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回眸已逝的岁月
作者:张军(甘肃)

第六章 难以忘怀的亲人 无限温暖的亲情
一 穿越岁月的思念
有一个人,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岁月,依然深深地活在我的心里,这个人就是我的奶奶。奶奶中等身材,鬓角高,颧骨也高,耳垂大。她眼睛深邃,皮肤白皙。因为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皮肤稍有松弛,额头的皱纹清晰。一顶无檐的软帽,斜扣在她的头上,从前额沿发际线,穿过耳朵上方,直到脖跟,把挽起的一头银发扣在里面。 她的上身穿着斜襟的黑色粗布衫,上面用布做成的盘纽,前面有几颗,左腋下也有几颗。腿上经常穿一件膝盖处打着补丁的裤子。一双小脚上穿着黑色的粗布鞋,像尖头的粽子。听父亲说过,爷爷去世那年, 奶奶不到五十岁,儿女众多。为了养活一大家人,奶奶经常骑着毛驴,到几十里外的娘家去借吃的穿的。
我小时候,很少见小脚的奶奶参加过生产队劳动。印象最深的,经常看到奶奶跪在地盖塄边上,用镰刀割草劈柴。我能帮助奶奶拔柴,一小把一小把地拔。在磨坊里,奶奶抱着推磨棍磨面,我就在她旁边帮她用力推,一圈又一圈。

奶奶是小脚,却从来没有见她拄拐杖,走路也轻快。奶奶的脚很小,可能就是古时候说的三寸金莲。 小脚是怎么裹成的,奶奶没有说过,我也没有问过。我长大后,才知道裹脚是封建社会的陋习,是对妇女肉体心灵的摧残。奶奶的小脚从来不穿袜子,只是在脚上缠上裹脚布,裹脚布不宽,有几尺长。裹了的脚是不给外人看的,有一次我撞见了奶奶去掉裹脚布洗脚,奶奶不让我看。奶奶的脚趾似乎是骨折的,向后弯曲贴在一起,脚梁非常高。最后问母亲,母亲说裹脚也是女人的隐私。怪不得和奶奶一块生活,从来都没有见过奶奶的赤脚。奶奶洗裹脚布,都是避人的。奶奶那一辈的女孩子,从七八岁开始裹脚,十四五岁裹脚定形,中间不知流了多少血和泪。让后人想来,都不禁唏嘘长叹。有一首解放后流传镇原的民歌,道尽了那个时代妇女的不幸遭遇:
封建压迫几千年
广大妇女受可怜
三四岁上把脚缠
走路脚疼难向前
奶奶一生上敬老人,下慈幼小。曾祖母眼瞎,奶奶为她洗衣端饭,只要走稍长一点儿的路程,奶奶都是曾祖母的眼睛。大姑二姑三四岁时,就代替了奶奶,牵着曾祖母的手,游游走走。曾祖母一生的发型,保留着传统的髻式造型,把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到两边,再盘成髻,用簪子一别,一座高高的梁竖立在头上。每天早晨奶奶为她梳好后,曾祖母都会把手伸上头顶,认真地摸一摸。
三奶奶难产去世,刚刚生下的孩子,无奈送人抱养。留下的儿子刚满两岁,两个女儿最大的也不过六岁,三爷爷只好将几个孩子送到奶奶家中。小脸蛋脏兮兮的孩子们,衣衫不整地站在奶奶面前,奶奶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把几个孩子搂进了怀里。家中热闹起来了,奶奶操的心更多了。几年过去了,奶奶始终待他们如亲生的一样。就这样,奶奶把她无穷的慈爱给了老人孩子,也给了她的孙子们。
我上初中时,四叔五叔都相继成家了。老庄子住不下,奶奶搬家了,搬到离老庄子约六七百米的沟畔上,那里有一处同族叔叔弃用的庄子。
每周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山里老庄看奶奶。那时候物资匮乏,一块糖果、一个核桃,只要认为好吃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吃,都留给了奶奶,奶奶总是说不喜欢吃,最后还是让我吃了。她也经常把好吃的东西,分给我和堂哥。
有时候,晚上和奶奶同住。她瞌睡轻,我有时半夜醒来,不是看她拿着烟锅吸烟,就是看到她又抱柴烧着不大热的土炕。奶奶家没有煨炕的柴草,我常常把家里晒干的驴粪及干柴背到她家,用来烧炕。

奶奶庄子下边的沟里,有一眼水泉,是泛水泉,泉水清澈透亮。塬上和山上住的人,都在这个水泉里吃水。每到了中午,或者家中水缸没有水的时候,我就给毛驴披上驮鞍,搭上桶,下沟取水。
驮水也是一个风险活,苦倒不苦,把驴赶到沟里,用马勺往驴身两边的水桶轮流灌水。如果碰上不听使唤的驴,下坡狂跑,有时把水桶都摔坏了。水桶是木头片箍的,只要有一片摔坏,就漏水不能用了。
我住在塬边,只要从庄子里出来,就能看到奶奶的庄子,每次驮水,我都能看到奶奶站在自己庄子的坡头上,看着我从原上下来,拉着我的手,有时候和我说说话,有时给我点好吃的东西。从沟里上来时,又一直目送我上到原边。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时时想起奶奶。在一点一滴的回忆中,长大后的我,才懂得奶奶柔弱中的刚强。爷爷饿死,大姑母早逝,大伯外出炼钢,三叔、四叔当兵服役,一颗女人脆弱的心,要多坚强才能够承受这些生离死别。
隐隐约约记得,有一天傍晚,天气似乎有点儿冷了。厨屋里还没有点上煤油灯,光线有点暗暗的。伯母在案头上忙着做饭,我和堂哥在屋子里玩耍。奶奶进来了,她走到灶火前,坐下来,向灶膛里续上一把柴。吹了几口,灶膛的火“噗”的一声着起来了。奶奶对伯母说:“贵(四叔的小名)把兵验上了,海娃(三叔的小名)已经当兵走了, 贵这一走,就剩下我和海海(五叔的小名)两个人了。”奶奶边说边叹着气。 伯母说了几句什么,我不记得了,现在想来,大概是劝说的话语吧。我无意中看到灶膛里的火,映着奶奶的脸,她的脸上有晶莹的泪光。
过了几天,家中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生产队杀了一只羊,来了很多人,大家自带蒸馍,为四叔送别。仪式结束,四叔要走了,奶奶的双手拉着四叔的双手,不愿分开。四叔走了,众人陪着。奶奶站在门墹边,用右手遮在额头上,向山顶渐渐远去的人群望着。四叔一步一回头,不断地向奶奶招手。直到人群消失在视线里,奶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向山顶的方向望着。
不久,家中收到了四叔的一封回信。那天下午,我跟随放学的堂哥,到老庄子去看奶奶。奶奶正跪在土炕前烧炕,见我们两个回来,用右手拄着炕头站起来,拿出那封信交给堂哥,让堂哥读给她听。四叔的文化程度太低,字写的歪歪扭扭,也没有标点符号。上二年级的堂哥,念得结结巴巴,念了几遍,大概的意思才明白。可能是四叔写的有问题,堂哥把“火车”念成了“大车”。那时候家里人还没听说过火车这个名词呢。堂哥没有念完,奶奶的眼眶里就溢出了泪水。后来,四叔在部队多次立功受奖,喜报送回家中,奶奶都要堂哥读给他听,每次都能看到她晶莹的泪花。
那时候,我和堂哥常常听奶奶打着唉声,口中念叨:“唉,玉堂可怜!”我和堂哥都不知道玉堂是谁,也没有问。有一次,奶奶烧炕时,又一次提到了玉堂,不知是烟火熏的,还是伤心了,我看到她的脸腮上挂着泪珠。长大后,才知道大姑的儿子叫玉堂,玉堂一岁多时,十七岁的大姑就去世了。
一九七九年,奶奶六十九岁。腊月二十一,正值年关将近。堂哥下沟赶驴驮水,奶奶跟着堂哥,手牵着驴的尾巴,一同前往老庄子推磨,那时只有老庄子有一合石磨,我家挪到原上很多年,都要回到老庄子磨粮食的。
堂哥背着大约两升的麦子,那正是奶奶要磨的粮食。到了老庄子后,奶奶就在磨道里给驴套上绳子,然后在磨盘上倒上麦子,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推动。到了下午,磨推完了,奶奶却突然晕倒了,伯母堂哥赶快把她抬到炕上,过了一会儿,奶奶却永远合上了双眼。
堂哥喊我,让我赶快到大队去找五叔,当时五叔是大队主任。我骑着自行车急忙赶到大队,告诉了五叔情况。五叔听后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一路我都没有赶上他。来到了老庄子,我看到五叔嚎啕大哭,已泪流满面,伯母堂哥的眼睛也因为哭泣而红红的。奶奶躺在用木板支起的床上,脸色苍白,宛如正在安详地入睡,我用手触摸了一下,感到冰凉透骨,我不禁放声大哭。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奶奶还活着,仍然在那个庄子里,有时候我幼稚地想,也许奶奶还会复活。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一想起奶奶,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淌,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永远难以忘怀。

惋惜的是我已经记不得奶奶中年时的模样了。奶奶留在人世的唯一照片,是晚年时的一张黑白照。那时候刚值改革开放,发展农村经济。各乡镇的集市、物资交流会,如开戏的锣鼓,或此起彼伏,或同时齐响。街道上人山人海,大大小小的帐篷,布在街道两旁,鳞次栉比。丰富多彩的摊位上,不时传来兜售的吆喝声。卖成衣的、照相的、卖各种小吃的,应有尽有。金秋九月,天气稍稍有了凉意。孟坝公社物资交流会,吸引了附近几个乡镇的村民。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让你迈不开步。一道一道人墙,挡住了微微流通的轻风,显得有点闷热。照相馆门前挤满了人,正在拍照的,坐着、站着等待的,围着看热闹的。二姑贴在奶奶的身后,左手拉着奶奶的手,右手扶在奶奶的腰上,好不容易挤进了照相馆,给奶奶留下了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那照片留下了我记忆中奶奶的形象,慈祥的脸,略有倾斜的黑色无檐软帽,以及鬓角露出的白发。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常常怀念小时候最疼我的奶奶。
(文中图片作者提供)

张军,甘肃省镇原县庙渠镇人,长期从事教育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