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或许,地平线不存在反正
从那里消失就会从那里回来……”
——葭苇《冬鸟》
一提到诗的理论,不管是西的东的老古年的还是现代的心下就慌张就发怵:是叫理论给诗人找座,还是让诗人对号理论?
大世界的逼仄确凿写诗的人埋头自己的小世界。对于一位女性写作者,她想把大世界剩余的部分纯粹为一种寄托,一种可以组织的材料按一个诗人想象制作的容器,好安置小世界里的温婉细心跳脱机敏锋芒,以致等待使用的语言在这个小世界游刃之余的自由,透过每一首诗获得富氧的呼吸,让它们的声音饱满如露流动词与词圆润衍碎的光芒。
青春这个词怎么看也觉得老龄怎么看也感到苍白,如果用青春考量眼下年轻人的诗,轻者不合时宜重者腐不堪朽。这代年轻人跟你说情感情绪情商情识情智,才不理会那个青春呢!青春只是年龄的现象学,他(她)们要的是身体的量子学;他(她)们比的是语言和精神纠缠的维度,而不是浪漫与现实斗争的扁平。再降落下来就是,宁要他者意识不要自我,宁可不存在也不要存在感,既要有知识的声音也要修辞的技艺。如果硬要给鲜活代际拿起霸气的话语权杖烙下呲呲冒烟的火印,一定会遭遇回流的血液举诗抗议。
话说九零后诗人葭苇,携带着初露天才端倪的诗集《空事情》,走进这个烧烤煎炸的江湖诗坛,可能是早已看破,才空字当头给自己这部诗集起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老气当然是胸有成竹,横秋当然是准备妥当,有试看,有天下,当然有什么也没有,当然有什么也有,它们统归事情,友邻是事实。至于事情空到什么程度或事情是不是真的空,那就看你读出读不出了,会不会发现空事情后面隐藏的空镜子,这得问照见你的这部诗集。
大凡具有天生禀赋的诗人总是先知越过年龄局限先觉的某种深远,就像好的语言总是能听到骨头的金属声看见词与词改天换地的断裂之美。这种深远,在那些句子的气象里,总是预先回荡因为深远而感伤的深远,因为断裂之美而惆怅的美之断裂。“孤独的集中营”也许正在“绞杀”“榕树的情网”以至“我无法说出得体的语言”(《空事情》)。它们是一种教会你管理语言边界并让你懂得如何厘清词的自律所分享的内敛对一首诗轻重平衡后的综合笼罩。这就使得那个给大词高词空词压迫的小世界,一方面更加朝向私人私密,一方面将揉碎的所谓大世界锆石般嵌进诗的缝隙,以低音以降调安排着语感的节奏,即使偶尔有几个突发的强音,不是破坏,也不是“器官的暴力”,而是“精致的尘埃”(《对镜》),恰如变奏对交响的和谐。空事情穿透空镜子,于是:
“借饮太多清水
并没有让我们更加清澈
我看到流涎的本能
在更深处,变换着现实”
——《勺园晚餐》
坐在“一大碗西红柿蛋汤”的春天里,“看天空派往餐桌的云/晃晃这花影,这白浪”的“我们”,显然在作者的精心设计中,正悬置着什么,或者可以说在为什么准备着铺垫。不是因为“肚子暖”“表情暖”,也非“一万头乳虎的饥饿”忍不住贲张的味蕾,跟你们说过了“离开树荫/黑与白/好食物/不能没有好色彩”的视觉也满足不了这个很简单的道理。接着第一波冲突来了,要想饕餮就得“先学会遵守秩序”,别看你弱弱的像只“瘦虾米”甚至连“拔一拔外婆菜”的力气也没有。叙事的转折往往在于不动声色的戏剧秘密令观众唏嘘的意外。这里的我们显然是悖论的我们,饥饿如虎哪怕还是乳虎(我们太年轻了)却也不过是手无外婆菜也拔不起来之力的弱者(超人、金刚、英雄、战士啊,请不要用他们将我们善意比喻)。而“拔一拔外婆菜”这一短句,有着突兀的调侃和揶揄,也正是这一非常的修辞透露出作者面对强势大世界的无奈。诗人是能够让直觉拐弯或折叠的人,让直觉直线飞一会儿的只是个惯性记录者。对生活中声音的真实性的经营,并默默遵守着造句的形态就是社会的形态,词的形态就是人性的形态法则。随后的剧情悄悄转换,就像“变换的现实”总有可能成为可能:“汤过三巡/也尝尝我清脆的蔬菜”,注意,是“汤过”而不是酒过(亲爱的汤呵你比酒理性酒太激烈离得革命太近),反讽吗?不,汤是五彩缤纷的汤,是春天的汤,希望的汤,如此的汤不过三巡又怎能对得起这汤的美好,何况还有清脆的蔬菜下汤!但更真实更可怕更失望的是:“别着急/慢慢儿来”!天机级别的,我们,又一代。这里几乎没有中场休息,可作者很果断地判定出观众(读者)至此起伏的情绪,她敏锐察觉到此时此刻需要一个蔚蓝安慰,略微低于天空却在人们的头顶:“春暖时/不宜着急离开饭桌/我们还要去明亮的食谱里/散步”,幕布徐徐落下。
诗说,我不需要隐喻。诗人说,之于我,没有广义,只有狭义。
那么,是人性大于现实,还是现实大于人性?这个问题默念几遍大有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的弥天错觉。
人性之于我们,就像心灵外空看到肉体的渺小,它在人间的动静俨然一粒微尘,给自己的一呼一吸起伏飘忽。也正是这一粒微尘组织编织着现实,一种油然而生共同认同的感伤激发着虚无又充实着生命。
当生命里的爱给分散为正在进行时的无数细节,一首诗只是某个时间段珍贵的截屏。
而把爱情写到差一点情色却又告诉读者,情色就和爱情相差那么一丢丢界限的私家诗事,使得一首借着“新衣”往死里爱的言说巅峰不死的爱,惊诧了诗神。此时祂的眼已不是祂的,祂不再用来俯瞰而是在打量凡人;上下的天梯也让渡给那朵落在人间幸福的云。这番惊地动鬼的炼金术,一直贯穿整首诗的每个关节,抚摸每一寸语言的肌肤,拨弄每一根叙事的神经。作者是一位敢于携带自个声音,炸毁陈词滥调爱的堡垒的英雄,她要重建她的诗的玫瑰城堡,并将她所启动的每个词的民主性,从爱的极权那里拯救出来,安置在身体的自由之中,而不是沦陷于它们的面具。那样,诗事险为情事(花事在这里扮演着中性角色虽然这首诗盛开于春天),爱的坚固体因诗性的削弱难作扶摇,坠向平庸。作者对词的迥绝错用恰好是爱与情情与色的有节制对位,一如攫取的星辰为了灿烂诗意。至此,我们是否可以说,一切爱的坚固体都不会烟消云散,有爱的人都有获得快乐和成长的生来权力。即便爱和欲一并置就像蝴蝶和苍蝇,可爱和情站在一块念成情爱也是满心干净。
说这首诗是作者很要紧的作品之一,却不敢妄言什么个人诗歌史的里程碑或写作心路的分水岭。它的意义在于好重要意义是真好。诗人是万万不能给批评家掐着脖子硬往上吊,那样,批评家活了诗人死了。那是一种公开的对诗人主权的侵犯和剥夺,除非诗人卑躬于虚名屈膝于虚荣。
现将《空事情》未收入的这首诗原文引录如下,以弥补这部诗集的遗憾:
新衣记
为他量体,需要借助
神的眼,云的梯
淡蓝衬衫下,学习
辨认每一处新鲜的海拔
卷尺与手臂十字架般抻开时
我关上世上所有的窗
叫停心里发酵的音乐
钢琴烤漆般光滑的黝黑皮肤
默许青色晨光透过白帘帐
拨弄他漂亮而拘谨的
三十岁身体
这条臂膀横陈在眼前
它曾泥泞,被苦难查收路费
它也给自己贴上过封条
对你喊停
有一天,我的丈夫
——这具爱的坚固物
他的身体也会开始散落
牙齿一颗一颗往下掉
在某个星期五,长出三层肚腩
他告诉我,自然界里
只有癌细胞能够永生
我们的身体终会和疾病相遇
像琉璃,等待一双有力的手
认领摔的动作
而此刻,他的蓝
是最完整的镜面,接近天空
用阳光泼满我的全身
这身新衣是金黄,是赤红
是苍劲的绿
他把手深入我的土中
一株枝干凌乱的树
因得见天光而欢喜
她开始记起童年,重新生长
我们的素描接近完成时
花事在枝头寻找丰收的位置
他晃动,打翻偶尔的云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处于微小的腐蚀之中。在位于历史间隔的世界中,实际上你只能流浪,直至找到那空荡的一隅,把微小的腐蚀放置其中。”(原谅这段话没能注明其出处因我的疏忽复制后忘记是谁说的哪个公众号发的。)
2023.8.12.19:46。
2023.8.20.7:11修订。

卢文悦,诗人,剧作者,独立诗体艺评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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