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风露长相忆
董才强
1973年9月,我读高中二年级。
这是一所农村高中,是一所初级中学改建的,创办不到三年。
那时正是所谓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之时,学校的教学基本走上正轨。教师学生对教学也比较投入了,高中虽然是县办,但师资力量仍是匮乏,往往是一个班主任还要任两个班的主课。我所在的班因缺语文教师,就由教务主任兼任,待上了一个多星期,主任告诉我们下星期由一位从县城里调来的老师接任他的语文课。
已经是九月中旬了,白露过后,校园草木抖落了暑气,飞鸟的鸣叫也少了许多张扬。预备铃敲响后,我们在教室里静候语文老师的到来,我坐在教室第二组第一排,语文课本放在桌面上并不想打开,只盼望这位新老师快点到来,眼睛不时地向门外瞅。随着最后一声响铃,老师面带笑容大步走进教室,他的教案不像其他老师随意夹在腋下,而是双手平托着轻轻地放在讲台上,微笑望着我们,显得极亲和。老师的年纪约30岁上下,高高的个子,面庞俊朗,目光清澈而睿智。上穿深蓝色中山装,整洁而毕挺,理着短发,就像电影里上世纪三十年代从大后方过来的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他的第一印象让我们这些农村学生精神为之一振。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遍后,开始作自我介绍,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儒雅而英俊的青年老师双唇紧抿,两腮微鼓,嗫嚅片刻才说出自己的名字,随即在黑板上写出“陈敬朴”三个俊逸的粉笔字,书写漂亮,但老师却是个口吃患者。对新老师的期待让我一下子跌到深谷。
老师让我们翻开课本,上新课了,是浩然的小说《房东大娘》,老师转身又在黑板上端板了课题。写得极快也极秀丽,接着介绍作者,想不到,介绍的语言流畅极了,没有一点滞塞的感觉,就像一泓山泉,冲开泉眼的阻碍后直流而下,清纯而欢畅,我们被作者这位农民作家杰出的成就折服,也被老师动听的略带苏南口音的金玉之声的普通话而震撼。这在一所农村中学用普通话授课的老师是不多见的,而把普通话讲得那样动听更是凤毛麟角,我们被他的声音完全俘虏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接下来的范读,我们更是全神贯注,目光随着老师的朗读速度在字里行间移动,读完,我们还沉浸在被美读营造的情景中……
不可否认,我们虽然是高中生,但“文革”时的高中生,又有多少文化功底呢,老师像教小学生一样,又在黑板上写出“娘”和“梁”、“愣”、“令”等一组读音易混淆的汉字,让我和其他几位同学辨读,我怯生生地站起来,读得很别扭,老师又和蔼地正了音,让我们感知了赣方言与普通话声韵的细微区别。要知道普通话的学习对农村的学生来说几乎是空白的啊。在接下来的人物形象分析中,陈老师并未给现成的答案,而是启发我们研读人物的言行、外貌描写等,一步步呈现人物的形象,在老师亲切的诱导下,我们这些习惯于被动接受知识的学生也活跃起来,发言也极为踊跃……
老师的第一堂课在轻松而又愉快的气氛中结束,课外还在回味这美的享受。老师并没有要求我们背诵,但也许是过于专注,我们竟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文中的精彩片段:
“一个男孩用沙哑的嗓门回答她说:你别吵啦,下回我不摘了还不行吗?”
“都给我掏出来.....,还有没有?那边那个兜...这是什么?”
“这是弹弓子。……”
“弹弓子也得没收,一块儿给你们老师送去,让他看看,他的学生是用功念书呢,还是跑到外面破坏群众纪律。”
....................
“房东大娘五十多岁,高个,清瘦,大手大脚,皱纹的脸上有红光,眉眼之间透着一种严峻的神情。”
这位“铁面无私”的农村老大娘的形象深深烙在我们这些学子心中。
在以后的课程学习中,我们极盼语文课的到来,就像一个孩童翘盼新年快来一样,那可是一段快乐而幸福的时光啊,老师开始讲课时口吃状态却成了一首迷人的叩动心弦的序曲,我们再也不私下议论了,而是很愉快的接受这独特的讲授方式,老师的授课集中而明了,富有启发而充满睿智,忠于教材而又不不囿于程式。特别是批改作文,不是简单地圈定一些错字病句,写上评语了事,而是让我们把作文本带到他的办公室或房间,当面批改,肯定成绩,指出瑕疵,是那种耳提面命式的作文评讲,这比那种“隔山喊话”式的笔批作文效果要好得多,这无疑会加重老师的工作量,但老师的“面训”让我们铭记终生。
这位新来的老师让我们敬仰的不仅是他的学识和教法。还在于精神饱满,青春勃发,他总是满面春风,笑意盈盈。从不见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总是和蔼悦色,像一位可亲的兄长。只要他一走进课堂,教室里就像漾起和煦的春风。
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老师自然引起我们的好奇,课余总爱观察他的行为。与人打招呼时,总是上身微倾而面带笑容,行走时步伐矫健而快速,颇有军人风度。课余老师们有时举行排球赛,陈老师担任裁判员,他坐在高高的裁判台上,口含金属口哨,目光随飞舞的排球而移动,排球落地,哨声响起,手势的表达果断而准确,我们看到这位儒雅老师的又一风采。
我们还从其它老师那里零星知道了陈老师的一些情况,他不是本县人,大学毕业后在县函授站当辅导教师,因家庭成分,只身一人被下放农村中学任教,父亲是原国民党地方监狱的典狱长,解放后被关押,仍在“改造”中………
课余,我们仍喜欢在教室课表前,指点着语文课的排次,希望又一次聆听陈老师那先是艰难启动,后是欢畅无比的讲授语言。我们是校园里一株株待长的冬青树,尽情享受这九月风露的滋养。
这样我们与陈老师相处了半个月,十月一日放假后返校,听说陈老师因病去县城医院住院,接替陈老师的是另外一位本地老师,第二年仍不见陈老师归来,听说他病愈后被调入另一所高中,我们感念的陈老师最终与我们分别。关于他的消息,在资讯不畅的年代里,做学生的我们已打听不到半点,直到本世纪初才得知他在南京师范大学任教育系主任。
在我的学生生涯中,教过我的老师很多,也有许多是我尊敬的老师,但只教过我半个多月的陈敬朴老师给我的印象难以磨灭,老师的引导深深地影响我。是陈老师把我带进了作家浩然的作品,对浩然的关注是从老师的讲授开始的,以至高中毕业后见到浩然的作品就买回来阅读,甚至不惜时间整篇抄写过他的短篇小说《一担水》。在我也成为一名教师后,在农村学校坚持像陈老师那样用普通话教学。让孩子们体会汉语的美妙音调。更多的是像陈老师那样要求自己善待学生,爱护学生,让他们在爱的阳光下成长....
陈老师出身于旧式官僚家庭,在那个极左的年代,内心会经受怎样的煎熬。我们不得而知,对于一个学生来说,他的老师只要有丰厚的学养,高超的教学艺术,一颗永不泯灭的爱心,就足够了。这样的老师就是值得信赖,值得尊重的,值得永远怀念的。至于他的成长背景,家庭出身对学生又有何影响呢?
直到今天,我常常忆起陈老师的言行举止,忆起五十年前校园里九月的艳阳和金风……
2023.9.5
作者简介:

董才强,阳新县教育科学研究院退休教师,曾在《杂文报》、《文字改革》、《小学教学》、《语言文字报》、《父母必读》等报刊发表若干文章。以书为友,以书养老,乐读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