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狠”母亲
作者:兰芷
“狠”西府方言读四声,意指一个人做事贪多,踏实过头。用这个字来形容母亲,可谓恰如其分。小时候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看你妈!狠天么地的。”
母亲干起活来的确是够“狠”的。小时候父亲长年不在家,大大小小的活计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每天早晨我都在她的拉风箱声中悠悠醒来,晚上又在她做针线的身旁睡去。母亲有一件紫色的衫子,村人常见母亲那紫色的身影脚打后脑勺地忙进忙出。
春分时节,麦苗返青了,荒草也迫不及待露出头来,如大地来不及了断的相思,缠缠绵绵。母亲每天老早就下地了,弯着腰卖力地锄草,一干就是一整天。风呼呼地吹着,一头短发跳动如黑色的火焰。天渐渐黑了,星散在田野的农人都回家了,麦苗的青绿已染上了暗沉的暮色。母亲这才直起腰,扛起锄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好能在路边扯一把猪草。最让人难忘的还是那年秋天,下着蒙蒙细雨母亲带我去收玉米,我们俩一人拿一条袋子,钻进玉米地没一会儿,脸上、胳膊上,就被叶上的毛刺,刺出一道道暗红的血痕,又痒又痛。长在秸秆上的棒子不好掰,有时手指就被夹得钻心地疼,眼泪直在眼眶里转。但母亲不叫苦,她埋头背着装满玉米棒的塑料口袋,咔嚓咔嚓掰得极有节奏。那天后来雨大起来。玉米叶上刷拉拉直响,眼见得两人都成了落汤鸡,母亲才有些着急地带着我往回走。那天的路真滑抹了油似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
母亲做起饭来也是极“狠”的,每顿吃完都要剩一点。剩饭又硬又冷,口感欠佳,往往转一圈又回到她手上。于是饭桌上就时常出现这样奇特的景象:一家人端着刚出锅的佳肴津津有味,只有母亲捧着一碗剩饭大煞风景。也不是没有抗议过,但母亲每次都振振有词:“这么多人吃,少做一点饿着谁了怎么办?”每当我们兄妹吃饭时把米粒掉地上,母亲总一脸愠色地训着:“不要浪费粮食!”继而恨恨追一句:“要是赶上六零年,娃,饿死你了!”我们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嘻嘻笑着:“是,饿死了!饿死了!”母亲暗暗叹气。多年后当我读到《飘》,看见饥饿的斯佳丽站在一片焦土的庄园上,拿着一根刚掘出的胡萝卜喜极而泣时,我突然理解了母亲。经历过大饥荒的煎熬,大概她也像斯佳丽一样有了一个错觉中永远填不饱的肚子。那种带着烙印的苦难,没有亲身经历又如何能懂?
母亲爱起儿女来也是非常“狠”的。小时候我的棉衣总是伙伴里最厚的,每年冬天我都为穿棉衣流眼泪。望着那一放厚得可以直立起来的衣服,心里就是一阵愁:“腿硬胳膊硬,跑起来摇摇摆摆企鹅一样。”坚决不肯穿!母亲就戳着我的额头数落:“你懂啥?棉衣不絮厚一点,坐在教室里冻得哆哆嗦嗦,哪有心思听课呀!”是的,母亲总是有理的,到我住校读书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每当周末一回家,我的肚子就被各种好吃的填得慢慢的。有时是酸辣鲜香的臊子面,有时是烙得黄澄澄的油饼,有时是蒸红薯、煮鸡蛋。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天知道母亲怎么搜罗出这么多好吃的。“多吃点,去了学校就吃不上妈妈做的饭了。”“再吃点!”母亲的劝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颇有点:“劝君更餐一碗饭,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壮。“妈,我已经吃到喉咙了。”我苦着脸,母亲仍微笑着劝:“再吃点!”为了慈母的微笑,我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这样做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每周一回到学校准时积食,比天气预报还准。有次我离家,走出村口一里多远时,突然玩心大起突然想验证一下:母亲是不是还在村口看着我。猛一回头,果不其然,村口的柿子树下仍有她的身影,孤单渺小如深秋枝头零落的树叶。离得太远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我知道那就是母亲,一瞬间莫名的感动与哀伤袭上心头,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奔涌而出。我像一个不经意窥探并触摸到爱的孩子,惶恐不安,心存感激。
母亲是平凡的,她只是中国传统女性中的一员,但是她勤劳朴实,吃苦耐劳,如民族崇拜的图腾一样可以承受所有的苦难。她用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哺育我,滋养我,塑造我的骨骼和灵魂,奠定了我一生积极的人生态度。直到有一天,我自己追着孩子喂他吃饭,给他添衣,工作起来不舍昼夜,我才赫然发现:不知不觉我竟将自己活成了母亲的模样,不由惊喜而释然地流下泪来。
作者简介:
兰芷,原名亢小娟。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迄今为止在《中国教师报》《文苑》《西北作家》《秦岭文学》新陕网,中国诗歌网等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发表作品200多篇。散文《失落的家园》获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银奖,散文《雨生百谷——谷雨》获第四届中外散文诗歌邀请赛二等奖。散文《三月裂帛——惊蛰》获第五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二等奖。已出版散文作品集《美人卷珠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