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 曝 灰 的 人
作者:王玉权
入夏以后,生产队规定,每天一大早,家家户户的曝灰要放在门口,由生产队派人统一收集,放到保管室专门收贮曝灰的砖池里。
小事不小,秋收要用的。它不仅吸湿,还是不花钱的粘合剂。不早点储备,急时箍马桶,来不及的。
入秋,每下一场雨,必验一回场。验者,查也。晒场被雨泡松了,雨后的场上,有东一滩西一滩的寒蛇(蚯蚓)屎,冒出的草芽,拱起的小砂礓,坑坑洼洼凸凹不平,必须铲高垫低。在上面撒层薄薄的曝灰,吸湿填缝。几个人拉着长长的光磙子压场。然后用笤帚扫净,晒干,场面才板匝,光滑。
有时,明明天好好的,可天公要尿尿,像叽溜(知了)撒尿倒也罢了,不碍大事。如突然来一阵泼头盖脸的大雨,把个人命要急煞。场打得半生不熟的,这就叫烂场,是最倒霉的了。必须趁晒场还板硬时,如救火一般拼命起场。但仍难免有许多稻粒嵌陷入泥中,一面场就成了一张特大麻饼,人人见了都叹气,咒骂老天不开眼,专寻人的麻烦。
大麻饼暂时不能动。要等到太阳老高,场面入湿干了,能下脚了,在上面铺层薄薄的曝灰吸湿,站场头的就有事做了。大家从保管室里搬出十几把扫秃了的笤帚桩子,排成一队,欠身刷麻饼,慢慢地向前推进,很费力费事。
刷出的脏稻归拢后,下河淘。我干过这活。竹箩一沉下水,黑色的泥灰便洇浑了一大片河水。无数的小鱼儿赶来寻食,碰得腿痒噱噱的。竹箩一出水,往往有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银鳞泛着白光,很炫眼。
这种稻,一不能做种,二不能作口粮。夏秋高温,在泥中捂了一夜的种子正在发芽,它只能作饲料。
所以曝灰不可一日不收,有备无患,宁可多余作肥料去,才好哩。
多年来,都是呆老五子收灰,从不叫老队长烦神。他是个老光棍,呆头呆脑的老蔫。不怕脏,不嫌灰喷喷的呛人。干起活来慢吞吞的很磨气,但很负责,从不冇过一家。担子满了,就慢腾腾地挑到保管室去。从一大早要摸索到小中,活虽不重,也蛮累人的。
呆老五子老实,好说话,谁支使他都行。有几个小媳妇和他约定,每天一大早,先奔她们家,让他扒空锅膛,他很听话。她们时不时的跟男人讨根烟给他,他会露出大黄牙憨笑。
媳妇们更高兴,省得自己动手灰头土脸的了。
可惜,呆老五子春上死了。这活没人愿意接。叫张三不肯,叫李四不愿。为这事很令老队长犯愁。
说话间,就入夏了,再不拍板会误事的。
这天,老队长少有地连抽了两根"大铁桥",正在生闷气。
春女,十五六岁,队里的一枝小花,妇女队长的女儿。念过高小,在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算是小知识分子了。
她对老队长说,队里不是没人愿收灰吗?我去!
老队长以为听错了,张着嘴望着她,你?
春女嫣然一笑,对!
老队长说,脏呢,哪是女伢子干的。
不怕!
加你工分。
不要!照老规矩。
真的假的?
春女掰开老队长布满厚茧的大手,用她柔嫩的小手一击,洞皮地说,和尚的木鱼,算数(素)!
听了这小人儿的俏皮话,老队长开怀大笑。指着她,你,你,你个毛丫头,嘴巧呢!人嫩话不嫩,好样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麻麻亮,顾庄的街巷中,多了个收灰的娇巧的身影。外罩一件黑褂子,显然是她妈的,旷旷的有点大。包个蓝头巾,只露一双水水的大眼睛,两道乌黑的美眉,两个红扑扑的桃腮。这模样,倒别有一番妩媚。
烧早饭的大娘大婶们投以爱怜赞许的目光。小媳妇们不敢偷懒,早早地扒空锅膛,把灰畚箕放在门旁。不时主动招呼,春妹,早啊!
灰喷喷的,她不便开口,小嘴一努,给你一个飞吻,抿口一笑。
别的队的收灰人,都是些老大爷老大娘,慢吞吞地一板一眼地劳作时,春女已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任务。
天色大亮,红了东方。春女妈叫她立在院外,解下围腰,给她上上下下地掸了一遍。又叫她转过身来,剥下黑大褂,除去蓝头巾,打量着自己如花爱女,心疼地说,你呀,哪咯希罕你这几个工分!死犟!
春女转过身来,撒娇地一把抱住老妈,套在她耳边悄语,跟你学的。
说罢,松开老妈,调皮地在她额上嘬了一口。
那代人是斗私批修中长大的,分得清公和私,个人和集体。
如今, 春女已老。正在院中的桂树下给上小学的孙女讲那过去的故事。
孙女说,奶奶,你真傻,收灰也不戴个口罩!……
春女搂着她,笑着说,奶奶不如乖乖聪明。 她不想多解释。许多事,今天的孩子是难以理解的,比如社员、工分、生产队、学大寨、学雷锋……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