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部文学】精选《中国作家》刊发王朝军:藏在蛇皮袋里的未解之谜——评李苇子《苹果园》(附选读)
(202301082期)

藏在蛇皮袋里的未解之谜
——李苇子《苹果园》短评
王朝军
小说不能读一遍,必得返场重读才能在沟沟汊汊的细节处寻回“组织”。当然,这里我指的是好小说。《苹果园》是不是好小说,有待验证。但它的组织体系却是极严密的。这不,我刚回头重看故事的开篇,就发现自己第一次阅读时漏掉了一个“关节”:王甲在去认爹的路上后悔了,他一个劲儿“怪自己财迷心窍,耳根子又软,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究竟怎么个财迷心窍,后文会揭开底牌。可是,我这一走神不要紧,情节都过半了,竟然从未疑心过王甲认亲的初衷,还幻想着父子相认的苦情戏能走出电视剧的模式,直抵生活真相。事实证明,我失败了,败给了李苇子不露声色的叙事手艺,也败给了生活本身。
阅读作品就怕漏掉关键内容。“事后诸葛亮”好做,但总归在“事后”,已错失第一次抵达现场的直感。再将直感找补回来,哪有那么容易。可我并没有就此放弃,而且我觉得,当李苇子将写作的技术品格投射到小说的生活镜面上时,正好合成了一个硕大的族群,那就是“我们”。准确地说,是“类我们”。——鉴于小说纯属虚构,我不得不将其中的人物从“我们”中分离出来,以便在比较的天平上称量他们与我们的相似度。这样一来,“财迷心窍”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他们是王甲、小郑、王甲的女友,显然他们拥有共同的特征:财迷心窍。此外,他们还为“财迷心窍”付诸了艰苦卓绝的行动,比如在咖啡馆密谋、在床笫间制定预案,甚至探讨如何走法律程序,怎么做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接下来就是“摘果子”了,只要王甲认了这门亲,他就可以继承“十来亩苹果园”,目标即告达成。作为此项目的中间人,小郑还可以得到两万元的“中介费”。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圆满、很刺激?就像一场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剧本杀,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人物各自演好角色就行。但小说不能这样写,如果你把上述几幕倒过来看,你的期待将落空,而这正中了李苇子的下怀。没错,我猜李苇子从艾丽丝·门罗那儿习得了退格式的表达要领,运用起来也得心应手,比如什么时候藏、什么时候露,什么时候不经意地转折继而敞开,什么时候图穷匕见,都拿捏得极有分寸。但我的关注点实不在此。脚本无论多么重要,也仅仅规定了故事的大略走向,真正令人着迷的永远都在脚本之外,即顺势流动过程中那些遍布人心的凹处。《苹果园》就当仁不让地为这凹处提供了密密麻麻的“入口”。
比如咖啡馆密谋那段。小郑约王甲去咖啡馆,王甲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好友要向他借钱,为此“感到隐隐不安”;到了和女友制定紧急预案时,女友为打消他怕受骗的顾虑,随口安慰他说银行卡里只有十万块存款,不值得骗,他却“突然心虚起来”,原来那十万块家当不过是“他杜撰给女朋友的所谓希望罢了”;而女友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提防小郑卸磨杀驴外,还盼着“伪父”得绝症早死,如此一来,干脆利落,还省心省事;答应小郑的过程也不简单,前前后后历经占据有利地形(不主动给小郑打电话)、欲擒故纵(假装推辞)、反复周旋(敌进我退、敌退我打)、半推半就(声称是看在多年哥们儿情分上的勉强之举)、投怀送抱(借机向小郑提条件)、共谋大业(哥儿俩都希望这个“父”得绝症)几个阶段。
从这些“入口”向里张望,我们分明看到一张巨大的网。关于此,作者借小郑之口称为“关系网”。我可以断定,如果不是作者搞错了,就是他故意含糊其词。现在,这张网联结的绝不是什么“关系”、人情世故之类,而是人情世故经无数次精算后达成的制式协议。所有人都在这个协议上签了字,他们将遵照协议上的每一条每一款展开行动。换句话说,就是人情世故挥发了,只剩下干燥的字据立此存照。而原先那张尚有“人情”余温的网,已然被数据化为“网格”。人人都盘踞在网格之内,冷冷地戒视着别人,就像戒视末日和死亡。
好吧,既然我们如此惧怕死,那就活下来,造出个希望总可以吧。于是,王甲使尽浑身解数为女友绘制了一幅锦绣蓝图,包括但不限于十万元存款,甚至认父之举也不免沾有该动机的重重疑点;于是,小郑明知是假,也要假戏真做,只有做了才有“希望”,才能得到那区区两万块钱的报酬。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还有我们的作家李苇子,在他的调遣下,骗局真的成立了。可令人费解的是,当“儿子”揣着秘密规划图,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找到“老子”的家时,站在骗局另一端的那位神秘的老乔,竟然没有如约出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乙方”很可能要撕毁协议,而“甲方”——以王甲为代表的子孙辈,将功败垂成。
凡是读完小说的人,都可以证明,老乔终究是“失踪”了;说好的“十来亩”苹果园,其实只有两三亩。即便如此,还被老乔一夜之间砍得只剩下“十余棵”。为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的是,老乔之所以要发起这场骗局,完全出于一个古老而正当的理由,那就是“继承”。尽管老乔打了一辈子光棍,尽管他并无子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家里的那口井必得交给“后人”,哪怕这“后人”与他非亲非故。
老乔在维护一个光棍汉最后的尊严吗?——是!
老乔不想有人继承其大统吗?——想!
但老乔的方法用错了,他以为靠着利诱,靠着瞒和骗就能招来继承人,没想到“继承人”一方做得更绝,直接要釜底抽薪,要了他的老命。我认为,至此,老乔已在人类的本质上验明了“我们”的正身。
那么问题又来了,老乔是那个用石头击水的人吗?——不是!他充其量就是被击发的第一块石头,然而石头溅起了无数泥疙瘩,以骗制骗的戏码最终反噬自身。事实上,他的失踪也不是发觉了自己被骗,而是他的伪装被自己的方式拆穿了。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因此,小说中戏称为“迦南”的生养老乔之地,那应许着“奶与蜜”的圣所,到最后也只能是一位“隐父”藏在蛇皮袋里的未解之谜。
从“伪父”到“隐父”,老乔始终在谜面上滑行。而至今,天下的“王甲”们还在翻找谜底——蛇皮口袋里会不会藏着一封遗书?也许还有一张存折?对此我无话可说。

作者简介
王朝军,笔名忆然,1980年生于山西晋城,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36期高研班学员,长江大学客座教授,山西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第七届全委会委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签约评论家,《黄河》杂志“对话”专栏主持。曾任《名作欣赏》副主编,现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出版有评论专著《又一种声音》等。
2023年第9期
苹 果 园
李苇子
一
儿子双膝跪地,喊了声“爸”。老父亲颤颤巍巍地走上去,扶起儿子,一双苍老的手在孩子脑袋上摸一下,又摸一下。没错!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老人就从咽喉深处,闷雷般滚出一声哀号,人便晕了过去。众人忙围上来掐人中。两分钟后,一滴浊泪从老人眼角滚落,他缓缓地睁开眼,突然一把抱住近前的儿子。接下去,篱笆院里响起两个男人粗粝苍凉的哭声。见此情景,观者无不动容。
没错,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这天下午,王甲和老乔即将上演这段父子相认的苦情戏。不知老乔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反正王甲没有。王甲十二岁那年,父亲跟纺织厂的女工私奔,自此杳无音信。从那时起,他便将“爸爸”二字从自己的人生字典里抹去了,让他开口喊“爸”,相当于众目睽睽之下扒光他的衣服,再朝他私处砍一刀。
可是,不喊爸爸喊什么呢?父亲?爹?或者,索性叫他老乔?
一路走来,懊恼情绪恍如铅块一般坠在王甲心底。他后悔那天答应了小郑,都怪自己财迷心窍,耳根子又软,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身旁的小郑。小郑靠在座椅靠背上,闭着眼,眉头拧出一个痛苦的“川”字纹。王甲很想跟他聊聊老乔,假如小郑实在不想聊老乔的话,聊点别的也行。小郑声称自己有挺严重的晕车病,坐车从不聊天,一聊天就会吐。这天上午两人在站前广场吃的海鲜疙瘩汤,味道还不算坏,假如小郑一股脑地全吐到车厢里,王甲后半辈子就再也不会吃疙瘩汤了。
三个半小时后,车子来到一座县城。两人又搭公交车,抵达了某个镇子。他们在一家卖包子和粥的小铺潦草地吃了午饭,打出租车来到村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村子比想象的更差,路是泥巴路,被各种车轮胎辗轧得坑坑洼洼。倘若遇到连雨天,这路非得变成沼泽不成。那些房屋又都非低即矮,显得敦厚。阳光下,蓝色釉子瓦反射着光,让人的眼睛感到不适。村口有户人家的矮墙上挂着一张硬纸板,用煤块写下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蜂蜜牛奶。
小郑掩嘴而笑。王甲问他笑什么。小郑指了指硬纸板说,他俩到达迦南了。王甲愣了一下,没笑。
五六个老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神情呆滞的样子恍如从史前废墟里出土的泥塑。王甲和小郑的到来则如神仙对着塑像吹出的仙气,让他们纷纷活转过来,用一双双混浊的老眼,打量地外生命似的打量着他俩。
就在此时,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端着一杯茶水从“蜂蜜牛奶”的院子里走出来,也用好奇的神情盯着他俩。小郑上前一步,试探着喊了声“大姐”。女人表情稍稍松弛一下,点点头。
“大姐,乔树森家怎么走?”
“乔树森是谁?”女人皱了皱眉说,“咱村有叫乔树森的吗?”后半句她是对一位老头说的。不知是她公公还是亲爹。老头张开掉光牙齿的嘴,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液,慢吞吞地说了几句什么。女人点点头,又将茶杯递给老头,这才转身对小郑说:“我们都管他叫光棍老乔。他家在后街呢。你们是他什么人?”
“这是老乔的儿子。”小郑指指王甲。
王甲心中猛然一颤,那感觉就好像被人推出门外去挨刀子。
“啥?”女人的眼睛瞪大,眼珠子像一对要从巢里飞走的乌鸦。就连树底下那几位老人的眼睛也瞬间睁大,甚至于,整个村子都从某种萎靡不振的状态里来了精神般,振奋起来。王甲听到树上有未知的鸟儿开始鸣啭,调子还怪好听,是“叽喳喳,叽喳喳,叽喳叽,喳叽喳”,还有一只杜鹃躲在遥远的某处“布谷——布谷”地叫,清凛凛的叫声给这平淡的村庄增添了几丝诗情画意。
“老乔的儿子。”小郑说着,悄悄地推了推王甲。王甲没作声。
“老天爷啊!老乔真有儿子呀?”女人啧啧两声,就朝王甲压过来,如同饿了半月的老虎遇上一头跛足鹿,她差点将自己那张油脸贴到王甲脸上。王甲嗅到一股大蒜味,只好屏住呼吸,稍稍后退了半步。
女人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和你大大长得恁像哩!”
原来,这里的人管父亲叫“大大”。王甲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脸。
老人们靠过来将王甲团团围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有点头的,有摇头的,有人甚至还擦了擦眼角的泪滴——流泪的理由不得而知。
女人自告奋勇要带两人去王甲他“大大”家,说是村里的巷子曲里拐弯不好找,“你大大家在最后边,有点路程呢”。
两人千恩万谢,便在女人的带领下朝村子深处走去。王甲注意到那几位老人竟排起了一个纵队,慢腾腾地跟在了他们后头,恍如金鱼屁股后边拖曳着长长的粪便。
不知这女人是天生热心肠还是人来疯,她对遇见的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介绍王甲说:“这是后街光棍老乔的儿子。”闻听此言者无不愕然,愣了片刻,再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哪!老乔果然有儿子啊。”
为什么是“果然”?难道,老乔提前将儿子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全村人?
人们都死死地盯住王甲,那分外犀利的眼神,似是要钻到他皮肤下窥探他血管里到底流淌着什么颜色的血。最后,他们一致认为王甲长得很像他“大大”。那些人纷纷加入到队伍中来,簇拥着王甲和小郑,并且一边走还一边指着王甲交头接耳,这使得人群恍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前方等待麻雀们的是一片成熟的高粱地,麻雀们兴高采烈,只是因为马上要填饱肚子了。
当人群来到老乔家门口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差不多有三四十人了。
二
老乔家的大门虚掩着。那是两扇黑铁门。为首的女人伸出手来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她喊了声:“老乔!”等了几秒,又添上一句:“老乔啊,你儿子来了呢。”
院里没人回应。
女人回头瞅瞅王甲又看看众人,示意大家到院子里去。人群得到指令后,潮水般涌进了院子。王甲和小郑是被那股子推力推进去的。眼前的院落让王甲颇感意外——没想到老乔家的小院如此齐整,这根本就不像一个老光棍汉的院子。老光棍汉的院子到底该什么样,他说不好,反正不会是老乔家院子的模样。这座小院太精致了,除了说明主人殷勤、做事利索之外,还需要一定的审美力。当然了,最最重要的是生活热情,一个老光棍会有这股子热情吗?
王甲马上从人们的神情中发现了一个事实:他们跟他一样,也是头一回光顾老乔家。
小院大约两百平方米,中轴线是用碎石头铺就的道路。道路两侧摆满了各种造型的盆景和花卉。盆景都是最普通的植物,像什么野荆条、塔松、小叶黄杨。花盆则是人们丢弃的牛槽、猪槽以及破损的瓷盆、陶罐,甚至是瓷碗。这使得小院显出一种接近于质朴的美感来。靠近堂屋门口是一架葫芦,碧绿的叶片,翠绿的毛茸茸的小葫芦,顶着粉白的花。路西侧是几畦小菜,有水葱、菠菜和胡萝卜,以及几种王甲无法辨认的蔬菜。东侧有株老石榴树,树上缀满火红的花,树荫里的石桌旁环着四只石凳。人们还发现了一口旧水瓮,凑近了看,见水上缀着几片碧绿莲叶,两个含苞待放的玫瑰色花骨朵儿,数条黑的、红的、黄的锦鲤穿梭在莲叶间吐泡泡。
这便是老乔家的院子!
人们都震惊了,他们震惊的表现不是窃窃私语抑或交口称赞,而是集体陷入了沉默——意味深长、可怕的沉默。
似乎过了很久,人们才从沉默中浮上来,他们终于意识到了异样——老乔家的房门是洞开的。按理说,这么多人闯进来主人不可能还在房间里安之若素地睡眠。
女人又喊了声“老乔”,小郑喊了声“表舅”,都石沉大海,唯有寂静在院子里回荡,就好像自从有宇宙起这里唯一的主人不是人类,而是阒寂。王甲和小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清缘由的,都有一点儿紧张——
“老乔该不会是……”
几个胆大的男人试探着走进屋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人。这时,一个有经验的人突然指着道路两侧的盆景说:“花盆里的土都干了。”
“土干了又咋样?”人们表示不理解。
“嗐,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呢?这说明好久没人给花浇水了呀。”
人们这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老乔了。大家对老乔最后的记忆是他一连三天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坚称自己有个儿子,过段时间儿子要来和他相认。人们都说老乔魔怔了,谁不知道他这辈子连女人的毛都没抓过一根,咋可能有儿子嘛?
可怜的光棍老乔!
有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出来说他见过老乔最后一面,是在通往镇汽车站的路上。老乔拎着一只人造革提包,身后背着小半蛇皮口袋的东西——大概是粮食吧。他跟老乔打招呼:“要出门呀,老乔?”老乔没理他,傲慢得像个皇帝。
“是不是五天前?”小郑问男人。
男人说他不记得是几天前,反正不是最近两天。
小郑又问为首的女人,前段时间——就是老乔声称自己有个儿子前——他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比如,跟什么人吵架或有了矛盾?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王甲意识到小郑的猜测是正确的。老乔很可能是因为出了那件事才去找小郑的。
三
“都是因为那口井,”中年女人说,“你们没看到那口井吗?”
小郑和王甲都摇头。
女人说:“那么大个井你俩竟没看到,就在路中间呢。”
女人说着就朝两人招招手,带着他们出了院子。他们这才注意到路边的大柳树下果然有一口井,但它绝不像女人说的那样“在路中间”。可是,假如道路要拓宽的话,这口井就确实有些碍事了。井是圆形的,直径约七十厘米,井台是用青石条砌成的,常年湿漉漉的石缝里长满了凤尾藻和苔藓。王甲和小郑趴在井台上朝下望,只见深处一块冰冷的镜面静静地躺在不见光的地方,如同囚禁于地宫的一个悲剧性人物。王甲忙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准备过一会儿发给女朋友。
人们告诉王甲这井是“你爷爷”打的。“你爷爷”曾是地主家的一名长工。解放后“你们家”分到了地主家老宅最东侧的三间房,因这口井就在东门外,又是“你爷爷”亲手打的,因此“你们家”便将这口井当成自家财产。这件事,村里人谁也挑不出刺儿来,大家默认了这种所属关系。当年全村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水质倒很一般,碱性太大,每次烧完开水壶底都会结一层厚厚的“水碱”。当时人们的日子过得紧巴,都不在意水质的问题。后来有了钱的人家便在自家院里打井,是那种压水井,因为增加了过滤网,水质自然就比这里的好,人们便很少来这里打水了。即便打了水,也不过是浇菜园子、洗衣裳啥的。前段时间,县里有个扶贫项目,说是要给村里修水泥路。工程队的来测量,发现“你们家”这口井在路中央,需要填埋。“你大大”不依,说这是他家祖传的井,要埋井就先把他埋了。有人看不惯,说,老乔是个绝户,就算祖传的,到他这辈也传不下去了,还守着一口烂井做什么。老乔暴跳如雷,指天指地发誓——他是有儿子的,他儿子要继承这口水井。
“起初还只是语言冲突,后来竟动了手。工程队的只好打了110。两个警察来把‘你大大’带走了,第二天早上才放回来。”说到这里,人们的脸上都有了一点儿歉疚神色,就好像抓走王甲他“大大”的人不是警察而是他们。
“你大大也真是倔。就是这么一口废井,又不是金矿银矿。一口废井又有啥好继承的?对不对?继承下来能做啥?现在家家户户都吃自来水了。何况,填了这井,是为了给咱村修路啊。这路你老乔家不走还是咋的?小伙子,你们是不知道,一到下雨天,我们都不敢出门……”说这话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因为你大大这么一闹,人家都不敢给咱们修路了。”
“……”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跟王甲抱怨起了他“大大”。王甲感到心烦意乱,悄悄凑到小郑耳边问他为什么不提前打电话跟老乔联系。小郑说老乔没有手机。
“他不知道咱们今天要来吗?”
“当然知道,”小郑说,“时间是他选的,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老家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我咋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王甲感到心烦意乱。他围着那口烂井转了两圈,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袋里炸开来,准确地说,也不是突然,这段时间那个地方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萦回。那便是引诱他来这里的原因。接下来,他开始纠结如何将这个疑问说出口。他纠结的不是果园,而是不知该如何称呼老乔——“我父亲会不会在果园里呢?”“老乔会不会去果园干活了呀?”或者,索性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大大是不是去了果园?”“我大大的果园怎么走?”“谁能带我去我大大的果园看看?”
到底还是小郑知道王甲的心思,他极自然地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大姐,没准老乔在苹果园里,你能带我们去那儿找找他吗?”
…选读完…

李苇子,山东临沂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硕士。作品散见于《当代》《花城》《大家》《青年文学》等纯文学刊物,被《海外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著有小说集《归址》。现任教于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