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部文学】精选刊发
《民族文学》
周建新:东兰的颜色(散文)
(202301085期)

东兰的颜色
◎周建新(满族)
清明前后,沙尘屡屡袭击北方,常暴露在野外的我,患了肺炎。胸闷、气短、咳嗽,大把大把地吃药,不见明显好转。数次核酸检测,皆为阴性,我放心了,没有住院治疗。烦恼的是,炎症引发的耳聋越来越重,甚至面对面交流,都有了障碍。还好,不妨碍接打手机,虽说听筒声大得无密可保,对方却不知晓,不至于尴尬。
谷雨时,接到《民族文学》的邀请,我犹豫片刻,毕竟尚未康复。听说去广西东兰,我便不犹豫了,除了羡慕那里的大自然,更想见一见好朋友红日。东兰县在河池境内,河池市的文联主席便是红日。河池还有东西、鬼子等一批让人敬佩的作家,到他们的家乡转转,感受他们作品里的风土人情,一直是我的愿望。
恐怕自己变卦,我立刻应允。从沈阳出发前,肺部依然不适,已经是慢性炎症了,慢性病得慢慢治。我最担心的是耳朵,文学贵在交流,耳聋却是交流的最大障碍。所以,我提前去了医院,本想开点中药调理一下,没想到医生却要留我住院,准备手术。这样的话,东兰就去不成了。我拒绝了,医生警告我,乘坐飞机,你的耳聋会加重。我不管了,谁也阻挡不住我去东兰。
飞机起降时,我紧紧地捂住耳朵,尽量减少耳道的内外压差,防止耳聋加剧。顺利抵达南宁吴圩机场,走出机舱,别人或许没什么感觉,我却松了口气,胸口的压迫感突然被卸掉了,呼吸顺畅了很多。温暖湿润而又清新的空气,涤净了我的肺。乘坐中巴车赶往东兰,我的肺音声逐渐在消失,这是个好兆头。
第二天早晨,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起床后,每天的“必修课”——咳嗽,竟然没有发生,我的肺炎居然无医自愈。换上初夏的行装,迎着初升的太阳,行走在韦拔群干部学院公园般的庭院里,感受着鸟语花香,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我相信了那句话,这个世界最值钱的东西,往往是免费的。东兰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就是新鲜的空气。
东兰的空气虽然无色无味儿,在我的情感世界,却是绿的颜色,甜的味道。我忽然想起,许多东北老乡,退休后成群结队地到东兰和巴马定居,就是想和当地人一样,延年益寿。在别处纯净的阳光、空气和水,都是“奢侈品”,到了东兰,却是乐享其成。
温暖透彻的阳光,洁净清爽的空气,随时都能感受。唯有水,需要验证,方法也很简单,好水泡好茶。我用东兰的水,泡了杯明前龙井,居然与西子湖畔的茶香毫无二致。这三件“无价之宝”,就是长寿的环境。所以,外地人不去惦记“唐僧肉”了,而是惦记起了东兰的房子。
东兰是山区,虽不是险山峻岭,独特的喀斯特地貌,造就了一座座馒头状的山,并且连绵不断。除了狭长的河边溪畔,找不到平地,就连县城,也被迫拥挤在山谷之间。缺少平地,每年又有大量的养老人口涌进,而劈山造地,最容易破坏环境,唯一可行的办法,向高空拓展。所以,小小的东兰县城,三十层以上的高楼居然鳞次栉比。
这种人口虹吸现象,归根结底缘于东兰的绿。整个东兰,几乎被森林覆盖。树比山高,已成定律,无论多高的山,山顶上都长着树。哪怕东兰的最高峰——神仙山,也不例外。浓密的森林,就是负氧离子“发生器”,每平方厘米高达3万到9万个。无论你走到哪个角落,大自然都是你的氧吧。所以,在东兰的城乡,看到耄耋老人满街找妈妈,不要觉得奇怪。
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其实,东兰的山水毫不逊色。坡豪湖的湿地、泗孟和太极的田园、骆驼山与小象山的奇异,山的阳刚与水的阴柔相互叠加,云雾的朦胧与树木的青翠相互映衬,确实似梦如画。更莫说被上帝遗落的人间仙境——红水河第一湾了。
到了红水河,不能顾名思义。用水的颜色定义河的名称,一去不复返了,高峡出平湖,一座座水电站,驯服了莽撞的红水,河水舒缓了,温柔了,沉淀出了醉人的绿。以岩滩和龙滩电站为中心的红水河阶梯电站,年发电量仅次于三峡。珠江三角洲的繁荣,红水河的西电东输,功不可没。
当然,红水河变清,两岸的人民受益最大。温顺的红水河,与人和谐相伴,顺着人们挖好的沟渠,流淌下去,浇灌田地,滋润两岸。别看东兰满山青翠,其实经历着罕见的大旱,去冬今春没降几场雨。仔细向山上望去,喜水的竹子正在打蔫,间或有一两簇已悄悄地枯萎。
而山下呢,一片绿意盎然。稻田里的水充盈饱满,禾苗茁壮生长,芭蕉林战士般守护着田野,高高的竹林向我们打着招呼,后面的山,水墨画般,默默地伫立。这番田园好风光,哪里看得见,这片土地正承受着干旱的折磨。
东兰以百余公里的红水河为中轴,像母亲的衣襟,更像展开双翅的苍鹰,将全县分成东西两侧,处处体现着对称之美。沿着红水河畔行走,一步一风景,百米一画卷,奇山秀水,巧夺天工。乘车而行时,便是一路流动的好景色,湛蓝的天与翠绿的山,倒映在舒缓的红水河里,水天一色,又是一组绝美的对称。
然而到了红水河第一湾,这种对称突然被打破,河湾将山拥抱进了怀里,形成了一峰独秀。原来,对称到了极致,才捧出这独一无二的人间仙境。
东兰的绿,是我先入为主的印象,身临其境的体验,眼见为实的欣赏。而东兰的红,除了眼睛能看到的“红棉花开红万里”,更加鲜艳的红,则深藏在他们心中,是世世代代的红。木棉是广西最普遍的树种,三四月份开花时,真的是“祖国山河一片红”。
东兰人对此并不是熟视无睹,在他们心目中,木棉花不是最红的,也不是最让他们骄傲的,最让他们热血沸腾的红,是革命传统。那种红深入到骨髓中,深藏进血液里,生长成基因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东兰的红色故事,经过近百年的口口相传,化成了经久不息的传说,深印在东兰的文化中,就连孩童,都能讲上几段“拔哥”的故事。
不论老幼,不分辈分,东兰人都把韦拔群叫“拔哥”。亲切的呼唤声中,是一种深情,一种思念,一种尊敬。和许多国人一样,我在少年时代,就知道了韦拔群,那是电影《拔哥的故事》带给我的。这位壮族人民的优秀儿子,开办了农民运动讲习所,举起反帝反封反土豪劣绅的大旗,组建农民自卫军,建立革命政权,拉开了共产党领导农民运动的序幕。
尽管历史不能假设,但历史转折点,却不乏偶然,众多的偶然连缀起来,便是必然。假若韦拔群不在岩洞里创办讲习所,广泛传播马列主义,哪会有更多的农民觉醒,哪能“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成为“百色起义”的主要兵源。邓小平、张云逸率红七军七千多人整编北上,与江西中央红军会师。韦拔群奉命带领七十余名伤兵,留守右江地区(即红水河),继续开展武装斗争。
很难想象,七十多名伤兵,居然又带出了两千多新兵。敌人两次大兵压境,韦拔群巧用地形,水为武器,森林为兵,溶洞为掩体,游击战打得出神入化,机智地粉碎了敌人的“围剿”。桂系军阀的头子被称为小诸葛的白崇禧急了,亲率数万人马,进行第三次“围剿”。他绞尽脑汁,织起了密不透风的大网。队伍陷入困境,终因叛徒出卖,韦拔群壮烈牺牲。
东兰的红,是烈士鲜血浸泡的,深沉、深厚,深藏在枝繁叶茂的绿色中,毫不张扬,就像东兰星罗棋布的革命历史遗址,普通、朴素,一个溶洞、一幢民居、一座古迹、一条山道就是曾经改变历史的地方。
走在东兰,红色遗址俯拾即是,典型的没有围墙的红色革命历史博物馆。不经意的小巷,就是红七军某纵队的驻地;不高的二层小楼,就是苏维埃政府的旧址;狭窄的魁星楼,竟然是“百色起义”的策划地;宽敞湿凉的溶洞——列宁岩,居然是右江地区农运骨干的教室兼宿舍……
东兰的烈士故居,从韦拔群到陈洪涛,除了正常的修缮,依然保持着原貌。东兰这座将军之乡,从开国上将韦国清到其他四位东兰走出的开国将军,即使他们的故居重建了,恢复的依然是当年的老样子。哪怕韦国清成了国家领导人,他的几位亲弟弟还和从前一样,当了一辈子农民。
最细微之处,贯穿东兰县城的一条长街,两侧的路灯是红旗的形状,灯杆顶着五角星,像红军的帽徽。路灯的杆很简单,红旗形状的灯箱也很朴素,顶着的红五星也不显眼。直到你忽然间品出了其中的内涵和味道,才真正地感觉到设计的精妙。革命的目的,是照亮前程,而不是炫耀,更不是花架子,要依然保持艰苦朴素。这是对“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新的阐释。
拜访韦拔群家族墓时,我落泪了,从兄弟到姐妹,从嫡母到庶母,从儿子到侄子,长长的一大列,生命全都停止在了1932年。韦拔群没有后人了,全都为革命献身了,可他的家族墓,从他的遗骨被东兰的百姓抢出,悄悄地安葬在这里起,没断过香火,没间断过有人祭拜,哪怕是在白色恐怖最严酷的年代。
东兰的红是心里红。
其实,东兰最热烈的颜色,是金色。当然,稻子、玉米成熟时,峡谷中一片金黄,那是东兰丰收的色彩。这种金色,与普天之下基本相同,不是东兰的独特,不值得炫耀。东兰的金色,是喜庆丰收之后的狂欢,是内心激情澎湃的宣泄,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展现。这个金色,就是首批纳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东兰铜鼓。
东兰的铜鼓有多悠久,恐怕超乎你的想象,那是青铜器时代的产物,从两千七百年前穿越唐云宋雨、明月清风,活化石般传承至今。东兰的铜鼓有多神奇,那是神的化身,那是驱恶、祈福的力量,也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更是红水河畔壮乡儿女的精神寄托。无论历史如何变迁,时局如何变幻,都压抑不住铜鼓的传承。这便是文化的力量。
世界的铜鼓在壮乡,壮乡的铜鼓在东兰,东兰的铜鼓在巴畴。我们驱车驶离县城,赶往巴畴乡巴英村,那里的铜鼓在全县现存量最大,铜鼓艺术的表演者群英荟萃。到铜鼓文化积淀最深厚的乡村,去体验一番这千年古风,是此次采风最亮眼的行程安排。
没等我们进入村寨,铜鼓声已经传来。我耳朵虽聋,脚却敏感,先感到了震颤。车转过弯去,巴英村的铜鼓广场豁然开朗,两排表演者骤然闯入眼帘,他们神采飞扬地舞动鼓槌,错落有致地敲出了震颤人心的鼓音。
我不是“真龙(聋)天子”,耳朵还能开窍,只是交流有了障碍,否则,也没办法跨越三千公里,来到南方。如此让人心潮澎湃的鼓点,我再不激动,便是不食人间烟火了。我怕记不住鼓点儿,也怕因为耳聋,听错了音儿,拿出手机,当起了摄影师,录下了群情激昂的表演场面,也录下了每一面铜鼓,每一名表演者。
采风活动结束后,我回到沈阳,医治好了耳朵,常打开手机,独自欣赏东兰的铜鼓。那鼓声貌似千篇一律的“嘣嚓嚓咚”,但细看视频,鼓槌落下时却是千差万别,每名表演者按照站位,各敲各的调儿,然而汇在一起的和弦,是那样悦耳、动听,催人奋进。
反复观看视频,发现每一面铜鼓虽然都反射着金光,鼓的边缘,却有不同程度的锈痕,那是平常敲打不到的地方。对于嗜鼓如命的鼓手,护鼓、养鼓早成了习惯,之所以锈迹难除,只能证明铜鼓的古老。最优美的声音,往往发自于最老的铜鼓。所以,领鼓者,敲打的铜鼓最古老。
虽说都是铜鼓,冷眼一看,没什么差别,但细一品味,却千差万别。在东兰结识的本地作家覃姜华发微信告诉我,铜鼓分两大类,公鼓和母鼓。公鼓造型简洁,只有一道圈儿,重槌落下的中心点是太阳。母鼓花纹繁复,十二生肖俱全,有两道圈儿,中间是月亮。两样鼓是两种声音,敲打时,在阴阳互补中,抑扬顿挫,产生了最美妙的和谐共振。
那天,我干脆脱离了大队人马,只是沉浸在铜鼓之中。铜鼓声、讲解员说什么,我都听不清楚。对于激昂的铜鼓声,我的耳朵就是摆设,不如一头扎入铜鼓堆里,看个透彻。事实上,铜鼓的音律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化是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急促、高亢与舒缓表达着不同的心境,诉说着不同的故事。音调的变化,人们在走马观花中,不知不觉地忽略掉了。
我突然发现,所有音律的变化,与一个瘦高个儿、戴着红色贝雷帽的人有关。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敲鼓的队伍,手势坚决有力地挥动着。随着他的手势,有的鼓音突然拔高了音量,成了主旋律。有时,他双手交叉着舞动,节奏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似乎是喊响了劳动号子。
我明白了,毕竟几十人在敲,再好的鼓手,没有指挥,也形成不了气壮山河的韵律。我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藏在人群里的指挥身上。指挥戴着的红色贝雷帽格外显眼,绝不会淹没在人海里,像一朵火花,闪耀在我眼中。我不由自主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敲鼓。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8期)

周建新,满族,1963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一级作家,现为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香炉山》和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在《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多次入选各种年度文学选本。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