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屋
作者:一愚
说是祖屋,怕是有些名不副实。我们家清朝末年,从孝感观音塘村搬到沔阳欧家庄屋,曾祖做过屋,祖父做过屋,父亲做过屋。曾祖和祖父做的屋,我都没有住过,后来因何原因倒塌,也记不清楚了。我这里写的祖屋,专指父亲做的一幢八柱三杆(间)大瓦房。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离家之后心念也在这里。祖屋贮存了一屋亲人的气息和我童年的快乐。
祖屋座落在襄河脉旺镇南岸码头,往东三公里左右的欧家庄屋高台上。白墙,布瓦,小窗,高脊。四排列架,八根屋檩(梁),床廓,楼轮,堂屋的前后两排木方,一口杉,全部用的是从洞庭湖放排下来的湘杉。大门坎和后门坎是用青石凿的。高台上,屋前有一棵有年头的木籽子树,屋后有一棵歪脖子桃树。高台前面有十几棵棟树,靠东一侧,堆着柴垛,棉梗一垛,麦草一垛;高台后面是菜地,紧挨着一方大池塘,菜地南北两端,长有三棵大柳树(没有柳丝,在北方可能称杨树),都有水桶粗。靠近房屋一棵,靠近池塘两棵。东边只朱姓一户人家,西边连着一排人家。近些年来,我无论身居何处,总能在记忆的天幕上,看见这幅江南农居水墨画。
祖屋虽然只有八十几年房龄,但几件祖传的物件,增添了祖屋的祖蕴。两节睡柜和一架春盒,是祖父与幺祖父分家时,得的曾祖的家产。睡柜也是湘杉做的,木方厚实,上过桐油。两节睡柜一拼,上面就可睡人。睡柜是存放粮食(也放花生和芝庥)的绝佳之处,老鼠怕人。一架春盒是用红心香椿树做的,也上过桐油,古色古香。看见它,就想起了小时候吃春茶的场景。过年了,十几个后生都穿了新衣,结队挨家挨户去拜年,有的地方是只拜本姓,我们是拜一个自然村。进门高喊长辈的名号,说我们来给您拜年了。这是习俗,不参与拜年的人会被认为是不懂事。说是拜年,实际上是相互请吃春茶。这时候的春盒就派上了用场。大年初一凌晨,各家各户大人出过行(放鞭炮)后,就忙着切卤菜。卤菜是大年夜卤好的,诸如卤猪头肉,卤猪肚子,卤猪舌头,卤千张,卤鸡子,卤海带等,九个碟子,切好了,就放进春盒的九宫格,等着一年一度的后生来拜年。当时的年味很浓,整个塆子都闹腾了。不像现在,各躲在各家,冷冷清清。
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书柜,柏木做的。说是书柜,实际上不过一口箱子大小,有三格。这是祖父留给父亲的遗物。祖父是前清秀才,教私塾,后来得了病,大口大口咳血,父亲十岁那年就去逝了。我喜欢读书。大哥很早就外出了。他住过的西房前半间就成了我的卧室。西房南面有一扇玻璃窗户,我经常在煤油灯下临窗通读到深夜。以至有好友找我,都习惯敲窗,而不是敲门。这种习惯的形成,与这个柏木书柜不无关系。
屋后歪脖子桃树的桃子红透的时候,夏天已经来临。藏在桃叶之间的蝉不停地鸣叫。菜地的玉米,都吐了红缨,顶花也开了。这是寻知了壳,学名蝉蜕的最佳时节。在褐色的桃树干上寻到了一只,在开了裂的柳树干上寻到了一只,在青翠的玉米叶上又寻到了两只。一个夏天可寻一大袋子蝉蜕,可卖两元多钱。这在当时可买二十碗包面,或者七十个锅盔。
寻完蝉蜕,就吃桃子。我家的桃树开红花,成熟得早一些。隔壁朱家的桃树开白花,成熟得迟一些。吃完了自家的桃子,又想吃隔壁家的桃子。他家的桃子白里透红,清甜至极。怎么去讨呢?人家已经送过两次了,再讨真不好开口。只能偷了。我在自家的菜地,寻了几块干硬的土块,向隔壁院里的一树桃子砸去,不用砖头,怕伤人。哗啦啦,落了一地桃子。朱家婆(我们乡下把奶奶喊成婆婆),听到响声出来一看,心疼死了,一边捡桃子,一边唠叨,你吃就算了,还闹这大动静,糟蹋一地。她以为是一只恶鸟作的孽。等到她关了后门,我过去捡漏,总有不少收获。
夏天的菜地是百瓜园。有绿皮油瓜,黄皮香瓜,红瓤西瓜,贼眉鼠眼的马铃瓜最为好吃。马脸是长的,瘦长,又长有圆型铃铛的花纹。摘了马铃瓜,在长了青苔的池塘石埠头,用水一洗,一拳砸下去,吃在口里,连空气都是甜的,清凉得很。
挂在屋檐下红透了的一束束高粱穗,和一串串辣椒,引来了一只只鸟的关注。三棵柳树上,都筑了喜鹊巢。近些日子,又有许多只野鸽子光临。咕咕,咕咕,野鸽子的叫声,尤其是黎明时分,站在大柳树上的鸽子,把我的心都叫痒了。我想喂鸽子,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我用几只旧竹篓做了几个鸽子笼,安放在屋檐下,里面还放了些水和食物。没几天,还真有野鸽子入住了。起先是两只,接着是四只,后来发展到六只。这几只野鸽颈部有一圈褐灰色羽毛,背部羽毛呈黑色,深色羽毛中均匀地分布着白色的斑点,像一颗颗镶嵌在上面的珍珠,素雅,灵动,好看极了。它们起先小心翼翼,逐渐就开始下蛋,习惯自然了。
正当我沉浸在野鸽变成家鸽的喜悦中时,一场悲剧在悄然逼近。一天放学回来,我急不可待地去看鸽子,结果静悄悄的。搬了梯子上去一看,一窝鸟毛,一个鸽子蛋都不见了。父亲告诉我,中午时分,有一条蛇偷袭了鸽子笼。只偷吃了鸽蛋,没伤到鸽子。它们都飞走了,怕是再也不会来了。我发誓要为鸽子报仇,父亲说算了,藏在屋里的蛇多是家蛇,有灵性的。我至今纳闷,难道家蛇做了坏事,就要免除惩罚?
往后几天我都在屋前楝树林中生闷气。棟树春天开一丛丛淡蓝色小花,到了秋天,就结出一串串淡黄色籽实。它能入药,味苦。母亲曾把它熬成汤汁,给我们打肚子里的蛔虫。楝树上常有小虫掉落到地上,是我们家里的鸡和野鸽子觅食的好地方。忽然,一只野鸽子的身影一闪,往麦草垛那边飞了过去。我赶过去一看,一只鸡,红冠朵朵,从麦草垛中钻了出来。这不是母亲一直在跟踪的那只芦花鸡吗?难道它把蛋下到了麦草垛里。果不其然,一窝蛋,怕有十多个,下到了麦草垛里边的一个草窝里,很显然这是芦花鸡自己造的窝。它怕是想在这里孵小鸡呢,最上面的一个蛋,是刚刚下的,还有它的体温存在。世间的事真是奇怪,我刚刚失去了几只鸽子,又意外收获了这一窝鸡蛋。莫非是野鸽子在报我的水米之恩?分明是它引我去的,世上有些事情,真不可思议。
大雪中的祖屋,有一种雪原美。祖屋顶上堆了厚厚的雪,高台上堆了厚厚的雪,树的树干甚至连叶上都堆了厚厚的雪,菜地里堆了厚厚的雪,柴垛上堆了厚厚的雪,池塘里堆了厚厚的雪。天地一片白,黄鼠狼在野地里觅不到食物,就打起了农居的主意。我们生活拮据,加上大雪封门,没有其它事可干,就打起了黄鼠狼的主意。
我在祖屋东侧房内靠北的墙角处掏了一个洞口,墙外洞口撒了一些鸡毛,又用几捆麦草伪饰现场,故意把洞口堵了起来,其实留有活门。房内,打笼与洞口无缝对接,内面设有机关,也撒了些鸡毛。一旦有猎物钻进笼内触动机关,打笼的门就会自动关闭,猎物也就成了笼中之物。打笼是父亲上枝柳铁路之前做的。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丁。
夜半三更,一阵剧烈躁动把我和母亲从睡梦中惊醒。笼子里的黄鼠狼在作垂死挣扎。我和母亲慌乱中,拿了一只布袋,把打笼倒立起来,希望把它腾到布袋里。结果是黄鼠狼猛地向外一窜,咬伤了我的手指。撕开一道口子,一溜烟跑了。到手的财就这样丢了。父亲说,应该平放打笼,把袋子套牢笼门,慢慢抽开笼门,用脚封踩袋口。这样既省力,又安全。我后悔不迭。当时一只头号黄鼠狼皮卖5元多钱,相当一个劳力一个月的工钱。
好在笃信佛教的祖母,反对我打黄鼠狼。她说我这次放走了黄大仙,说不定可以因祸得福。救生一次,胜造七层宝塔。我当时尚小,不知奶奶说的福是什么。只知从此以后,我家从没遭受鼠害和蛇伤。人家都说,这是黄大仙在暗中保护。黄鼠狼以吃老鼠和蛇为主,只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打鸡的主意。慢慢地我由黄鼠狼的捕猎者,变成了保护者。空闲的祖屋,经常可以看到小黄鼬那惹人怜爱的影子。这能不能算作一道风景呢?
月亮又升起来了。月华之中的祖屋,已经腐朽不堪,不能承受岁月之重了。但我记忆中的祖屋,依然是那样充满魅力,那样令我无限向往。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省仙桃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