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名泉考》系列作品
桐城派笔下的济南泉水(下篇)
侯环 侯林
为传播、弘扬济南特立于世的泉水文化,《风香历下》继续推出《济南名泉考》系列作品,介绍、挖掘济南名泉罕为人知的历史故事,内容包括:济南名泉的考证与索隐、名士与名泉的风雅旧事、名泉史话等等。欢迎关注。
三、个人化、艺术化的“吾之诗”:论梅曾亮的趵突泉诗
在刘开游历济南四、五年后的道光二年,另一位桐城派的代表人物、被誉为后期桐城派一代宗师的梅曾亮也来到了济南,并写下咏歌济南趵突泉的华美诗篇。
梅曾亮(1786-1856),字伯言,初名曾荫,字葛君。晚号相月斋居士。江苏上元(今南京)人。少嗜骈俪文,十八岁,见姚鼐于钟山书院,两年后正式拜入姚门,得亲受桐城义法之学,并结识管同、方东树,遂肆力于古文创作。道光二年 (1822)进士。道光十四年,梅曾亮四十九岁入京,纳赀为郎中,至六十四岁即道光二十九年出都返家,其间十五年,他在京师联合同道,讲论古文辞,发扬古学,振奋人心,文名颇盛。一时碑版记叙之作,以出自其手为荣。诗亦清妙,为时推服。姚鼐桐城余绪既赖以不坠,梅氏亦俨然为一代宗师。晚年曾主讲扬州书院。著有《柏枧山房文集》《柏枧山房诗集》《柏枧山房文续集》《柏枧山房诗续集》《柏枧山房骈体文》等,另编有《古文词略》。


书影:《柏枧山房全集》
梅曾亮的创作,以古文成就最高,而其诗亦颇有特色。梅氏于诗文,提倡因时尚真、朴质畅达的文风,他赞赏自然而然、不刻意求工而自工的艺术境界。首先,他为诗提倡“有自得之趣”(见《桑弢甫先生集序》,下同),这其中的第一义,是“诗人不可以无学”,然而却要做到“不以学为诗”;而且要有“高奇清旷,磊落直致,跌宕清妙,怡人心神”的艺术精神,作为学人,则“凡生平之撰述,一空其迹”,这就是说,在诗中,必须用艺术形象来统一(包括学问等在内的)一切。
其次,他主张作诗“忽然得之”:“夫忽然而得之者,其词常为千百思之所不能易”,用现代话语说,他注重内心一刹那之灵感闪动,这颇似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真理之显现”;他最为推崇的是“吾之诗”,而非“天下人之诗”(参见《黄香铁诗序》“此则黄子之诗,非天下人之诗也”)。的确,创作是个极其私人化、个体化的行为,甚至可以说,其个体化的程度越高,其感染力和艺术品位就越高,这显然体现了作者对艺术规律的精确把握。
而梅曾亮的《趵突泉》诗堪称贯彻其诗文理论的代表作品,全诗如下:
但有三峰现,难消万窍鸣。
泥涂聊自拔,波浪已旋平。
估客来欢赏,儿童易震惊。
独怜辞赋手,为尔费诗情。
(选自《柏枧山房诗文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书影:《柏枧山房骈体文》
本诗写于道光二年(1822年)八、九月间。据《梅郎中年谱》,梅曾亮于“道光元年辛巳,三十六岁,成进士,出顾晴芬门”,“道光二年壬午,三十七岁,与汪平甫同寓京师,以知县注广西……出京。自德州赴历城,经禹城,饮趵突泉。十月抵家。”这就是说,梅曾亮于道光元年成进士后,在京听候吏部铨选,于道光二年授广西知县,于是离京归家,路经德州、禹城等地至济南游览并宴饮于趵突泉。据“十月抵家”可知游泉在八、九月间也。
“但有三峰现,难消万窍鸣”,诗人一落笔,便气势不凡,“三峰现”,喻水姿奇也,说明趵突泉此时水势正汪;“万窍鸣”,喻泉声美也,说明趵突泉的豪壮气势;而趵突泉的形与声,特别是它“拔地三窟,耸若三峰”的绝世美姿,正是其作为“寰中之绝胜,古今之壮观”的典型特征,对于“三峰现”与“万窍鸣”,诗人采用因果叙述之,亦自然得体,独出机杼,正“忽然得之”之佳句也。
“泥涂聊自拔,波浪已旋平”,咋看甚是费解,怎么刚刚“三峰现”又“波浪平”呢?一看(这首诗的)前诗,乃恍然大悟。原来,梅氏在来济南的路上吃尽了“泥涂”的苦头,他不仅在《禹城道中阻水》:“年年一带征车辙,化作风波更滞人”,而且《出京自德州赴历城泥水失路》:“临路不能发,平陆漫成湖。舟师索高价,拥檝藏菰蒲”,尤其是,车辙中挣扎的游鱼,这或许会使他联想到自己的遭遇:“舟行见篱落,偃卧避朽株。俯窥见车辙,太息群游鱼。一朝水潦退,此鱼将焉如?”
原来,这段时间他心情极为不爽,历经何止十年寒窗,他终于考取进士,却被发配到边远荒僻的广西作县令,而父母年事已高,去还是不去,他显然很是纠结。于是,他巧妙地将现实的泥涂与宦途的泥涂结合在了一起,自在随意而不拘束,其艺术的自在与跳跃令人叹服,而从“泥涂”一词的深层含义和“波浪已旋平”的诗句来看,他显然已下定决心并圆满解决了这一问题。
据《梅郎中年谱》:“道光三年癸未,三十八岁,正月,告病缴照。盖父母年老,不欲子远离也。”而“泥涂”一词,出《庄子·秋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曳尾涂中”,指像乌龟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一样,人们常用来比喻行为卑鄙龌龊。但在《庄子》篇章中的本义,却是形容人应该保持高尚的节操,即使处境困难,也不要为了当官谋求权势而改变自己的志向。一个区区七品县令,有什么值得不能放弃的,他选择“挂冠而去”。
终于,现实的大水,还有“心灵的波浪”如今已经平定,也就是说,他终于下决心丢弃这个县令不做,解决了这个问题,因而他会惬意地说:“波浪已旋平”吧,这诗句,含义深远,作者将自身的遭遇和情绪深深融于诗中,是真正的个人化、艺术化的“吾之诗”。

书影:《梅郎中年谱》
“估客”句,估通“贾”,见多识广的行商们来到济南,总是忘不了到趵突泉来欣赏行乐,而见识较少的孩子们面对浩大而奇特的泉水,更容易被震撼并产生浓厚的兴趣。本句写的是泉边各色生动情景,给人以丰富的现场感。
最后,作者说,最是可怜的是那些诗人们,费尽心思却写不出你趵突泉的形貌。此句,诗人写出了趵突泉永恒魅力之所在,这就是任谁也写不出的美妙,作者不再正面写趵突泉的形貌,而是避实击虚,避重就轻,这反而给读者留下无穷想象的余地,显然是高手所为。
来济南游历并吟咏济南泉水的桐城派作家们,尽管在艺术表现上各有不同,但却有诸多共同特征,笔者将其概括如下;
其一,厚重、深刻。因他们大多笃古嗜学,学有根底,有的甚至本身就是著名学者与古文家,所以他们的诗歌作品,在艺术上皆有厚重、深刻的鲜明标志。比如,姚鼐的《从千佛寺回过趵突泉暮饮张氏园》诗中,有着浓郁的人生哲学与历史哲学的倾向与韵味,刘开《抵济南观趵突泉》感叹人生的沉重与苍凉,物我一体,力重千钧。
其二,立意高远,境界廓大。桐城派谙熟文章之做法,如刘开的《陈笠颿中丞邀同观珍珠泉》中,关于珍珠泉犹如“珍珠”“金粟”、而珍珠则犹如“齐人”与民众的多种取喻,使一首原本写景的泉水诗,具有了深厚的社会意蕴和人生况味。
其三,诗人之诗,形象感强。这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梅曾亮对于艺术真实性的论述与探索,他为诗提倡“有自得之趣”,反对“天下人之诗”,他主张作诗“忽然得之”,这些都是从艺术规律出发得出的宝贵见解,而他们在创作中身体力行,写出了许多形象感强、跌宕清妙,怡人心神的诗文作品;又如刘开的济南泉水诗,已经成为了他的人格之化身,生命之吟唱,遭遇之歌哭;其艺术形象的感染力自不待言。

趵突泉景致
桐城派古文家向以他们的古文艳称于世,不过,本文所论的主要不是他们的古文或散文,而是他们的诗歌,而且只是他们所写的济南泉水诗,但仅就此,我们已可以看到他们非凡的水平和独特的成就。因此,我们强烈感到,过去的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桐城派研究,固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也存在明显的不足,比如,有些研究者总是片面夸大桐城派所谓“维护封建统治”的一面,而对其发扬光大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贡献,特别是对文学艺术的成功探索则只字不提或所谈甚少,从这个政治判断出发,桐城派又被加上“文章鲜明生动不足”,“语言缺乏活气”等种种缺陷,其实都未必公允;甚至,桐城派从文学规律出发,强调文章的形式技巧,也被加上“为封建统治服务”的罪名(参见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这是显然有失公正的。所以,对桐城派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与意义,依然有一个重新认识和价值重估的课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