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点芝麻数着玩儿
文/陈增印
自打新诗的大潮消隐,舒婷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渐渐变淡。许多人,包括我这个曾经的铁粉,不知多久没有想起她的名字。
无意间邂逅舒婷的《闻香识异香》,发现她的文字就像施了魔法,只要你的目光与之接触,就会被牢牢地粘住,无法移开分毫。我这才知道,“失联”这么多年,舒婷原来遁入另一片园地,把一种叫做“散文”的作物,侍弄得葳葳蕤蕤。
于是,赶紧网购了她的《自在人生浅淡写》,坐上一壶水,开读!似乎刚过了一芝麻儿的工夫,就产生了后悔的心思:我要是等水开了再读,就不至于烧坏一把壶啦。
《自在人生浅淡写》,收录了舒婷几十年来所创作的散文精粹。全书分“老家的陈年芝麻儿”、“我儿子一家”、“干菜岁月”、“自在人生浅淡写”、“我的海风我的歌”等五辑,共50多篇文章。 一路读来,最大的感受就是作者乐观的心态和豁达的胸襟。不管是举步维艰的低谷,还是声名大噪的顶峰,舒婷总能抓住一些令人尴尬的囧事、糗事,来作为生活的调料;或者与朋友们互相调侃打趣,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些充其量算是“人生观”的东西,与书中其他丰富而厚重的内容相比,似乎微不足道。好在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就算捡点芝麻数着玩儿吧。
比如她写自己小时候唱歌:“以一张破藤桌为舞台,一本正经地自己报幕,然后尽丹田之气,鬼叫狼嚎。歌毕,立即‘吱呀’一声巨响跳下藤桌,趴在栏杆上往下瞧,数数聚在门口的听众有多少……”(《童年絮味》)
前面的“一本正经”、“尽丹田之力”,跟后面的“鬼叫狼嚎”,构成一重对比;“鬼叫狼嚎”又与洋洋得意、趴在栏杆上数听众,构成第二重对比。文中的谐趣感就像海浪,一波又一波地考验着人们的笑点。
“这时我还未上学,却已不满足妈妈给扎的两条小辫,自己对镜梳妆,一下子编了六条小辫子,扎上各色花布条,左顾右盼美极了。我大姨妈及妈妈相偕下班回家,看见一个小妖精在大门口跳橡皮筋,满头万国旗飞舞,先是前俯后仰,及看清是我,差点背过气去。”(《童年絮味》)
自扎六条小辫,饰以各色布条,左顾右盼,心里美极了。然而在大人眼里,却是一个没眼看的“小妖精”,由乐得“前俯后仰”到“差点背过气去”。大人小孩的不同审美、先“乐”后“气”的巨大变化,令人忍俊不禁。
越往下读,这种“自黑”越多。
“比如我有十二分把握自认比天琳会理家、会花钱、会侍弄傻瓜相机、会游泳、会吃虾,但在重庆天琳家看见她新制的一套锃亮不锈钢厨房用具,我会顿起谋杀之心……”(《红草莓诗人》)
“我”在许多自以为必胜的领域与好友攀比,结果意外地发现,她之所能,已经达到了另一个层次。表面上说自己不甘、不平、不服、不忿,甚至绝望到“顿起谋杀之心”,实则用这种极度自贬的笑谈,有力地衬托出好友的生活能力。
“我”自己喜欢养鱼,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见人就送,而且“时时打电话探问并遥控,骚扰得人家既收养不起,又弃之有愧。后来听到我提起金鱼,都掩耳而逃”。(《我们生活中的动物演员》)
把自己的爱好强加在别人身上,并且过度干预人家的生活,导致人们闻鱼色变,“掩耳而逃”。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恶行”,告诉你一个“热心”得过头的舒婷。
“我每次出门旅行,一猫进机舱,熟门熟路地到椅子背后去掏航空画报,几乎都可以读到黄橙的作品。不但镜头故事多,行文读起来更是趣味横生。再后来,目录还在,原文却不知被谁撕走了。可恶!我本也想撕的。”(《闻香识异香》)
趣味横生的行文,居然被人撕走了!“可恶”,看起来是对撕者的愤怒声讨,但是下一句“我本也想撕的”,从道德的制高点上跌下来,让人绷不住“嗤”地一笑,谴责的锋芒一下子钝化了。这种自嘲,骨子里透着一种良善与厚道。整体上,又是对黄橙文字的极大褒奖。
频频“自黑”的结果,人们心目中的“女神”跌落凡尘,洋相百出,如你,亦如我。既然自己的“人设”崩塌,作为好友,大家不该“有难同当”吗?所以,就像傣族的泼水节,离她最近的朋友们个个沦为落汤鸡。
比如某次会议开幕式,有人宣布饭后舞会,“我闻之掷筷,撤身就逃。刚到门外,见从另一道门仓皇窜出另一条身影,近到前一看,是她”。(《文学女人》)
“闻之掷筷,撤身就逃”,说明“我”对舞会反应之敏捷,脱身之神速。“仓皇”表明“她”对舞会的惊恐与紧张,一个“窜”字,表现对方慌不择路的匆忙。中性词“逃”姑且自用,贬义词“窜”,慷慨惠赠好友。
她写另一个好友:“但一般时候,她克制自己,不参与讨论,看上去像一只伏在草丛里的斗鸡,颈上的毛直了,但主人紧紧攥住它乱蹬的腿。”(《自在人生浅淡写》)
“像一只伏在草丛里的斗鸡,颈上的毛直了”,形象地说明“她”的战斗欲望,强烈到“炸毛”的程度。“主人紧紧攥住它乱蹬的腿”,表明“她”在极力地“克制”自己。把朋友尊为“斗鸡”,不知对方会不会受宠若惊?
有一天晚上,“我”在嘉陵江边迷路了。“我的朋友几乎同时从夜幕中现身,见野狐还没有把我叼走,掩不住满脸的失望和沮丧。”(《东北痴人》)
“几乎同时从夜幕中现身”,表现朋友们侠肝义胆,闻讯即到,热心热情。“掩不住满脸的失望和沮丧”,好像是伤人的话,但她这些“老铁”们听了,肯定会乐得好像中了500万大奖。如果我们施展乾坤大挪移,把这句话偷换成“谢谢啦”,你猜这帮“贱皮子”会不会大失所望?
总之,越是“自己人”,她越有兴致把对方写得可笑又复“可恨”。这些挖苦与调侃,充分显示她在“自己人”跟前的任性、放肆和刁蛮。而这,需要一个前提:精神上的绝对放松,心灵上的彼此信任,人际间的互不设防。
当这个前提达成,呈现于你我面前的,就是这么一种坦然、率性、轻松、自在的生存状态。当你看多了矫饰,厌烦了喧嚣,喝腻了鸡汤,乍然遇到这么一些有趣的灵魂,即使不敢苟同,姑且放松一下,总还可以吧?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