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飘雪
东方樵
每当飘雪的日子,我像孩童一般激动,伫立在南窗下,看漫天雪花纷纷扬扬,感到雪的世界那么圣洁、壮丽和宁静,心灵像在经历一场伟大的洗礼。
多想去无边的雪野走走,但雪野被城市排拒到很远很远以外。林立的高楼把盖地“雪被”顶得破碎支离,使她失去苍莽浑浩的壮美。城中“雪地”是狭窄的长街,这里见不到雪野如火如梦的红梅,见不到蜿蜒玄远、引人遐想的兽迹。城市像很无知无情,不懂也不屑于珍惜这来自天国的美。人行道上,万脚杂沓,积雪被踩成一片惨白的狼藉。汽车道上,黑轮飞碾,留一地甘蔗渣似的残雪,还浸染着污水。
因之,在城里我无踏雪的兴致。飘雪的日子,若是下楼,我会撑一柄伞去街角听雪。有时走着,走着,我会神经质地停步,久久地站定,如一株静树。尽管汽车喇叭声、流行歌曲声在满街汪洋,我仍能用“心”听到伞上雪语。朵朵快乐的雪花,似乎从徐志摩摊开的诗集中飘出,悠悠地降落在伞上,发出微弱到叫人无法察觉的“咝咝”声,如天使抛下一个个柔柔的吻,如幽梦中一声声微微的叹息。我知道,雪的飘落既是生的张扬,也是死的绝唱,从生之太空飘向死之极地,它们一路飞翔,一路歌吟。面对轮回,那么坦荡,又那么安详。听雪,是在听一段生命哲学,抑或一章生命史诗。真羡慕王禹偁,他冬日冥然兀坐于竹楼,静听密雪敲竹的“碎玉声”,沉醉在远古编钟和琵琶的乐章里。我无竹楼可居,只可以伞当楼,伞上积雪抖净复满,路人望着我与伞构成的“蘑菇雪亭”,每次目光都是怪怪的,他们哪里知道有人在听雪?
许多年前,也静静地听过一回雪。那年,我如同戍卒,和无数乡民被征发到荒湖上造田。人终日陷在淤泥里,挖泥,锹泥,挑泥,堆泥,筑那日堆夜塌的泥堤,活像西绪弗斯推石上山一般无奈。淤泥,谜一般无底,人怀着恐惧,踩着陷在泥中的破箢箕,不时更换着立足点,否则就与挖不起来的湖藕为伍了。凌晨,赤脚踏穿泥上冰块的一刹那,人怀着如就酷刑的心境。很快,双脚冻得失去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中午,伙夫用菜篓把铝饭盒挑到湖心,冰块样的饭团谁能下咽?草草扒拉几口,腹部就条件反射似的开始作痛。这样饥寒交迫,像牲口一样劳作,年关近了,我们仍无回家或歇气的希望。
一个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挤在稻草苫盖的大竹棚里,用劣质的白干酒,用荤腥的牢骚话,来慰藉疲惫的肉体和灵魂,然后醉醺醺地躺进混和着酒气烟味脚臭的梦里。半夜,我醒了,湖风从草墙缝中杀进,时闻“噗嗒”的撞击声在墙外响起,——哦,那是雪在棚草上堆叠,滑落,堆叠,滑落……莫名的欣喜攫住了我,下吧,下吧,下它个三尺厚!最好一直下到过年!下得把地球压塌了也不打紧!风不能叫我们休息,雨不能叫我们休息,能叫我们歇歇气的只有雪了!大雪封湖,虽得不着卷铺盖回家的赦令,但至少可以像北方人“猫冬”那样不问劳作,浑浑噩噩高枕而卧。
湖上夜雪,是我此生对白雪情感变化的转折,在我以往有限的年华中,从来没有这么焦迫地呼唤雪落。我甚至对雪有些嫌厌,尽管儿时打雪仗、堆雪人给过我短暂的欢娱,但这欢娱总抵销不了大雪曾经给我的伤害。
记得八岁那年,冬雪下得很是疯狂。原野上已是一片臃肿,分不清哪是阡陌哪是田畴哪是土丘哪是水洼,老天还一个劲地挥霍着棉球似的雪团。那年,父母之间的情感已近雪崩,“冷战”氛围宰制着这个没有温暖的家。一个周末,教书的父亲撂下儿女不管,我领着五岁的妹妹顶风冒雪,去寻找做缝纫的母亲,她寄居在五里外的荒村。苍茫雪野上见不到人影,也找不到可以提示路径的脚印,我们踩着没膝的积雪茫然地走,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硬是滚成两个雪人。肚皮饿得像紧贴到后背,体内散发不出丁点热能抵御严寒的肆虐,仿佛狂风中烛已燃尽、纸皮尽脱的灯笼。我俩牙齿捉对儿打架,全身筛糠一样颤抖,耳朵,鼻子,手指像被割掉一样疼痛。风雪迷漫,不知归路,听着妹妹小兽物似的哀号,凄凉的泪水也在我心头横流,在这绝望时刻,我体验到孤儿、乞丐才有的痛苦,一种被天地人间遗弃的痛苦。
那次可怕的风雪载途之后五年,我又一次遭到暴雪寒潮的戕害。当时我在B镇上中学,数九寒天积雪不化,而我没有棉帽,没有手套,甚至没有棉鞋、棉裤,耳朵、手背、脚跟都冻伤破皮。一日,终于被透入骨髓的寒流击倒,我被人从教室抬回宿舍。人发着高烧,浑身像火炭,床板随着瘦弱的体躯一起狂抖。校医说是重症感冒,我服了几颗药丸,但长烧一周不退,三天水米未进,日夜大咳不止。我永是难忘那个夺命的雪夜,寝室熄灯后舍友们沉沉睡去,窗外是坚硬的白雪,满世界一片尸布覆盖般的死静。我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咳得气管如割,胸口如捣,人焦渴难耐,喉头像火在烧。稍一迷糊,就见有人端茶送到床前,当我心怀感激伸手去接时,碰触的却是一团冰冷的虚空。是夜,这样迷糊的幻觉和怅然失望,颠来倒去交替发生五次!手愈着凉,咳嗽愈烈,那样痛苦无助,我觉得自己活不到天明。次日凌晨,舍友们经过我床边,满地血痰使他们无法下脚!我真没料到,竟从死亡边缘活转过来。
就在那一年,大雪冻死了我家院内三株良种橘树,那是挺立了数载而无恙的可爱生命。就在那一年,我们村头大路上,有个面有菜色的远行人,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痛苦,疾病,死亡,总是与雪连结在一起,教我如何不怕雪?如果不经受那场围湖造田的苦役,我永远感知不到白雪对生命还有温存的一面,而现在对雪是什么印象恐怕难说。
从怕雪,夸张点说避雪如仇,转而呼唤大雪,转而爱雪如友,这变化并不难解释。自然界的风霜雨雪,本无所谓好,无所谓坏,无所谓善,无所谓恶,由于人的际遇不同,需求不同,心境不同,对它们也就有了各别的感觉。是人在自作多情,风霜雨雪并不知道。然而,正是这种“自作多情”,见出了人内心世界的清浊高低。
自古而来,情志高迈的人就爱雪。与寒俱至的雪,的确给人间带来许多生活情趣,踏雪寻梅,雪夜访友,扫雪烹茶,听雪敲竹,都是古代文人的雅事,但这究竟算不得爱雪的极致,那些有闲情逸致的人,充其量只是对雪取了一种赏玩的态度。达到最高境界的,是那个“独钓寒江雪”的人,雪已经化作了他精神王国的契友。爱雪,不能止于形而下的需要,也不能止于低层次的精神需求。不与雪神交,就谈不上真正的爱雪。
世上最美的艺术都有雪的神韵,像《阳春白雪》《白雪遗音》《雪国》,这些带“雪”的美丽名字,大都意味着一种难以企及的美的高度。有位作家曾这样告诫世人:“对着洁白反省,才能清醒地淘汰一切不洁白。”人,要活出一点白雪的神韵,灵府就需要经常地澡雪,要用一生的时光去品读雪的圣洁、雪的脱俗和雪的高贵。
(原载2001年第2期《武钢文艺》)
作者简介: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