢黢的就出去掏苦菜,每年饲养两头隔(yia)年猪。到年近腊彻的时候,父亲便请人帮把两头猪杀掉。头蹄留着一腊月和过年吃,肠肠肚
肚第二年来春吃。猪肉却卖一口留一口,一口三百来斤的隔年猪仅卖二百多块钱,管够一家人全年的吃喝拉渣的费用。剩下一口,三爹和父亲从河槽取冰,在凉房地下挖一地窨子,从上到下铺冰,放入猪肉,封盖后,和泥摸好,直放到来年麦收时节,开启,用猪油腌制猪肉。因此我们家一年四季都能吃上荤腥。
每逢深秋时节,农业社耕完地,三爹便利用黑头早晚到地里捡山药。所获山药大小不一,要么就是残缺不全。三爹总是细心筛选,好一点的留下,次一点的喂猪。筛踅的山药经过一洗二冲三打磨,不几天,一排排白亮亮的粉条挂在我家的屋檐下。那个年月,能吃上猪肉山药炖粉条,可不是一件平常事。三爹出去串门,邻居们一看三爹油乎乎的嘴,便知道我家的生活比别人家强。
父亲和三爹的关系比较好,从没见过吵嘴或闹变扭。父亲没有三爹高大健壮,精精瘦瘦,精明强干,善于计算。父亲早年读过五年官学,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过年时分,半个村的春联都出自父亲的好染。
听父亲说:1946年,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在土默川一带抓壮丁(两丁抽一),三爹身材魁梧,被一眼相中,拉在萨拉齐火车站。爷爷急得上蹿下跳,领着父亲四处求神算卦。一卦摊前,爷爷摇了半天竹筒,跌出了的下下签是:“刘秀走南阳,非走不行。”爷爷一屁股坐在地上,踌躇了半天对父亲说:“你替你三哥走吧,你念过几天书,人也比你三哥灵活,让那个不出气的烟锅子出去当兵,恐怕是回不来了。”父亲二话没说,踏上东去张家口的闷罐车。
父亲去了国民党傅作义部,由于识字,在团部当了文书,没半年光景,父亲利用职务之便,开了一张假路条,逃到后套陕坝一带隐藏下来。
解放后,父亲娶妻生子,便把三爹接到身边共同生活。在国民党傅作义团部当了半年文书,却成了父亲一生洗不掉的“污点”。四清运动、文革期间、内人党挖肃运动,历次运动成了父亲都逃脱的厄运。
文革期间,一次父亲半夜被红卫兵拉出去批斗,吊在大队办公室的房梁上,一个叫“二蛋”的二侇子,手持帆布铁铲裤带,没头没脑照父亲的头部一通猛抽。顷刻,父亲的头部便裂开几道豁口子,鲜血顺着面颊流了下来。那时候我才七岁,守候在一旁,好心的邻居硬生生把我送回家。
第二天清早,母亲让我给父亲送酸粥,顺便打听父亲的消息。父亲已被隔离审查,圈在饲养院。我去的时候,当饲养员的三爹正给父亲擦脸上的血渍。父亲看见我,极力睁开肿得像核桃般的眼睛,伸出已被敲断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顶,什么话也没说一句。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父亲嚎了起来。三爹慢慢把我拉开,不声不响,用他头上已看不出颜色毛巾擦拭着父亲的血迹,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
打那以后,三爹成了父亲守护神,一日三餐需要三爹伺候。疼得实在不行,三爹就给父亲喝一片“索密痛。”不知什么时候,三爹身旁多了一把铁“黄叉”。红卫兵造反派知道三爹是一根筋凿脑子,也不再有人敢去饲养院闹事去了。
那时候,三爹和父亲的感情升华到了极点,不愧为一母同袍,手足之情。
后来,由于我们家的勤劳,三爹的帮衬,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那时候,三爹仍在饲养院当饲养员。每天职责除喂牲口外,就是给队里收饲草记帐。我已经十五岁了,参加了农业社的劳动,为的是挣取贰角钱的工分。每天天不亮,母亲便喊我下地,提一把镰刀,拎一根绳子,踏着冰冷的露水,到野滩里割草。日头渐高时,一百多斤的芦草、水稗子、菅草,捆绑在我瘦小的脊背上驮了回来。当一背草放在饲养院的草房时,长长那口气还没有出完,三爹便过来给我的草过分量。三爹秤杆总是捉得很中,不高不低。记账的时候多连一两不曾多记。那时候,我冤枉的想大哭几声。
大爹长子距饲养院住的挺近,有时候,黑头早晚到饲养院看望三爹,没事拉呱几句闲话,趁三爹不注意,往兜里揣几把给大牲口煮的黑豆饲料。结果一次被三爹发现了,硬生生从兜里掏出来:“这是公家的东西,咋能随便装回去呢?”遭到三爹的呵斥,父子俩几乎差一点断绝关系,多少年不说话。
1976年初夏,大雨一下就是半个月,美岱召沟山洪暴发,把民生渠以北的村庄全部淹没。村里、田里,多半人深的水,家家户户绑起筏子行走。洪水迟迟不肯退去,从夏天到秋天,庄稼全部被淹死,没剩下半粒粮食。全村人壮劳力基本出去逃荒、打工。丢下我们这些老的、小的,七病八痛的,只能靠国家给的高粱米“救济粮”维持生活。眼看漫长的冬季难熬,三爹和父亲只说了声“要出去”,拿了条麻袋,离开了家。日子在难挨饥饿中到了腊月,一家人无一点细粮准备年货,眼睁睁地没一点办法。
腊月二十九,三爹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肩上扛着七八十斤白面,砰的一声放在地上,自己却差一点站不起来。原来,三爹出门后,打听到武川一带雨水丰沛,好年馑,便一个人徒步去了武川。在那里住在一位好心的光棍汉家,白天四出讨饭。时间久了,要回的高粱面、小米、玉米面杂七杂八的粗粮,被三爹全部兑换成白面。看看临近年关,三爹背起半口袋子白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辗转了二百多里,没舍得吃一口白面,硬生生地扛回了家。看着三爹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家人抱着三爹哭着过了个年。
来年春期到夏天,全家人靠着这八十来斤白面和上玉米面和其他杂粮度过了难捱的荒年。那时候三爹已经七十八岁了。
三爹后来患了肺病,一杆旱烟袋抱住不离手抽了几十年,可想而知。三爹病重的时候,更不愿意说话,已经吃不进饭了,靠喂水维持了一个多月的生命。临走的时候,三爹很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平平静静走完八十九岁的人生旅程。
出殡那天,麻阴阴的天上落了几点毛毛雨……
作者简介
吕金海,内蒙古包头市人。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篇小说《那林河悲歌》《长河啸声》,合著二人台剧本多部,荣获内蒙古五个一工程奖。现任《敕勒川文史》季刊主编,包头市土右旗作协主席。
油炸糕
齐望
人在懵懂时,总是缺乏敏锐。等有了这份迟来的敏锐时,人便与外界产生了一层无形障壁,难以左右的,人就变得无趣了。
若是换作从小就厮混在乡村田野、沟渠、河畔林道的孩子,比如我,身心全然融入了野地,就会对某类事情有着特别的敏锐,像草丛生物警惕地捕捉外界信息。可这敏锐范围实在有限,仅限于,根据饭时袅袅升起的炊烟,判断谁家炖了肉,是伴着藕块粉丝一道下锅,还是只加了八角香料。这些记忆像是有魔法效力的灵体,缠绕周身,挥之不去。一旦回忆起来,就如决堤洪水,奔腾而来。但并不是所有的刻痕都能长久,风雨瓢泼后,那份倔强的品质就被渐渐抚平了。我感到可惜的正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经历过的事在我心中留下的倔强刻痕,也被之后的生活抚平了。
农人们的人生大事:耕种和吃饭。我愿将做饭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油盐酱醋间,果蔬面肉的隐藏风味能瞬间迸发。不止如此,而且随着时节变化,各样的食物被摆上餐桌,农家人坚信土地是一切的根本。生活的本质就是等待时间成就的味道,我所中意的饭菜,例如:香椿炒蛋、酸菜鱼、小鸡蘑菇、油炸糕……都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我尤其对油炸糕念念不忘。
我从来就知道我对食物有种熟稔的感觉。
小时候,我从外面跑回来,踏进房门的瞬间像信徒朝圣耶路撒冷,而后像一阵旋风冲进饭屋。城市人习惯称做饭的地方为厨房,但是农村人知道“厨”为何物呢?我们是称为“饭屋”的,饭屋饭屋,顾名思义,做饭和吃饭的屋子。街坊邻居对饭食有多么重视呢?大家有深信不疑的判断准则:谁家饭屋更多,谁家就是大户!所以,在此判断标准上,我可就太骄傲了,我家有三个!
那时的街坊大约都是不出三伏的亲戚,亲戚来往频繁,农时忙里偷闲大家伙聚在一起,谈天聊地。兴致高涨,不愿离去,便趁机一起吃顿饭,其实就是借着吃饭的名义,继续未完的话题。那这一顿饭怎么照顾到每个人呢?幸好庄稼人口味广泛不金贵,酸甜辣来者不拒。所以,蛤蜊和陈年老酒一起下锅,门外摘下的洋柿子就着后山的土豆一道出锅,或者从栅栏里逮一只倒霉的小公鸡,看它满院子上蹿下跳的,鸡毛乱飞。那时的院子,地上铺了紧实的水泥,灰尘还不至于凑热闹,只是烟囱冒出的浓烟夹杂着油星、老醋味,争先恐后贴近人们的粗布衣服,于是院子里面一阵喧闹,热闹的像是锅里的大杂烩。父母和奶奶忙前忙后,葱香酱料来来往往,我也高兴地在其中跑来跑去,我高喊着“出锅嘞”、“再来一道”……爷爷朝我招招手,用他那双带着大地沟壑的粗糙大手,把筷子递给我,让我先吃着,可谁知我在端盘子出来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尝鲜第一口了。
除去吃饭的其他时间,饭橱上的菜我是绝对不动的,大人说的是饭只能在饭桌前吃,而点心零嘴却不具有要求。饭桌上的饭菜是家庭重要的意味,劳作一天,围着桌子,温吞吞地享受一天结束时的晚风和明晃晃的月光,三代人同围桌子,多么温情的时刻,这时候畅所欲言,一年的收成,邻里的趣事,庄稼的长势,薪水的升降……我就这样,在田野、山林、平原的围绕下,禾木之间,原始的安怡洗涤灵魂,就与在城市中增生的火气,显得截然不同了。
我生长在满是熟人的农村,这种熟人社会使我感染了乡人的朴实和笨拙,这种笨拙使我无法与人针锋相对,也不能巧言善辩,学会了田野广阔的憨厚。一个村子,同赏一片天,共踏一方地,村人就养成了平静和韧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有什么非要争得出是非对错的事情呢?后来,我在求学时学到“接受多种不同的观点,是成熟的标志”,我仿佛找到了高等教育与乡土学问的共通之处。
一顿饭过后,三杯两盏淡酒随手浇在院子角的石榴树根下,等待秋天让她结出沉甸甸的、带有酒香味的石榴。中秋时节的石榴,是最红最甜最大的,红莹莹的石榴皮反射出月光,像高高竖起的灯笼。人走茶泼了,还有不少剩菜,奶奶将剩菜分类装盘,放入饭橱。提到这个饭橱,她的地位不低于农时耕作的铁锨、铁耙,更何况,这还是奶奶当年的嫁妆。
每个家里都有饭橱,她是家中举足轻重又默默无闻的一员。她会伴随着男女主人经历新婚、劳作、白头偕老,然后代代相传,再经历下一代人的离合悲欢。人们会选择耐虫的结实木头,刷上一层层防潮的油漆,再配上精致繁杂的雕饰把手,比如祥云、年年有鱼,都是吉祥的。这个饭橱本是贵重的暗红色,橱柜的玻璃上贴了纸花,只是五十年过去了,也难看出原本模样,纸花早就被灰尘腐蚀掉色,甚至是青铜把手也因油烟的熏浸而损坏,换上了冰凉的不锈钢。我固然可惜自己没有见过她的尊贵本貌,但是最感到可惜的或许是奶奶吧,不知她是否怀念自己风华正茂的少女时光。
当我在田间驰骋一天后,都会习惯性地拉开饭橱的抽屉,翻找里面存留的点心,比如玉米烫面,比如油炸糕。油炸糕是用面塑造的饼子,在烫油中炸至金黄,里面包裹有白糖、红豆、果脯,每一口都伴有面饼的醇厚和馅的清香。其实,能吃到油炸糕的频率也不高,但是吃一次可顶一星期。最常见的是玉米烫面饼子,用滚烫的水烫玉米面,和出来的面饼子柔润粘手而不会硬挺。其实,这玩意儿不好吃,寡淡得很,一咬黏牙不说,还会扑簌簌地掉玉米面渣,也没有很香甜的味道,但没有其他可选时,我也只能不满意地挑个咬两口。
油炸糕却大大不一样了,毕竟它万分难得。油炸糕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它总要数着日子买来的。卖油炸糕的是邻村的老头儿,他想起来做几个,便会卖几个,若是他一个也不做,我就一个也吃不到。这老人是爷爷的战友,复员后种地还卖油炸糕,每当他卖的差不多时,就会兴致十足地找爷爷喝茶,我也敢正大光明地像捕食的鹰似的盘旋在装有油炸糕的小推车边。在不经意时,狡黠地表现出对这糕饼子的渴望。每每都能得偿所愿,这种幼稚的方式我是屡试不爽的。我拿了凉透的油炸糕,心里却是喜滋滋的,蹲在院子里专门开辟出来种黄瓜的土地旁,油星星的金黄面皮掉下来,蚂蚁成群结队地搬走了,我还会耍坏丢下一颗红豆,看着蚂蚁忙前忙后,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唯一不妙的,此时的糕饼子已经凉了,里面的红豆馅成团了,如果是白糖馅的话,倒不会成团,但会汩汩流下。而且糕饼也很硬,狼吞虎咽是吃不舒服的,我长时间嚼着,嚼得腮也累了,弄得一脸油,再拿油手去捉下一个,大人就会收走剩下的,跟我说不消化。
暮色幽黄,晚霞像一片渔网,披在行色匆匆的晚归人身上。老人看一眼天色,即将动身离开了,爷爷喊我去储存菜和干粮的南屋地窖,给他装一袋食物。我将蛇皮袋子拖进南屋,南屋不设窗子,背光,一般是干燥且冷的状态,适合储存瓜果。我将带着土渣的大个头土豆塞到袋子里。老人颤巍巍地接过,放到推车上。他向爷爷和我道谢,夸赞我的能干,但长者对我的夸奖我受不起,一溜烟跑进饭屋里,只敢趴在贴了窗花的玻璃上,远远看他融入晚霞。爷爷突然看见老人把油炸糕的钱搁在茶杯底下,他惊叹一声“哎呀”,也不顾戴好帽子了,拉着我追出去。在出村的田垄上,看见那个吃力的身影,爷爷高喊一声“哎——”。一声高呼拉住了西沉的落日,也拉住他们当年的军旅生涯,晚辉浮在老人们的脸上,一如三十年前的朝阳映在青年们的青涩脸颊。
一个月过半,我又开始思念油炸糕了,于是日日夜夜趴在窗口盯着不断路过的人们。母亲终于打算为我亲手下厨了,我殷勤地洗过手。温水倒入糯米面中,母亲在我期盼的目光中,又多舀了些。水和面的塑造,凸显出不可言喻的默契,面团在她手中,一会变成圆球,一会又被拉成条状。她把红豆馅填进去,捏边、压扁、再撒上面粉。她十指飞舞,相较于技巧,注入其中的情感显得更加珍重。到最后,面好像比馅多出一点,她拿出白糖,生怕甜度不够,她放了很多,像是糖不值钱一样。我已经能想象到金黄的饼子出锅时,白糖顺着我的手开心地淌下。锅里,油撒欢地“滋滋——”叫喊,饼子内里鼓起中空,逐渐变得又香又酥脆,油星子开始外溢,谁能拒绝又甜又油的饼子呢?她指使我去把碗洗出来,我却疑心油炸糕即将出锅了,不停去瞄一眼,再一眼。
也有没填馅的油炸糕,只是团好便匆忙下锅油炸,这种饼子食之差点味,需要佐点酱料吃,油炸饼子鼓起有空隙,正可以把肉酱填进去,即便是单单蘸着大酱,也够香人了。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饼子劈里啪啦地响,酱香味涌入味蕾,年少的我就得到了最大的满足。爷爷习惯在饭后泡一壶茶,茶叶是院里种出的土茶叶,没有什么名贵的价值,用来饭后解腻最好了。我端着杯子在月光下踩影子,水洒在地上,就像星星落下来,在昏暗的灯下熠熠生辉。
转眼间,年关临近了。年关是指在人们要在临近新春的几天里,清了一年的债务,旧时的人认为这像过关一般困难,但我只是孩童呀,我丝毫感受不到其中的苦难,反而乐在其中,心心念念除夕夜的美食。我跟着父亲去集上置办年货,农村的集就是小型市场,但就种类和新鲜度而言,也不是一般市场能比得上的。人涌如潮水,熙熙攘攘的。春联、瓷心的大白菜、酸溜溜的糖葫芦、香火元宝……我又一次遇到了到刚出锅的、还冒油的油炸糕,父亲的豪气让我敬佩了他三天,第四天这份敬佩因为爬树挨打就随之破灭了。金灿灿的油炸糕用手一掰,发出滋滋的清脆声音,馅儿蒸腾着香喷喷的热气,红糖馅争先恐后地冒出,伴着果脯的韧劲,他不管我吃几个,所以我平生第一次吃腻了,半个月听不得“油炸糕”三字。小时候就是不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一味满足口腹之欲,到头来遭罪的是自己的肚子。于是我就佩服祖先们的精细安排,一日该有的度,不会逾越,目光总能长远,大手大脚只能满足一时,而不会支撑很久。
除夕白天,故乡的习俗是将老祖宗们请回家过年,在正屋正堂里请出家堂,家堂是一张承载家族历史延脉的画,画上有大大小小的人,他们穿着不一般的服饰,有点像清代人的装束。家堂最上面的两个人一定是最抓眼球的,和善生动,我寻思着一定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祖宗吧。奶奶开始忙活了,她要做家堂的供品。这些叫摆盘,到底有几个盘,我从未数清,因为我向来只关注摆盘的花样。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面团做成的鱼,这条面鱼是由玉米面做的,但是玉米面里面掺了榆树皮,好像也不是树皮,难道是树汁?我实在记不清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童年生活里,不少司空见惯的东西没有仔细铭记,当时的理所当然却是现在想破脑袋也无法重拾的回忆,我甚至无法求证,因为老人们也回忆不起来了。所以,那段遥远而亲切的回忆就永久隐藏了,隐匿在保留了我的童年的平行世界,那个承载了我无数记忆的平行世界一定是绚烂非凡。那条加入了不平凡佐料的面鱼,蒸熟后,散发出香甜的味道,用手戳一下,便会出现黄豆大的小坑,不一会又会膨胀回胖乎乎的样子,只有指尖留下温热。它安静地躺在供桌中央,仿佛在彰显它的宝贵地位。
我问过奶奶,贡品干嘛要用玉米面呢,白面不更好吃吗?她说这叫“忆苦思甜”。我说不对,款待别人要用最好的东西!她无声良久,说:“你说得对,那我们该用什么呢?”我慷慨地掏出最后两个油炸糕,它俩藏在我的口袋里面一段时间了,我担心它兄弟俩被母亲收走,就贴身保护着,只是难免变形了。奶奶在面鱼旁边挪出一点空,虔诚地放上油炸糕兄弟——这是供桌上的亮眼色彩,像金元宝一样的漂亮颜色。
再就是,我离开家乡,去了就近的小县城,开始了漫长的求学生涯,从小学到高中,这个时间大约是十年,我再也没有吃过油炸糕。后来,我考入大学,在餐厅的窗口看见了不起眼的油炸糕,它们就安静地躺在那里,我的眼睛当场就直了。一如多年前,卖油炸糕的老人掀开推车上的保温布,金黄的糕饼子再一次呈现在我的面前,连香味都不差分毫。我全身一个霹雳,就伫立在那,实在不敢惊扰它们的清梦,又怕是我晃眼看错了,于是远远的,我拿手指虚指一下。它还是那种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处世不惊的状态,与花样繁多的其他面食相比,它就显得朴素不少。明白它内核的只有我了吧?它是天然谷物制成的自然馈赠!
回望故乡,小时候偶然得到一枚油炸糕时的窃喜随着时光流逝既模糊又清晰,在我远离故乡的日子里,仿佛也曾不可避免地嫌弃过她的偏僻和落后,不自主地避开了她与她的周遭,而后习惯性地归附了城市的人海,但是故乡的一切都在遥望我,是我淡忘了她对我的挂念。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前所未有地、急切地想要重返故乡,因为我意识到:人生像一只闯东撞西的风筝,升空后,忽地看见故乡驻守在大地的中央,静静的,像盼游子归来的母亲。
作者简介
齐望,山东潍坊人,鲁东大学文学院大四学生。小说《迷失民歌》发表于省级刊物《胶东文学》2022年第2期,散文《油炸糕》获得山东省第二届“青未了”散文大赛三等奖。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