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烧毁的日记(小说)
文/刘正双(湖北)
某日，偕三五好友去襄阳游玩，一路风轻气爽，景色诱人。过朱集，至一岔路口，偶见一堆未焚尽之纸质。文化人，应惜书爱书，何以如此？心奇之，遂前往查看，大部尽毁，唯留极少残纸片，字迹青秀，所记内容条理清晰。也不著日月，惟墨色字体不异，方知非一日一时之书也。粗观之，便唏嘘不已。间或有些略有联络，遂摘其完整者录之一二，以飨读者，原文原稿，习为删减。
——前言
一、
秋风秋雨愁煞人！
我独自一人，漫步在白河堤，风吹着湿漉漉的衬衫，雨打着摇摇晃晃的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顺脸颊滚滚而下，打湿了脚下的泥地。
此刻我的内心纠结万分，何去何从，无以定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的事，如同恶梦般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好似大腊月吃冰块——令人寒心。我一步三回头，三步五回首，肝肠寸断。仰起头，面对苍天，我大声喊道:苍天呀，天理何在？大地呀，公道何在？
回答我的，除了满腹的心酸，还有如幕的雨帘。白河望着我，无言凝咽，泪水，哗哗地流向远方。
二、
今天上午，在镇礼堂召开了全体教职工大会。会上，分管教学的郑副镇长宣读了上级文件《关于全面清退代课教师的决议》，然后讲了当前的教育现状，国家形势……等等等等，反正一句话，代课教师全面清退是当务之急。
如同一击重锤，砸得人心惊肉跳，又如一股寒流，让人冷汗涔涔。尽管早有风言风语，人人都作好了思想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却……又手足无措。要知道，全镇50％的老师都是代课老师，是学校的骨干老师。他们呕心沥血，兢兢业业，视教学如生命。而今青丝染成白发，却被弃之如敝履，焉能甘心？主席台上，郑副镇长唾液横飞，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气势如虹。会场内先是鸦雀无声，而后似洪涛暗流，哄哄轰鸣。我的内心也隐隐不安，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三、
花朵点头微笑，小草致意招手，鸟雀载歌载舞，溪水在为它伴奏……那么和谐的世界，多么温馨的画面！
我无暇欣赏这美好的景致，迈着轻快的脚步，哼着小曲，到xx学校去报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尽管是个镇聘的代课教师。
我雄心大发，暗立豪言:不负学生，不负青春和年华。大展拳脚，铸造辉煌！
啊！蓝天多美好，青春放光芒！
四、
开会之前呢，先讲三个好消息。王校长把面前的材料摊开，边看边讲:其一是经过层层筛选、考核、讲评，小刘老师最终胜出，被评为襄阳县优质课老师，其二，小刘的下水作文《收获》在全国中小学教师大比武中荣获三等奖，三是他的另外两篇教学论文《作文教学中的放与收》和《论语文教学中的素质教育》斩获镇级论文评选桂冠。这是他个人的光荣，也是我校的光荣！大家鼓掌！王校长话音刚落，办公室内就响起稀哩哗啦的掌声！
还有件喜事。王校长摆摆手，会场安静下来:接教管会通知，由襄樊市教委牵头在枣阳市组织语文教研活动，全市每个乡镇需派两人参加该教研，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学习交流机会，经教管会综合评估，由我们二小的小刘老师和镇一小的杨老师去参加……。
我脸红心跳，怪不得大清早的喜鹊就在我头顶"啾啾啾啾″地鸣叫着。
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月儿很圆，今夜微风阵阵，今夜心情大悦。鬼老张非要鼓动我请客，说今天一天尽听的是你好消息，你不请客谁请？我高兴答应。正好晚上没有晚自习，邀几个玩的好的老师下了馆子，然后又卡拉一回0K。小李(搭班的数学老师)忧心地劝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点好些。我不以为然，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兴一下，不行吗？
五、
下午，小李来约我，说晚上一起到孟书记家走一趟，孟书记是分管我们教育支部的领导，手握生杀大权，这次的清退代课教师的工作由他在主管。
这种事怎么能白天去？见不得光的。他怼我，对我的不懂人情事故有些鄙视。知道你只想靠自己硬本事，瞧不上这些下三滥手段，可现在火烧眉毛，不这样饭碗没了？小李恨铁不成钢地瞅着我嚷道:郑书记在教职工大会上不是讲过吗，原则上全部清退，实际上呢，不切实际，一下子清退那么多，教学怎么进行？工作谁来搞？所以暂且先清退一半留一半，你看这机会不就来了，缓冲阶段，你的能力又拔尖，你再考个教师资格证(红本)，不就万事0K？……别先否定好不好？听我说，这次名额有限，竞争激烈，大意不得！……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沉默不语了。你呀，就是心太真，总认为以自己的本事上面就能留你。幼稚了你，还那么迷之自信。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关系社会，……不靠拉关系搞"活动″，在中国，你寸步难行！
我还是羞于此番操作。
书呆子！临走时他狠狠瞪我一眼，不满地嘟囔道。
事实证明，小李是对的，官宣之后，他留下了，而我……。
六、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我碰壁了，碰得头破血流，满身伤疤。我承认，我失败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浩瀚的海洋里，如鱼儿一般自由遨游的我，忽然被一张巨大的网缠绕，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几近窒息……，拼命挣扎，拼命挣扎！啊哈……啊啊啊……，我惊出一身冷汗，一个翻滚，醒了，茫然四顾，周围是墨一般的漆黑。
七、
客厅，《动物世界》正在热播。电视画面上，一头科莫多巨蜥张开血盆大口，活生生硬吞了一只猴子。那恐怖的画面时时浮现在脑海，那猴子凄惨的叫喊声无数次把我从梦中惊醒。
达尔文的进化论中不是说过，人是从猴子进化来的么。那么，我的前世今生又是哪一只猴子转世投胎的？是不是被活吞的这一只呢？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是怎么择的？哪些又是适者呢？
八、
经高人指点，我去找我当年的初三班主任熊老师，他现在调到镇教管会管教研。他正在吃饭，招呼我坐下。我放下礼物，他知道我来意，显得有些为难。
本来嘛，这次清退的代课教师，很多说得上话的，打点关系的，托这靠那的，大部分早就内定好了，其它的只是做个眼罩给上面和下面看的，名单早己经报上去了。你那么优秀，能力又强，不教书太可惜了……，我尽量给你活动活动，争取争取。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有人往上面反映过你平时如何如何，年青人嘛，啊……，啊……。我大脑一片空白，千恩万谢，告辞回家。
九、
我承认，我是一个内向的直男，不爱多说话不爱交际，每天三点一线，就是死命的工作，只想不负学生，不负年华，生活更充实更有意义。这些，难道是我应该被欺负的理由？
下午，小李来看我，拎了一箱牛奶。他说的一番话令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他说:自古以来，朝中无人莫作官。中国社会坦白地讲，人情网关系网，遍布角角落落，连自认为是清水衙门的教育上更是如此。没有靠山，没有关系，你再有能力，再能干，条件再好，上面也不会鸟你。老弟，一切顺其自然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真理啊！——
十、
我的爱情也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黄了！
几天了还没有消息，我内心焦急，晚饭后一个人出门散步。我妈看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也不接腔，更不问我去干啥。
不知不觉转到女友小梅家附近。这段时间，清退工作闹得满城风雨，全镇人都知道了。小梅曾经问过我，我说在等通知。一连几天了，她应该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分手吧，靠打工，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当我再次约她见面时，她这样跟我说。
为什么？我简直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退化。这，还是曾经那个山盟海誓，爱得死去活来的小梅吗？
我不想解释，分手吧！她斜睨我一眼，像一朵云彩样飘然而去，留下我泥塑木雕般，呆立不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怎么回来的？还好意思问？隔壁大叔告诉我:你像一截木桩似的倒在地里，还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十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针对我？扪心自问，我无愧于教师这个称号。教学这几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苦钻教材，爱生如子，各项成绩斐然。全镇统考，所带的学科基本上都是第一名，年年有多篇论文发表，县优质课教师……任凭哪一项，不算骄绩？在教育内卷的漩涡里沉入谷底，本就不甘。可，我爱的人哪，为何也离我而去？
不明白，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我连续昏迷了五天，滴米未进，人事不醒。我妈哭红眼泡，要为我准备后事。
第六天上我睁开了双眼，我又凤凰涅槃，重获新生了！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你信吗？
十二、
我很喜欢这段话，把它抄在日记本上: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明天的雨淋不湿今天的自己。该忘就忘，该放就放，让心归零，从头开始，微笑前行！
好一个"让心归零，微笑前行！″我在下面重重地划上粗线。
十三、
……，……
下雪了，鹅毛片的雪花，似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广袤的原野里翩翩起舞，又似柳絮般扬扬洒洒飘落下来。放眼望去，眼前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到处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是时候该结束了，在这个什么都靠拼的年代，靠谁不如靠自已，自己好才是真的好。不能想了，不能想了，泪水感动不了上天，祈求只能失去尊严……点上一把火，燃起来了！烧起来了！烧吧！烧掉过去，烧掉天真、梦想、幼稚……。火光熊熊，映照着一个擦干泪水，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的身影！
我背上行囊，在一个大雪纷飞，爆竹震天的除夕夜，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2023.09.10.襄阳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