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部文学】精选刊发
《民族文学》
泽让闼:散文《虫 生》
(202301084期)

散文欣赏
虫 生
泽让闼
小溪横亘,将道路拦腰划断。车没办法再继续前行了。
二弟把车斜停在灌木环绕的草甸上。他那辆稍显破旧的银色小轿车,能在山谷里摇摆颠簸至此,已经省下很多路程了。接下来,我们将背起行囊,开始徒步。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一抹暖色的阳光镀在高远山巅。雪线纤细,沿着山脊起伏,犹如一条捻细的白羊毛随意搭在天际间。
小溪对岸,两个骑马的男子打着呼哨,吆喝着,把牦牛从栅栏里往外赶。牦牛黑压压一大片,如墨云流动,少说也有二百多头。二弟知道这户人家,说他们是从邻县过来的,租这边的草山放牧,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们踩着石头,蹦蹦跳跳过了小溪。路经牧人家的板棚小屋时,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一边朝我们频频张望,一边快步追赶前面赶牛的家人。人马之间的缰绳绷得老长。
我们顺着牧道,傍着溪流,朝河谷深处走去。这条山谷从小尕力台旁边的岔路拐进来,藏语叫“拉阿阔”,意为獐子岭,山里多黄鹿。河谷里长满了高山红柳,溪流时隐时现。
“你还记得吗?那年我的拖拉机陷在水中间走不动了,大家只好下车,脱了藏袍,蹚进水里,把腰带接起来当绳子,有的拉有的推,费了好大的劲才开过去的。”三弟斜指着前面红柳稀疏的一段溪流说。柳林间,溪水泛着白花。
“当然记得,那天我的拖拉机就在你后面。我们车上的人都下来帮忙了。”
“幸好那天车多人多,大家相互帮忙。等把拖拉机全部开过去,一个个都快累瘫了。”
“你多聪明,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要是不帮忙,那谁都走不了。”二弟开玩笑说。
“我也想到了这个,所以天不亮就出发了呀。”三弟笑着说。
他俩说说笑笑为我讲述当天的狼狈情景。两人虽然说得轻松,但我知道上虫山的季节是四月,山上还在下雪,大家在冰冷的河水里推车拉车,下半身都湿透,鞋子裤子冻得梆硬,那滋味儿肯定不好受。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矮柳环绕的草甸。三弟说:“你翻车的地方是这里吧?”
二弟难为情地嘿嘿一笑。
“好像是拖拉机陷在河里的第二年吧。”三弟对我说,“下山那天天气不好,走到半路忽然下起了雨,二哥不知怎么慌了,突然加快速度,拖拉机喷着黑烟,就像被牛虻叮咬的牦牛一样疯跑起来,只听前面一阵响动,等我赶到,他的拖拉机侧身躺在这里,后面的轮子还在转。”
“没想到那天那么滑。”二弟辩解说。
“下雨天草滑,这谁都知道,你还敢开那么快,不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
“下雨了嘛,想早点儿到家。”
“从这里到家有几十公里,你开得再快,能快过雨吗?你以为你开的是火箭啊!”三弟嬉笑着说。
从来都是这样,两个弟弟不管经历什么危险,只要过去了,他们就会嘻嘻哈哈地讲出来。有些事情他们一句带过,有的我从来不知道,就像在眼前这个草甸里翻车的事情他们就从来没提过。上虫山都是几家人搭一辆拖拉机,幸好那天人都没事儿,车也无大碍。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二弟指着左边说,有一年这个坡上的虫草好,上去找找看。拐上山坡,我掏出手机查看,海拔3500多米。坡上的红柳长得稀疏矮小,高山小叶杜鹃连成了片,被大家称为“狼尾巴”的毛刺锦鸡儿满身灰白的利刺,成团成簇,高挑直立。
虽然已是五月初,但眼前的山野一片荒芜,见不到什么绿色,只有向河谷对面眺望,才见远山隐隐透着灰绿。两个弟弟背着干粮和水走得有些快。我背着相机镜头在后面气喘吁吁,感觉心脏在喉咙里跳动。
他们终于慢了下来,弯着腰,躬着背,把身子撑在锄把上,眼睛在灌木和草丛里睃巡。
“这里最近没有人来。”二弟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怎么知道?”我喘着粗气问。
“只要有人来过,就会留下痕迹,像是抽过的烟蒂、吃过的糖纸、丢弃的饮料瓶,还有这些灌木会东倒西歪,枝条也会有被折断的。要是人多,这些斯日(藏语,高山小叶杜鹃)还会被蹭得泛白。”
我心下恍然,感觉他像个追踪野兽的猎人,只差细说那些看不见的脚印了。
“你也找找看,万一比我们先找到呢。”二弟头也不抬地提议。
“我从来没见过长在土里的虫草,怎么找?”读书的时候为了挣学费,我挖过贝母,砍过木头,还在餐厅里打过杂,单单没有找过虫草。因为,整个虫草季节正好是在上课期间。
“市场上的新鲜虫草你见过嘛,虫草苗的形状和颜色就跟那个一样,教你一个口诀:草长看远,草短看近。”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低头弯腰认真寻找,可眼前的灌木细枝和横七竖八的草茎好像全都是灰褐色的,一会儿眼睛就花了。
“算了,眼睛都快看瞎7了,我还是拍点儿你俩找虫草的照片吧。”
一路朝上,他俩一左一右在灌木间迂回穿行,我在后面亦步亦趋。为了打发时光,我让他俩讲点跟虫草有关的趣事。他俩说虫草这东西很看缘分,经常能把人气得半死,有时候你踩着虫草走也发现不了,可是刚一抬脚,就被后面的人看见了。还有,虫草一般都有伴儿,有时候你挖走一根,可旁边的鬼遮眼怎么也找不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被别人挖走。
三弟越走越远,我跟在二弟后面。他说有一年去的地方虫草特别多,大家挖的时候锄把都在打架。一天中午休息吃干粮,同村的两个小伙子打闹玩耍,其中一个随手挖了块草皮砸过去,对方反手接住,却发现草皮里有三根虫草。那时候,随便挖一块土疙瘩,里面藏的都是“更尕顿智”(藏语,金钱的别称,意为众人皆喜,万事能成)。
“要是前后左右同时发现好几根怎么办?又不可能一起挖出来。”我想着虫山上人头攒动的场景。
“打记号呀。要是连续看到了,就在虫草苗上面放锄头、帽子、手套、烟盒、打火机、钥匙这些随身小物件,然后一个一个挖。”
“要是打记号的东西不够呢?”
“那就用手边的干牛粪或者小石头把虫草苗盖住,不让别人发现。你不知道,有的人特别厉害,他们趴在地上找,锄头随手放在肚子下面,一旦发现了虫草就悄悄挖走,不光动作上看不出来,连草皮上都不留一点痕迹,身边的人根本发现不了。”
“厉害!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手。那要是两三个人同时发现一根怎么办?他们不会因为抢虫草而闹矛盾吧?”
“这很简单呀,把那根虫草单独收起来,等下山后卖了分钱。大家不会为了一根虫草争吵,更不会为这个而打架的。”
我一下明白过来,原来跟很多事情一样,虫山上也有它自己的无形契约。
三弟斜着走了一圈迂回来,说起他们到别人的地盘上偷找虫草的事情。他说有几年县里虫草不好,他们就随包山的小老板出县甚至出省,到别人的地盘上去找。山价不便宜,去的时候就交了。有时候运气不好,包的山上虫草稀少,只好冒险去别人的地盘上偷找,短则七八天,长则十天半个月,背着茶壶和糌粑在荒野里走动。他们隐匿在山里,白天不敢生火,就用冷水捏着糌粑吃,只有天光暗淡的早晚时分,才敢在藏身之处摸着黑悄悄烧水吃上口热的。晚上睡觉就更简单了,解开腰带,裹着藏袍,外面再用塑料油布一盖,天作屋顶地当床,早上起来不是一身霜就是一身露,偶尔老天还会赏赐一件“雪绒被”。尽管如此,他们还不敢在一个地方久了,两三天就得换一个地方,像是在打游击。
谈到食物,二弟说多亏后来有了方便面,帮他们解决了饮食上的大难题。方便面分量轻,便于携带,还能长时间保存,加上味道好,泡好后佐着糌粑吃,别提有多爽口了。他说着忍不住还咂了咂嘴。
三弟笑着说有一年他们去偷挖虫草,走得匆忙忘了带茶壶,只能用各自的瓷碗煮方便面,五天不到碗快烧坏了,不得不返回他们包山的宿营地。
偷找虫草最担心的是遇到巡山的人。巡山队由当地的牧民组成,他们骑着马,腰挎长刀,怀揣打狗棒,一旦被他们发现,身上的虫草被抢光不说,还有被殴打的风险。三弟说,有一年他们骑摩托车到邻县的草山上偷找虫草,不小心遇到巡山队,虫草全部被抢走,同行的一个小伙子想反抗,结果不但挨打,他的摩托车还被那伙人砸坏,最后倒上汽油烧毁。那时,整个虫草季节这样的冲突时常发生,最倒霉的是另外两个人,因为偷挖虫草,身上的现金和虫草被抢了不说,还被逼着脱光衣服,赤条条地在齐腰深的河水里站了一下午,冻得不成人形。听到这些遭遇,我想起自己也有过偷挖贝母和被巡山队抢的经历,所幸没有遭受皮肉之苦。
像摩托车被烧毁和逼人站在河里这些事情,由于受害人报案,警察出动,该协调的协调,该责罚的责罚,事情得到了解决。但有时偷草的人,一来胆小怕事,二来自觉理亏,只得忍气吞声,怪自己运气不好,寄望来年不再有此遭遇。可是,到了来年,又有谁说得准呢?有时候,偷找虫草的人和巡山队之间会发生比较严重的械斗,两地公安就一起出面协调。哪个乡镇的人报案,就由哪个乡镇出面解决,所以每到找虫草和挖贝母的季节,虽然乡里村里都事先开会,反复强调药山上的安全事宜,但大家的心里都紧绷着一根弦。
说话间,三弟突然说他找到了一根虫草,我和二弟跑过去看。
“这里的苗有点长啊。”二弟刚走近就看到了。
“在哪里?”我蹲下身子,睁大眼睛在三弟面前搜寻。
“你根本没朝虫草的方向看。”二弟笑着说。
“我的眼里全是灰色的草秆。”我无可奈何地说。
“在这个范围内找。”三弟用锄把在面前随意画了个圈。
我在圈内反复寻找,终于看见一根灰褐色的、圆润粗壮的苗子藏在细密的草茎间,但是不太确定,用手指着问是这个吗?他俩说是。我翻看手机,海拔显示3700多米。
三弟点上一根烟,惬意地吸了几口,准备开挖。这时,二弟在几步开外又发现了一根,我们赶紧又围过去看。
“这两根虫草苗一长一短,有了参照,后面的就比较好找了。”二弟说。虫山上找到的最初几根虫草大家都会去围观,当知道那里的苗长什么样,寻找起来就比较容易了。
见他俩各自找到一根,我心里特别高兴。说实话,多年来,我心里总觉得对两个弟弟有所亏欠。二弟是个勤快人,但是不识字,因为讨厌读书,他七岁那年领了课本,到学校去了两天,过后就再也不肯跨进校门一步。三弟是因为父亲病逝而辍学的。那时我读初中,他读小学。家里没法承担两个人的学费,因为我一年后毕业,要是考上师范就算有了出路,于是他选择回家放牛。
从来身边都是长子撑门户,养家糊口,把读书识字挣前程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在父亲去世的境况下,我更成了异类。中师三年,尽管我极度省俭,但依然入不敷出。两个弟弟用稚嫩的手为我挣学费,我在假期也想尽办法挣钱,但依然年年举债,以致毕业后还还了好几年。
两个弟弟的人生就那样定型了,他们各自成家,跟村里其他农民一样,靠力气在大地上艰难讨生活。我虽然离开了村寨,但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职人员,即使尽心尽力,能帮上他们的也很有限。所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和家人,当然还有母亲,能少经风雨,过上更好的日子。
终于有了收获,我们的兴致都高了。找虫草是“运气活儿”,如果运气不佳,虫草老手也有空手而回的时候。看着他俩把虫草从土里挖出来,比一比大小,然后用泥土裹起来,收进小铁盒里。
之前,我一直以为虫草就是虫草,不管长在哪里都一样,听他们一说,却是眼界大开。阳坡草,大多为小草,苗子中长。阴坡草,以中草为主,所以也被称为统草,苗子偏猪肝色。二阳草,长在半阴半阳的阴阳交界处,以大草为主,能卖上高价。黄纤草,也叫林草,长在森林里,以小草为主,有的还会长在覆满苔藓的树桩上。淖(此地方言中发音“辣”)坑草,长在沼泽地的草包上,大多为小草。壕壕草,也叫沟岭草,长在山上的沟壑里,大中小草都有,以统草为多。牙腔草,形态短而粗,是所有虫草中最好最贵,也是最难挖到的,因其长在悬崖峭壁间的浅土里,只有攀岩能手才能挖到,甚至每年都会听说有人因为找牙腔草而掉落悬崖殒命。覃草,也叫尾草,属于下脚料,是虫草中最不值价或者卖不出去的,因为根扎得太深了,等苗子冒出地面时,下面的虫草基本已经变软或者化了。
我们平常在市场所见,都是一根虫草长一根苗,也想当然地以为虫草就是那样,可他俩却说,一根虫草上长两根到六根苗的他们都挖到过。多苗的虫草一般稍大,苗大多长在虫的头上,但是有的头尾都有,有的苗还会从虫草的腰上长出来,看上去有些诡异。我刚表示诧异,二弟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还看到有人挖到长了十二根苗的虫草呢。十二根苗?那该是什么样子?我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狼牙棒的样子。他俩还提到了一种最难遇到的虫草——活虫草,说这种虫草刚挖出来的时候虫还是活的,头上有苗,但是挖出来后,虫很快就会死去。
我猛然想起很早以前听到的一件事,说有个人某天挖了几百根虫草,回家后摊在屋子里晾晒,却看见一根虫草头上顶着寸许长的苗,在地板上蠕动爬行。平常大家都说,虫草也是六道轮回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杀孽越重的人找得越多。那人以为活虫草是什么不祥的征兆,寻思自己是个杀孽很重的人,从此再也不挖虫草了。
我把这事儿跟他俩说了。二弟说,挖出来那么久还会动的虫草他没见过,但是土里爬的虫草,常年找草的人基本都见过。虫草苗没完全长出来的时候,虫子是乳白色的,一旦开始长苗,就逐渐变色变硬,慢慢死去。他又说起虫草的种子。当土里的虫草开始腐化,上面的苗渐渐变色,有的土黄,有的灰褐,整个苗也跟着鼓胀起来,最后形成个巢,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种子,看上去像细小的虱子蛋。我猜是那些种子掉进土里变成了虫,然后头上开始长草,成了虫草。
其实虫草的形成有些复杂,简单来说就是蝙蝠蛾幼虫被虫草的孢子侵染寄生,然后虫草菌吸收虫体的营养进行生长,最终从动物变成植物。所以把新鲜虫草刷干净后,不仅能清晰地看到虫的肢足和眼睛,还会看到虫身上的纤毫绒毛。我把虫草的形成跟两个弟弟解释了一遍,他俩都觉得不可思议,爱看电影的三弟若有所悟地说,虫草的生长活脱脱就是一部关于寄生生物吞噬宿主的惊悚片。
闲聊中他们不知不觉走到山头,可是除了刚才那两根,再无所获。
“唉,虫草一年比一年难找了。”二弟感叹。
“是啊,今年更像是绝迹了一样,这几天跑了那么多地方,到处都差不多。”三弟说。
“是不是找的人多,都被挖过了?”我不知道以前虫草的长势如何,随口说道。
“也不全是。”二弟说,主要是这些年大家挖起来都没有节制。每年四月初,虫草从海拔低的地方开始冒出来,一直到八月底,高海拔阴坡上的才慢慢腐化,这期间大家一直挖一直挖,像是要赶尽杀绝似的,根本不给虫草孕育种子的机会。要是稍微控制一下,形成统一的上山和下山的日期,让虫草能自然成熟,然后到处散种子就好了。
二弟的想法听上去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很多家庭全年的收入就靠挖药材,一季虫草,一季贝母,如果不抓紧挖,那就只能坐吃山空。二弟好像也感觉到自己的话过于理想化,嘿嘿一笑,不再谈这个话题。
我们寻寻觅觅,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当走上一片开阔的山坡时,雪线近在咫尺。
“山上还有雪,再上去更找不到虫草了。你不是想拍找虫草人的营地吗?山顶上就能看到。你去拍照吧,我们在这里找一会儿。”三弟说。
早晨我说想拍营地,他俩说獐子岭里的营地只有拖拉机或者摩托车才能进去,要是走路当天回不来,只得作罢。
“营地可能有点儿远,不知道你的相机能不能拉近。以前整条沟里到处是帐篷,就像下了雪一样,现在少多了。”二弟说。
为了节约时间,我取直线而上,气喘如牛。山顶积雪一片。初春的雪历经风吹日晒,颗粒变得十分粗糙,看上去就像白色的砂纸,在阳光下闪耀灼眼。踩着积雪,越过弧形的山梁,每走一步都发出生硬的声响。环顾四周,天宽地阔,远山的雪线从细线变成了布帛,并与周围的雪山紧紧相连。连绵起伏的山峦间,巨大的云影悄然滑行,深蓝的山影高低起伏,明暗交错。
东南方的天际,三座巍峨的雪峰在蓝天下站成一排。中间是岷山之宗雪宝顶,藏语叫“夏旭东日”,意为东方海螺圣山,主峰常年积雪如银,像洁白的海螺耸立天际。雪宝顶的左边是红心岩,右边是扎嘎神山,传说红心岩山神和扎噶山神同时喜欢上玉翠峰女神,为了得到女神的青睐,两位山神比武较量,各自受伤。扎噶山神身上中刀,远远望去,雪峰上的刀痕清晰可见;红心岩山神的胸膛被剖开,心脏化成山峰,每当夕阳西下,岩石殷红一片,犹如巨大的心脏隐隐跳动。
獐子岭在正北面,山谷开阔深远。谷底紫色的红柳林像条蜿蜒的河流,从天边缓缓流淌而来。在遥远的山谷深处,葱茏的红柳林边,灰色的草甸之上,几十顶帐篷像一茬草菇冒出地面,洁白鲜嫩。
换上长焦镜头拍了几张,但营地太远,帐篷还是像细小的草菇。我顺着山脊走了一阵,四处乱拍,却听两个弟弟在下面喊吃午饭了。
我们在雪线处的泉水边吃东西。两个不同口味的自热火锅、凉拌牦牛肉、凉拌三丝、饼子、面包、饼干和茶水。烈日高悬,山风拂动,阳光也不显如何毒辣,穿一件背心感觉凉爽怡人。
“那些收草人也应该在吃午饭了。”二弟一边咀嚼,含糊地说。收草人是山上找虫草的和街上卖虫草的中间小贩,自成群体。二弟以前也短暂做过几次收草人,了解他们是如何做生意的。
“他们一般什么时间去营地?”我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下午四点左右。这时候他们在茶楼里休息,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
我从二弟那里了解到,收草人都是三五成群,各自成队,休息到了下午才慢慢上山。如果宿营地在公路边或者有牧道就开车,如果到高山、森林或者沟谷就骑摩托车,要是最后摩托车也去不了,他们就把车寄放在牧民家或者道班里走一段路。有些地方虽然没有人家,但是摩托车停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去偷。
“还是收草人好耍,毕竟是做生意的,不像挖草人,风吹日晒,挨冻受饿,有时候还提心吊胆去做小偷,运气不好还挨打。他们一天在茶馆里喝闲茶,下午随便跑一趟就把钱挣了。”我开玩笑说。
“收草人也有收草人的艰辛。”二弟说开车的人是要轻松些,但骑摩托车的人就要苦一点了。找虫草的人犄角旮旯哪里都有,收草人不可能图方便都扎堆到公路边的宿营地去,那样买卖也没法做了。骑着摩托车往那些偏远的山里跑,最怕遇到下雪。有一年他跟几个同伴路上遇到下大雪,滑就不用说了,黏在轮胎上的雪一层层冻硬,车轮都转不开,他们不得不走一段,停一下,一路清理车胎上的冰雪。他说那天到家后,藏袍已经淋得半湿,把腰带解开后,抽出双手,袖管还是个圆筒,慢慢把袍子脱下来,衣服还像穿在身上似的保持一个人形。
“挨风受雪确实不容易,但至少不会挨打呀。”我笑着说。
“收草人有时候也会挨打,而且是挨瞎打。”三弟夸张地说。
“是不是因为买卖闹矛盾?”
“不是买卖,而是被人误会,把他们冤枉成偷虫草的人了。”他说去年有两个人骑摩托车到邻县收虫草,被巡山队撞见,以为他俩是偷虫草的,不问青红皂白一顿痛打,其中一个人的耳朵都被打豁了,身上的虫草和钱也被抢光了。当然,这事最后由警察出面解决,钱和虫草如数退还,巡山队的还赔偿了医药费,并赔礼道歉,“收虫草的人挨打,基本都是被人误会,解释也没用,他们根本不信。但是话又说回来,偷虫草的人就算被抓也不会承认。他不可能挺着胸膛说,我是来偷挖虫草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三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像个“老江湖”。
“看来收虫草也有风险啊。”
“是啊,所以收虫草的一般去自己熟悉的地方,找熟悉的人。”
他俩说还有收草“夫妻档”,男的每天到营地收草,然后住下,第二天凌晨下山赶往县城。女的一边在山上找虫草,一边把人际关系处理好,让大家心甘情愿把虫草卖给他们。不然,收虫草的老板那么多,一言不合,别人想卖给谁就卖给谁。熟人之间做生意最是微妙,有些事情稍微把握不好,不光落下口实,以后相处起来也有隔阂。
二弟说,每年虫草的市场价都有波动,但是相差不会太大,收草人一般会在路上商量好价格,免得卖虫草的人坐地起价。营地里的人大多都有自己固定的买主,关系特别好的,偶尔会在有些草上多给个一块两块,或者在总价上多给几十上百元。有时候草的质量稍差,也会少给一两块。总的来说,有时我亏,有时你亏,整个虫草季节下来,差不多还是扯平了。
“看来,只要讲诚信,这生意还是好做嘛。”我说。
“这你就想简单了。”三弟说,“你想想,挖虫草的人那么辛苦,谁不想多卖几个钱?蚊子的大腿也是肉,多卖一块是一块。所以有的人耍奸,在虫草上敷很厚的泥。买卖的时候,虫草上的泥是不能剥开看的,隔着泥巴看虫草,是大是小,是不是覃草,全靠个人经验。有的人在覃草里插一根粗草秆,有的把断草用细草秆接起来,收的人要是发现不了,买到了覃草断草,第二天找人理论肯定会闹矛盾。虎的花纹在皮上,人的花纹在心里,收虫草的人也有心肠不好的,他们在捏草的时候,暗下重手把虫草捏软,但是泥巴在指尖拿捏中不变形,然后说草有点化了,想着法子压价。”
想不到这里面的门道这么深,防不胜防。但是二弟说,那些多年收虫草的人,只要草从他们手上一过,不管泥巴包得多厚,马上就知道草大草小,是覃草还是断草,里面有没有草秆等等。他还说,其实偷奸耍滑的人也不多,有的收草人心软,看到那些卖虫草的老人或者小孩就多给几块钱,或者遇到一两根软草,也当成好的给足价。
“他们收了虫草都是卖给街上的老板吗?差价大概有多少?”
“他们也像找虫草的人,大多有自己固定的买主。有的外地有熟人,直接把虫草寄出去。虫草的差价没个准儿,少的一两块,如果遇到特别好的大草,一根赚几十块的也有。”
吃过午饭,我们继续在雪线下的阳坡上来回寻找。阳光温煦,倦意阵阵袭来。他俩每次找到虫草我都跑去看。多看几次,对虫草苗的印象渐深,终于在一丛高山小叶杜鹃的下面发现了一根。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找到虫草,挖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拍照作留念。
翻山越岭走得太远了,太阳尽管离山头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还是开始往回走。路上,三弟把一根覃草交给我,说这个反正卖不掉,你吃了吧,尝尝是什么滋味。
我在一处泉水里把虫草洗干净。虽说是覃草,可是虫体完整,身上的纹路和触角清晰可见,两个红色的眼睛更是瘆人,完全就是个剥了皮的黄色的毛毛虫。我不敢咀嚼,就把虫草连同苗子掐成米粒大一颗颗的,混着泉水像吃药一样吞下去。虫草的味道跟菌子差不多,带着一股腐殖质的清香。
他俩看到我吞食虫草的样子,笑着开我玩笑,我却觉得虫草在肚子里复活蠕动,赶紧岔开思绪,努力压制住胃子深处翻滚起来的干呕。
回到县城,已是黄昏,我们找了家火锅店饕餮一顿。可是,这一整天我们一共才找到十几根虫草(我的那根只是凑数),还不够为这顿火锅买单。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9期)

作者简介
泽让闼,藏族,四川松潘县文联主席。四川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四川文学》《西藏文学》《散文选刊》《参花》《民族》《散文诗世界》《草地》《贡嘎山》等刊。出版有小说集《冰冷的月》,散文集《人焉廋哉》。小说《阿克拉杰》获2021年“青稞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电影剧本《随风飘散》获第27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最佳创意剧本奖、第3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提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