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寇天官
文/王宇鹏
从天到地,从地到天,神奇浪漫的奇闻轶事让人心驰神往。在现实世界里,我们耳闻目睹的不全是世间真相,而那些荒诞不经的玄幻故事,映射着人们改造客观世界的影子和人类美好的精神寄托。以今人眼光审视这些神秘的传说故事,能够让我们在焦虑困顿的物质世界里心灵得以喘息安宁,在丰厚神奇的人文世界里精神得滋养和淬炼。
奇人寇天官是商州李庙寇村人。寇村人说他们祖上是莱国忠愍公寇准后裔,其祖先因明朝嘉靖三十四年华州大地震,自华州下邽逃难至商州寇村。如今李庙寇村人都以寇老西(寇准)为始祖,以寇法官为先人,寇村人世世代代传颂着寇准的三步诗: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寇氏宗族骨子里就有一种贵族文化的基因。
寇天官降世也是一段奇缘。那年“辫子军”复辟风波刚过,见过世面的寇村年轻人则以铰辫子为荣,寇村青年争相效仿,剪了辫子,留着比肩短发,顿觉轻生灵干新潮了许多。这年夏天芒种刚过,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官道旁的杨柳耷拉着叶子,官道上人们晾晒着的麦穗跃动着着金灿灿的光泽,弥散着淡淡的麦草香和焦灼的土腥味。一阵凉风吹来,树叶叶抖抖擞擞舒展开来。乌云从“山挂山”那边黑鸦鸦压过来。霎时,电闪雷鸣,风起云涌,大白雨排山倒海一般向村子倾泻下来。根据老年人的经验,这样的大白雨来也迅猛,去也清净。人们一年的收成顷刻间泡了汤。村里的男女老幼忙着起场、卷席、抢收麦粒。正在人们龙口夺食的节骨眼上,寇祯娃家的老婆临盆了。屋里人顿时乱作一团。狂风骤雨过后,四处狼藉死寂一片。这时,一声锐利的婴儿啼哭撕裂天边的帷幕。云缝间显露出一湾湛蓝湛蓝的天眼,阳光自天眼清清澈澈透射下来。人们如梦方醒,似蚂蚁一般争相用笊篱从水潭水沟里捞麦粒麦穗。寇祯娃家的院子里,狂风吹卷起麦秸,饱满的麦粒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诱人光泽,却未曾淋过一丝雨水。令人奇异的是三伏天的犁沟雨咋就闪过了寇祯娃家?难道他家有新生儿护佑? 这婴孩出生也太不寻常了,他面相体貌十分清奇:赤眉扁嘴招风耳,脸方神清朝天鼻。两旋分列双瞳目,脚踩红记风火轮。一个月后,家人请来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给娃取名子。白胡子族长掐着指节沉吟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恒忠大义、崇步书堂,孝兴隆宝、文开世光,福运家邦、祯祥永昌……这娃,嗯……这娃应是莱国公三十八代祥字辈,木蛇命。此娃天造之材,乃超凡脱俗之辈。一世不守天命,性灵乖张,名之曰“祥云”为宜。一生有祥云罩着,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修德齐家,惠国利邦!”老族长一席话直说得寇祯娃眉开眼笑。他给族叔双手献上水烟锅毕恭毕敬地说:“叔,托您老吉言。只是这年月,青天白日旗罩不住咱底层的穷苦人:一阵阵袁世凯短命登基,一会儿辫子军造反复辟,一下子又是段祺瑞军阀混战。这年月皇帝总统轮流坐,翻来覆去瞎折腾,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整日里打打杀杀,让人不得安生。我着气剪了这狗日的大清辫子,本想着安安然然回来过咱的小日子。多亏娘娘爷赐我子嗣,我不求富贵利达,只求娃一生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寇祥云见风就长,一生运势全在这个“祥”字上。陕西大旱那年,饿殍遍野,商洛境内竟然有易子而食的传言。家家户户断粮断炊,田野里的野菜都被人挖光了,人们刨了草根、剥了树皮、挖了鼠洞到处寻找吃的。十岁的小祥云却在两道河沟沟淖淖涝池水塘抓鱼捉鳖捕虾米,他用根细长柔韧的杨柳条捋青蛙。若见到蛇,一阵穷追猛打,手脚并用,然后两指捏紧蛇头提起来猛抡几十圈,直甩得那蛇散了骨架,没了气息,方肯罢休。有人说这是杀生造孽,祥云回话道:这叫大虫吃小虫,吃了肚不饥。送到嘴的吃食,你若不吃,老天爷都会怪罪哩。他赤裸着身子,用青藤将青蛙穿成串挂在肩膀上,另一个肩膀挂着僵了的蛇,带回家开膛了煮着吃。凡是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地下钻的,只要小祥云能弄到手,他一定会抓住,或生吞活剥或煮或蒸或烧烤,因祥云之父当过逃兵,小祥云生猛怪诞,他被寇村人称为“土匪胚子”。只是全村孩子大都饿得面黄肌瘦,气息微弱;只有小祥云体格魁梧,朝天鼻一年四季都宣满鼻涕。他自然成为寇村的娃娃头。
小祥云一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也不怕。他属相蛇,正月十五散灯那晚,母亲将捏好的面灯点了漆蜡油放在门墩上,刚离身,祥云便将所有面灯收了起来和村里的娃娃们分匀了吃。他是个娃头,屁股后面总是跟一群小混混,他们不是下河抓鱼捉鳖逮螃蟹,就是上树打秋荡猴掏鸟窝。有一次他伸长胳膊去树洞掏麻咻咻窝,却无意中从树窝里抓了一条长蛇,居高临下甩给树下的孩子们,那些娃娃们直吓得哭爹喊娘四下里逃散。他和放牛娃们将牛赶到山挂山,放牛娃们却在黑虎灵官庙前支起一块大石板,捡些牛粪干草直烧烤得石板上的金灿灿的螃蟹嗞嗞嗞流着黄油,祥云便咬断蟹钳、掰开蟹壳,与放牛娃们用狼牙刺挑了细嫩的黄油白肉共同分享,直吃得满嘴流油、两眼放光。
世上的事的确离奇,偏偏这等顽劣冥灵之辈,却极有天分造化。祥云十一岁那年,父亲强行要将他送进学堂里念书。学堂新旧思想混杂。先生教读《论语》《孟子》,也让学生念《开明国语课本》《幼学故事琼林》。凡是顽劣之辈也多有颖悟聪慧者。俞秀才摇头晃脑地教娃们读《孟子》,读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句,小祥云便蹭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亮着瞳仁追问:“先生,咱都饿得半死不活,哪有力气去照顾别人家的老人娃娃?”俞秀才被噎得嘴脸乌青,张了半天嘴却嘟嘟囔囔地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然后向学生们摆摆手只丢下一句:“竖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说罢拂袖而去,直搞得祥云云里雾里找不着北。
学堂没上几年,十三岁的祥云的心就大了,人也不安分起来。祥云的小舅在商县城关读初中,见多识广。暑假回来,小舅见到祥云便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外面动静大得很哩,天下大乱,兵痞子天天打仗。省城冯玉祥“大刀会”赶跑了刘镇华的“红枪会”,老百姓却做了垫背的,堆尸成山,血流成河呀。亏得杨虎城重整山河,咱省城才安宁下来。外面学生天天都在请愿闹学潮,咱们却圈在屋子里,整天念那些之乎者也有屁用?我跟我姐说一下,让你跟我到大地方也开开天眼、换换脑子。”这一夜,舅甥俩睡在牛圈旁的木板床上。小舅长他五岁,给他讲外面新奇的花花世界,说新学堂里男娃女娃坐一张桌子,老师在讲台上课,男娃女娃却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拉手手哩。那书桌上的楚河汉界的鸿沟划得可深啦……小舅讲得眉飞色舞,祥云听得如痴如醉。这一夜,从未失眠的祥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也想着去新学堂长长见识、学学本事,开开眼界。
什么是真本事,先生教诲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祥云觉得治国平天下只是少数有气魄不怕杀头的人干的事。自己虽然啥都不怕,但还是想保住肩膀上的肉疙瘩。好在家里姊妹多,他自小受疼爱。父亲曾从辫子军中逃出命来,见过世面、思想也开明,心里也默许了小舅子“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观点。一听说儿子要闯世界长本事,他也就不再干涉了;母亲一向惯着祥云,由着他的性子来。经小舅子给姐姐好说歹说,祥云的母亲终于脱了口。只是家里拿不出钱,要弟弟将儿子祥云承携照看好。
小舅子这个人本来眼高手低,整天胡吹冒撂,是个“吹吹夸”。办事确实离谱得很。他在新学堂念了几册书,魂不守舍,心性越来野了,一心只想着往省城跑。他带祥云到商县城,并没有托关系让祥云去新学堂,而是把祥云安顿在东关堂叔的布庄当童工,自个儿却厮跟了一帮子小混混去省城逍遥去了。
十五岁的祥云在东关布庄当小伙计,心里想着还是学点真本事。新学堂是去不了,晚间布庄关了门没事干,他便东游西荡,无意中走到了大云寺,却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道长笑着向他走来。道长面目清奇,仙风道骨,见到祥云便拱手言说自己在此做功课,受师傅之托,专等祥云师弟同去天竺山朝阳洞拜师学艺。祥云迷惑地望着穿道袍的小道长。小道长气静神闲,他好像早已洞穿了祥云的心思。祥云心中迷惑的所有问题,小道长都能一一详细地做了解答。有缘人心有灵犀,道之所存,心之所向。祥云辞了布庄,心怀虔诚,跟着张至正小道长跋山涉水前往天竺山朝阳洞拜师学道去了。
吴明慧道长道行颇深。八年多光景,他带领弟子们白天修缮铁瓦殿、云盖观,晚上还要和弟子们掌灯静修,苦练内功。在吴明慧道长的悉心教诲下,寇祥云对《玄符妙法灵术秘笈》《太上洞玄灵宝五岳神符》《五经符上经》三本道家学术融会贯通。他通达格物致知精神,善于抓住道法要旨精髓,并在实践中领悟运用提炼总结。在现实生活中,寇祥云能“上应五星”,“下表五岳”,“中宝五藏”。他颖悟力极好,以妙悟之法通灵神明,并能充分表达自己通透的见解;他勤奋修业布道,心之所向,圣心备焉。他和学长、师弟在互相发难答辩中,能从道法理论到布道弘法的实践,从修道习业到济世救民深度阐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玄机奥妙。寇祥云在朝阳洞修业期满,明慧道长神情肃穆庄重地对寇祥云说:“我算你是天选之人,有天赋异禀,是可塑之材,实想让你禀承我世祖之大业。八年前我派你师兄至正点化指引您皈依我朝阳洞门。多年来,您潜心修为,为天竺派的殿观规制尽己所能。为师感怀你至真至诚的修为。只是我算你尘缘未了,慧根未净,心不弥坚,意念不专。为师箴言告诫于你,你若清苦修为,必历磨难,修成正果,以弘天竺道法;你若从俗入流,天竺道观也无须苦求。只念你恪守清规戒律,你若滋意妄为,违我天竺之道,上苍必不饶你!”
寇祥云已离家十余载,仅给家里捎过一封家书报过平安。他实在太想娘想爹,他也想乘奔御风皈化天道臻境。只是凡根未净,尘缘未了,心念繁华。他实在不愿枯寂一生独对青灯,凡俗的烟火气息召唤他要回返人的七情六欲。他和各位道长为修建天竺山铁瓦殿、云盖观、朝阳洞劳筋骨、饿体肤、空乏身,历尽千辛万苦,他祥云没怕过,也没输给自己。当祥云苦修天竺教义,惊叹于天竺派的高深莫测。他在与师兄弟发难辩驳过程之中,他看到天竺派先天偏狭不足。他和明慧法师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当明慧法师带他云游华山、武当山和武夷山;拜会南无派、华山派、龙门派各掌门。祥云欲暗取百家之长,自成天竺教派之大成。只是明慧法师要他恪守天竺派之天条,说祥云心猿意马,将会冒犯各门派之禁讳,引发中华道法各门派之间的新冲突新争斗,不利于各门派团结明道。明慧法师以古今各门各派争斗冲突的事例告诫祥云:天下各派自立门户,彼此恪守自家要义,我天竺派须尊重各门各派之成规戒律。惟大道以和为上,万不可破门户而逞一时之雄。在这一点上,明慧法师已觉悟到祥云的不轨端霓。明慧法师忠诚于天竺祖师爷归化箴言:天下之事,安我分,守我心,做强做大自己;莫逞能莫争利莫图虚名。敬天竺祖师爷之成法、承先师之大业是明慧法师的责任担当。明慧法师与云祥道长之间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明慧求定求和求守成;祥云求通求融求一统。他们师徒之间在这一点上难得契合同一。
寇祥云给明慧道长虔诚净心地行了三礼九叩首 。他一一叩拜了众位道长。明慧法师和众位道长一直送寇祥云到朝阳洞口。临别时,至正道长攀着祥云的手,二人正襟危坐于朝阳洞口的青磐石上。八面临风,他俩无喜无悲,唯千行泪被清风吹干。至正道长只对祥云说了一句话:“是我害了您!”寇祥云也向至正道长行叩拜之礼。至正道长站在高处,挥手望着祥云兹此离去,云深不知他归路。寇祥云洒泪朝阳洞,他没敢也不能回头。他百感交集。寇祥云告别了十多年的天竺山朝阳洞,他眼神坚毅清澈,步履沉稳坚定。他背着明慧法师送给他的新褡裢,他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不同寻常之路。
回归故里,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父亲盼儿儿已归,只是不见父亲人。父亲剪的那条大清的辫子还摆在灵牌前。老母思儿儿已回,老母早已耳聋眼花心已碎。寇祥云给母亲磕了九个响头,他眼泪花花地说:“不孝儿云娃回来了!”母亲用粗糙的手指滑过他的额头、鼻梁、耳朵、下颌,她带着哭腔半怨半嗔地说:“娃呀,我还以为没你啦……你还知道回来看娘!快,快去给你大上炷香,给你大通通气。”香上好了。祥云眼泪花花地双手抚摸着父亲的“辫子”。父亲闯过天下,当过“辫子军”的逃兵。是父亲让他进学堂,又让他闯天下的。只是他不同于父亲。可如今,他寇祥云算个逃兵吗?寇祥云怀揣父亲的辫子哇哇哇一通大哭。在父亲牌位前,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哭够了,通身轻松。寇祥云擦干泪,他还是要出门。

寇祥云的小舅由于学潮运动被政府通缉,小舅不得不辗转回到故乡隐姓埋名。农历六月十三日,留着小平头的小舅撇着关中腔来到他家,一见面就急不可耐地说:“我当(以为)把你狗识的失塌咧!你还知道回来!”寇祥云说:“小舅你再嫑说啦,你日弄根把我撂在布庄不管我了,可怜我无依无靠天下飘零。你有本事,你自己跟你老姐解释去!”小舅说:“姐夫当初骂我,我跪着给姐夫回话;你妈见我就打,我吓得再也不敢回家。说实话,我这叫断你后路,逼你学本事咧!来,给舅舅我露一手。”寇祥云说:“舅,你看易俗社的戏不?今我也尽尽孝心,承携您小人家去看《劈山救母》折子戏。票我都买好了!”说罢他拿出两张小黄票券在小舅眼前晃来晃去。小舅半信半疑地说:“当年县城我撂了你,你今要日弄我哩!”祥云说:“谁还敢日弄你小人家!你蹴在粪堆上都是我舅。我要是敢日弄你,天打五雷轰!”说罢,借着月光寇祥云从麦秸堆边顺手拿过一把扫帚,信手从褡裢里边拿出一张黄表纸,用朱砂写了灵符贴在扫帚上。寇祥云坐在前,要小舅搂着他的腰坐在后。祥云说:“你跟我去兜风,听见啥都嫑睁开眼,不然的话,吓死你我可不管。”说罢口中念念有词,只听他说了一声:“起!”小舅只觉得凉风风飕飕地从耳畔吹过,吹得他面颊生疼。吓得他的心都揪到一处了。只是衣袂飘飘,清爽畅快,戏中的仙子也不过如此。这日弄根真的要失塌他舅呀!只听祥云一会儿说起,一会儿说落,人就像驾了云不知所止,又像是爬在鸟背上忽高忽低。祥云一会儿说过了蓝关了,一会儿又说到了流峪了,一会还说过了白鹿塬了。小舅感觉平稳了,他紧紧拾阖的双眼慢慢眯出一条缝往下一看,“妈呀,人咋骑在一匹白马上,马儿四蹄腾空像踩在云头飞呢。
他吓得赶紧闭了双眼,不到半个时辰,只听“嘚……”一声,祥云说,“舅,到了!”小舅睁开眼一看,“天啊,这不是案板街么!”祥云将烂扫帚靠在案板街一堵墙的拐角处。案板街人来人往,马车辚辚驶过。有穿长衫戴墨镜的男子手提鸟笼踱着八字步唱着秦腔、有穿旗袍挽发髻的妖艳女子忸怩作态、有梳着偏分头的小白脸骂骂咧咧……人们在易俗社门口进进出出。寇云祥递给小舅一小袋瓜子,给他拍了拍衣服说:“舅,剪票哩,给,这是您小人家的票!”
《劈山救母》折子戏的确好看。小舅正襟危坐凝神谛听:
沉 香:好恼也!【接唱】这山叫来那山应,满山尽是我娘声。有沉香来怒气生,手执宝斧放光明。照定西峰劈一斧。
三圣母:【接唱】 今日才得见光明。
沉香明晃晃的板斧向华山狠狠劈去,却吓得看戏的小舅从座椅上直溜到地下。祥云说:“你还闹学潮哩,就你那点出息!”小舅被外甥揶揄后,他结巴着嘴说:“唉,今晚看戏走得急……没……没没装仓……人,有点虚脱。”说罢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一折子戏看完,祥云给了小舅十七枚铜钱说:“舅,下一折我就不看了。这十七枚钱是我给你的盘缠,记着,褡裢里始终要留一枚铜板看家。每次最多只能花十六枚,随买随取。我还要到西市去见几个朋友,我就不陪小舅您了。您小人家就不用再等我了!”小舅一边看戏一边心不在焉地嗑瓜子。戏是看完了,天也明啦。小舅随人流出来,却找不见外甥。等了半个时辰,方领悟到外甥是报商县布庄那一仇呢。自己当初也不是象这样丢下外甥来西安的,只是当时没给外甥留钱。
这日弄根害死小舅了。只是这十七枚钱不够雇车,自己只能走路回去。每次遇到人家,最多只能掏十六枚铜板吃个半饱,留着一枚还要生钱呢。外甥的本事今天自己才算领教了。他晚上只得在人家屋檐下眯眯眼,白天便匆忙赶路。走了两天才走到黑龙口街道。祥云心里想:再走半天就到家了,好歹用十七枚钱香香地咥一顿羊肉泡馍。钱是花完了,肚子也咥瓷实了。走了老半天,才走到红门河。这人困肚饥日已高,伸手再去摸摸钱,空空如也。他只能肚皮贴着肚皮讨着凉水喝着回到寇村。刚进门,外甥笑盈盈地迎了上来说:“舅,一路可风光!”气得小舅背过头说:“你个瞎怂货,害死舅了!”祥云说:“谁叫你小人家心那么沉呢。”说完俩人都哈哈大笑。
此事不胫而走,人们都称寇祥云为“寇法官”,他被人请去袪邪禳灾祈福,在李庙、腰寺、大荆、板桥、黑龙口一带甚是出名,人们送他绰号“寇天官”。意思是天上人间的事他都能管。这个时候的寇祥云,全然不顾辞别朝阳洞时明慧道长的谆谆教诲和天竺道的天条。
人们对寇祥云的厚待褒扬让他真觉得自个就是无法无天的寇天官。寇天官愈发没了边界了。夜深人静,他便去山挂山无量庙收法。晚上他让住山的小沙弥睡大雄宝殿,并一再告诫小沙弥:无量庙里无论听见啥响动都要装瞌睡,千万别出门看,如若偷看眼窝就瞎了。连续两天,小沙弥都听见无量庙里有人打斗,他就是不敢出门看。第三天晚上,响动比以前更大更凶了,他害怕闹出人命,没法向住(主)事交待。他便冒险从无量庙的门缝向里偷看,只见烛光里寇法官骑在无量塑像的脖子上,不停用手掌打无量像的面部。这小沙弥惊叫一声,寇天师便应声跌倒地不省人事。
这寇天官因一声惊叫乱了心性,应声倒地,吐了好大一口血。
山挂山来了一鹤发童颜的白胡老道,手拄拐杖,健步如飞,他用拐杖刚要砸向那寇天官,说来也怪,寇天官忽地起来顺山势往下滚。白胡子紧追不舍。寇天官滚着变成了鹅卵石,掉到寇村河里不见了。白胡子站在列石上用铁拐边捅边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不是圆的,就是花的。他将那附近的小石块挨个捅到头,然后上山去了。这天后半夜,寇法官扶着门回去了。他爬在炕上,让老娘看他脊背的毒疮,毒疮痈溃流脓。老娘哭着说:“我知道你不守本分会遭祸的,快告诉老娘咋派治哩?”寇天官附在老娘的耳朵细细做了交待。
寇天师的老娘一辈子积德行善,小儿遇此难劫,他只得依法去做。他将儿子背朝上放在大蒸笼内日日夜夜不停歇地蒸。一天,门口来了一个白胡子老翁,他气喘吁吁可怜兮兮地说:“掌柜的,打发些吃喝,白开水也行。天黑我要赶到白龙洞哩。我实在走不动了!”老娘记着儿子的话。她紧绷了脸一言不发。白胡子继续说:“行善之家必有余庆。主人家您锅里煮的啥嘛?”这老娘心想:已四十八天了,也该差不多了!于是随口说出了实情。白胡老汉吃惊地说:“你老糊涂了,白活了这么大年纪。这么多天,就是骨头都要蒸流了,何况是娃的肉身。您还不揭开锅看看!”这老娘觉得白胡老汉善善的,他说得也是。她猛地揭开锅,却发现热气腾腾,儿子瑟瑟发抖打颤。脊背的疮好的只剩小指甲盖那般大小了。白胡子老汉笑哈哈地走了……寇天官爬出蒸笼,猛地吐了三口鲜血,流泪说:“娘,儿求您蒸七七四十九天,您老咋就等不了那半天。您揭开锅盖让儿的真身见了日月,儿不行了!”母亲哭诉了事情的经过,悲痛欲绝地说:“儿呀!用我的老命换你十年阳寿行吗?”寇天官大声哭着说:“儿岂敢违天道要母亲的阳寿。天书说‘自作孽,不可活’,儿作孽太多,未听天竺道长的话,命该绝!”说罢眼泪汪汪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交待了出殡时辰,要娘烧红两个铁铧,用火钳夹放门墩。说完就闭了眼。
出殡那天,十里八乡的人来送灵。老娘按儿子的吩咐将烧红的铁铧置于门墩。灵柩刚出门,两只白扑鸽从门道飞出,绕房三匝后直接飞向山挂山。人们看到无量庙着火了……王宇鹏,男,汉族,1975年9月出生,陕西商州人,本科学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商洛作协、评协、诗协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理事、麒麟读书会副会长、麒麟作家联盟副主席,《九天文学》“作家在线”签约作家。2021年10月诗歌《错位》获“鲁迅文学创新银奖”,2021年12月散文《故乡的童话》获《当代文学家》“瑞冬杯金奖”,2022年诗歌《生命》获《当代文学家》“星夏杯”一等奖,2022年12月《师法天地人,麒麟大乾坤》获第二届“文化强国”麒麟特等奖,2022年12月诗歌《一封未抵达的家书》获西部电影梦工厂最佳人气奖铜奖,入选《中国最美经典爱情诗刊》,被《当代文学家》杂志社评为“中国最美爱情经典”诗人。2021年被《九天文学》杂志社评为“优秀作家”,小说《草上飞》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年当代作家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小说《所长》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长江文学艺术杯”大赛一等奖。有50余万字的作品在各类纸刊媒体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稻湾记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