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哥已是酒中仙
曹茂海

一到周末,便想到江哥。或者去钓鱼岛,或者去王县长别墅,或者直接去江哥书画院,饮一杯茶,喝一盏酒,吹几句牛……在书画院,江哥呀,坐在茶桌前,抿着嘴,浅浅地笑,左手取茶,煎茶,倒茶,不多久,便分烟,又不多久,便酌酒。这烟啊,茶啊,酒啊,都从江哥的左手送出的,这份份司空见惯的礼节,在江哥,每每都是真切而谨慎的。
又到周末,又想到江哥,江哥却不在了。翻开江哥的抖音,江哥还在。2023年7月13日,江哥发的最后一个抖音:五个字,“心静自然凉”;侧着身子,笔随心走,气定神闲;落款为,“墨可解渴,笔能送风,树江左笔”;有配乐,乐音如送爽秋风。也曾见过江哥挥毫,起笔苍劲,落笔飘逸,整幅作品看似笔走龙蛇,实则刚柔相济,字字含情。

2021年9月10日,江哥发的第一个抖音:坐在书画院大厅中央的椅子上,大白褂,褂上有画纹;歪着头,头发整齐光亮;目光炯炯;歌声悠扬,“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变老,只想陪你走遍天涯海角,有你的陪伴,心情多美妙,我的天空永远艳阳高照……”;男中音,有磁性。我知道是假唱。江哥当然知道是假唱,一边唱着,一边笑着:那时的江哥很开心,俨然一个老顽童。
静坐书斋,抬头仰望窗外,天空湛蓝,白云朵朵。我就知道,江哥一定会踩在哪朵云上。我看不到江哥,兴许他能看到我;或许,他正在用另一种语言对我说话,而我却一句也不能听到。我双手抱头,揉揉耳朵,揉揉眼睛,搓搓脸,潸然泪下。
江哥爱酒。年轻时,江哥端起酒杯的样子,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六十岁那年,江哥中疯,右边手脚偏瘫。从那时起,江哥右笔成了左笔;从那时起,胞弟牛哥就不准江哥喝酒了。偶尔撞见江哥喝酒,牛哥拉黑脸,双眼圆睁,一连喷出几句“喝去死”,江哥就像一个被班主任训斥的小学生,耷拉着脑袋,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事后,江哥仍然喝酒,说是,不喝酒睡不着觉,不喝酒写字没有力气,不喝酒画画没有精神。其实,跟抽烟一样,男人喝酒是不需要理由的:几十年了,两个字,习惯。
早年,我在江哥旧宅喝过酒:山林旁,小平房,小方桌,条凳,一次性碗筷。两年前,牛哥给江哥建了一幢书画院。去书画院喝酒,味道就出来了:厨房前面是餐厅,明窗几净,红木桌椅,立式空调;卢氏叔侄下厨,满汉全席,色香味俱全;坐着吃菜,站着喝酒,个个眉开眼笑,个个精神抖擞;书画院背后,是菜园也是果园,菜市场有的那儿都有。某日,在书画院,牛哥对我说,细公,哪一天江哥喝死了,你赔两份钱。我答应,我懂。从此,有我在,一直坐江哥左边,江哥喝酒,只准一杯!

与江哥最后一次喝酒,在香山名宴。几个教育界的老朋友来看我,便小聚,喝的是假期我从贵州安顺带回来的原浆洞藏。江哥喝啤酒,我劝他喝一小杯原浆。江哥瞧瞧啤酒杯,又看看原浆酒罐,便将一小杯原浆倒进了啤酒杯。其时,是我六十岁生日,朋友不知,江哥也不知。我没有先知先觉,倘若预见江哥迟早要走,倒不如让酒桌上扭扭捏捏的江哥喝个酣畅淋漓,喝个一醉方休。
听华哥说,江哥是食道癌变发症把他送走的。去大医院做手术,切掉了好长好长的一段啊,手术很成功,却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坐在窗前发呆:看山,山苍白;看水,水凝滞。发呆过后,沉默,再沉默:一世的轮回缘于人体的基因组合,与品行的好和心地的善是没有关联的;阎王爷胆怯于天地间的恶棍却钟情于人世间的忠良,即使我们奔走相告,天妒英才,其结局却仍然不如我们所想。
江哥右笔成了左笔,于我而言,一直是个谜。我曾尝试过用左手写字,横不平,竖不直,觉得滑稽而且可笑。用坚韧两个字来形容江哥,显然过于肤浅,如同攀崖,单靠体力和毅力很难达到预期,还须凭借体内艺术细胞含量的多少。也曾想过,写写江哥,写写牛哥,写写书画院,因为被江哥推辞,故事没有讲,谜团始终就是个谜团。
静坐窗前,写下了以上的文字。也许,江哥就在窗外,看着我敲打键盘呢。人仙二界,阴阳两隔,我是用肉眼看不到江哥的。但我坚信,人是有灵魂的。江哥仙逝的第二天,我们去对梅晚告别。中午坐席间,华哥说,天热了,要喝点酒,不然,江哥会不高兴的。我们都喝酒,唯独瑞哥没有喝。他坐另一桌,那一桌没有人喝酒。瑞哥,你没有喝酒,我说,江哥肯定知道。瑞哥茫然,决计在江哥登山那天,多喝两杯。

江哥走了,背着行囊,去了天国。天国有良医,你不再是左笔,你可以左右开弓了。
江哥,你去拜会毛主席吧,曾经的红小兵报到来了。你很多的书法作品,喜录的就是毛主席的诗词,有“天高云淡”,有“暮色苍茫看劲松”,有“风雨送春归”,有“江山如此多娇”。毛主席一定会对你这个可爱的红小兵赞赏有加。江哥,你再去拜会徐悲鸿或者齐白石吧,把你的绘画作品《松鹤延年》递上去,忽然间,你作品中的仙鹤一齐飞起来了。
江哥,要喝酒,你必须回到唐宋。找李白,找杜甫,找白居易。于是,你有了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奔放,你有了杜甫“艰难苦恨浊酒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沉郁;你还有了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慨叹……如果要劝酒,你去找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如果你要醒酒,你去找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如果你要祭酒,你去找苏轼,“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江哥已是酒中仙,你以广寒宫为室,以瑶池为杯,你喝得下整条银河。
太阳西沉,大地静穆,缕缕金风从阳台掠过。阳台上,幸福树妩媚,豪爵椰纤巧,虎皮兰沉静,龟背竹肥硕。“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李白月下独饮,海哥静坐沉吟。如果江哥在,看他泼墨,听他赋诗,那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妄想呀。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作者简介:

曹茂海 1964年生,大冶市大箕铺镇人,湖北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在《延河》《中国报告文学》《散文选刊》《新作家》《读写天地》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