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套车文学重点推介,作家王建生新作鱼之味。鱼之味,美味,浓浓的烟火味。自如的生活流,淳朴的口语叙述,质扑而稔熟的生活语言,好文真是值得一品
鱼 之 味 (散文)
红榜作家 王建生
选一处大河入江的水口,泊一艘船——不能太小,最好是木头的,船尾翘起一网渔罾,船舱里摆几张餐桌,围上十来把靠背椅。择一个黄昏日落之际,从晚霞中搬一罾江河里长大的鱼和虾,快速地打鳞、抠腮、剖肚、去翅,鲜血淋淋地放进冒烟的油锅,“哗嗞”一会,撒一层生姜丝,加一层红辣椒。立刻,味香四溢......
这样的鱼餐,过去了多少天都不能忘记。那是初夏的一个周末,招待省城武汉郊游的老朋友,我们驱车三十多里,沿着举水河西大堤由北往南,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长江北岸大河入江口,登上了既捕鱼又吃鱼的大驳船。
值得交待一下,举水河是长江中游的重要支流,大别山南麓九十九道山冲的雨水汇集于大河,奔腾百余里之后出长江。我是举水河边长大的孩子,我教书的父亲和种田的母亲共同挣下的三间土砖房,就座落在举水河旁一个名叫庙下冲的丘陵岗上。
庙下冲这个湾子属于刘湖村。刘湖村境内四条山岗三条冲,汇合成一片水汪汪的湖畈,约两公里长的河堤把湖畈的庄稼田与举水河河床分离。刘湖圩子虽小,湖凼沟港却像银河系的星星那样密。当年,生产队的社员们只要下地干活,天天与水中的鱼儿照面。干活累了,口渴脸热,裤腿卷过膝盖头,涉入水中,双手分开水面,赶走悠闲的小鱼,捧一捧清凉水洗脸,漱口,咕噜咕噜地吞下。遇上伏天,赤膊下水,痛痛快快洗个澡。男将们兴致来了,把手伸到岸边的青草丛,一开一合,就可摸到几条窝巢歇荫的“喜头”鱼。
‘我湾子的人,识水性,更识鱼性。农家的孩子“汗毛还没有长成”就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天三分工(男劳力一天十分),看鸡、放牛、养猪,薅秧草,干一些辅助活。遇上河港便是最爱,眨眼功夫便跳进水里“打鼓泅”,“狗扒”几下。小伢们玩得最多游戏是“捂昧子”,手捏着鼻子,钻入水下,谁在水下的时间长,谁是英雄。稍大一点,就比“摸”鱼。那时候,百里举水河无污染,河水清亮,有一种不惧人的小鱼“麻咕龙”,学名“麻骨鱼”。“麻骨鱼”,只有“火口”(大拇指到食指伸直)长,身子呈三角形,头小,两颗眼珠圆鼓鼓的,通常是肚皮贴着沙滩睡觉。举水河的沙滩,颗粒细,均匀平坦,赤脚走,就如同踏在绸缎上,细腻柔和。细伢们喜欢坐在浅水处,河水平胸,静等“麻骨鱼”匍匐在身边的沙滩上,突然出手抓捕。别看“麻骨鱼”肉多,它可灵活敏捷。即使你的手指碰到它,也抓不住它,一百次有九十九次空手而归。抓鱼收获的不是鱼,而是千百次的不甘心,是一般孩子所没有的童趣。其实,举水河两边圩子里农家所吃鱼的品种并不多,也就是“刁子”“喜头”“麻骨鱼”“螃皮”“翘嘴”几种,以“刁子”鱼和“喜头”鱼最常见。
刘湖村的农家视这几种鱼为野生鱼,无需放苗,也不用饲养,沟港的水放到那里,哪里就有“刁子”“喜头”“麻骨鱼”,即使是在承包的鱼塘里钩几尾“喜头”,刷几条“刁子”,承包户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意见。“刁子鱼”,筷子长,大拇指稍粗,扁型,背上的肉结实,肚子皮特别薄。农家通常是将其洗净晾干,微火慢工在锅底煎烤,直到两面焦黄,香气扑鼻。“刁子鱼”好吃,但刺特多,尤其是背脊肉,数不清的小刺,比肉丝还细,根本不可能剔除干净,好在柔和,咽下喉咙,不碍大事。我们吃刁子鱼通常不说话,慢慢嚼烂,最好是连饭一起下咽。“喜头”鱼,学名是“鲫鱼”,巴掌大,是刘湖村农家餐桌上最多的鱼。“喜头”其所以叫“喜头”有“见面有喜”的好兆头。“喜头”鱼的繁殖能力特强,多少年头多少代人都没听说过有谁养殖过“喜头”鱼,可是,每年春季桃花汛期到,一个晚上的大雨不抬头,第二天,门前冲哗哗哗的流水声老远就能听见,无论是油菜田,还是绿叶红花的草籽田,围沟腰沟都是流水,顺着梯田一层层地往下流,沟港、塘堰和湖头叉尾连成一片,有水流的水沟就有鱼。“喜头”不像“刁子”鱼那样刁钻,而是憨厚得多,经常是停在水草边一动不动,以为别人没发现,却不知自己的黑脊背已凸出水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捕鱼的人两只手在水中一合拢,“喜头”就在掌握之中,到那时,“喜头”再怎么挺身弹跳都无济于事,徒劳而已。
春雨时节,农家汉子下一趟田,哪个人都可以抓上几条鱼,扯根青草从“喜头”鱼腮穿过便拎回家中,中餐新鲜鱼下饭。而春季的“喜头”肚子里都满满的一肚子鱼籽,有的“喜头”比巴掌大,肚子鼓鼓的,一看便是“孕妇”,捉到手中,鱼脑袋上那对大眼珠又鼓又亮,直盯盯地看着你,像是求情。我那二哥三哥是养鱼大户,他们通常将抓到手的鱼丢回港里,说是今年放回一个母“喜头”,明年冲里多有一大群鱼。“麻骨鱼”,肉多,肚子小,内脏可以忽略不计,全身亮晶晶地通透,只有背脊上一条刺。晒得半干不湿,放进翻花的油锅,打几个滚,捞起来,焦黄酥脆,既可以上餐桌,也可以作为小伢们的零食。
与之相比,“螃皮”就有点讨人嫌,尽管形体与小“喜头”鱼差不多,但是特别瘦,通身就是一架鱼刺,肚皮薄,连脊背上也肉不多,农家戏称“皮包骨”,既好油又没有什么吃头。
“翘嘴”鱼又叫“大白条”,是举水河两岸的稀有鱼种,因嘴巴长而翘出名。“翘嘴”鱼有“刁子”鱼的模样,长的可长到一尺有余,如果鱼群中成立模特表演队,翘嘴鱼就可担任领队。翘嘴鱼清蒸,通身白皙,洒上青葱,十分好看,而且,肉嫩味道鲜。伤脑筋的是“翘嘴”鱼也像“刁子”鱼一样,既有大刺,又有细刺,往往是小伢不吃“翘嘴”,怕咔,成年人喜欢吃,也得用筷子一段段地拨弄,一点点地放入嘴中,夸张地说,吃完一条“翘嘴”鱼得用去一桌酒席的时间。
船上点餐与餐馆不同,老板请客人一边看鱼,一边介绍。三只并摆着的网箱用钢筋条编织在一起,紧靠着驳船船帮,大大小小的鱼儿挤着将嘴巴伸出水面,一开一合,吞水又吐水,那是鱼儿的运动,也是鱼儿的呼吸。网箱的鱼不少,但是,没有我心仪的长江胖头和鮰鱼。俗话说“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网箱的鱼是活着的,而江里的鱼更新鲜。我指着正在起动的罾网对大家说,我们碰碰运气,就吃下一罾的鱼。我的话音一落,朋友们齐声叫好。
“咔咔咔”,搬罾的铁葫芦缓慢地转动,粗壮的麻绳一截一截地回收,罾网缓缓抬起,网中的浅水涌起金色的波浪。渔家说,你们有口福,逮到大家伙了……
全船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餐桌上的食客,来不及放下酒杯和筷子,跑过来看热闹。不错,数量不少,品种也齐全。尤其是如我所愿,两条大胖头,大的一条十几斤,拖到船上比三岁的娃儿还长;三条鮰鱼,比较齐整,足足五斤重;还有一群小鱼虾。我点了那条大胖头,一鱼两吃,剁椒鱼头,多放点辣料;鱼身肉做鱼丸子,同鱼尾一起煮汤。
江中的鮰鱼是很难碰上的,选择两条,红烧一大盆。一朋友提议,武昌鱼必须要。马上有人附和,是啊,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我们就在鄂州的对面,正是伟人食用武昌鱼的地方,长江鲜鱼宴,桌子上不能少了武昌鱼。好的,酒家高兴地回应,“清蒸武昌鱼”是我家厨子的绝活。边说边从鱼箱里捞起三条,背青鳞白,肉脂丰腴,正活蹦乱跳。够了,四个大菜撑台面,再加上小鱼不虾,加上青菜萝卜,一桌鲜鱼宴就成了。
就在点餐收官之时,渔家又做起了广告:“长江银鱼”,稀罕货,味道好,营养足。我将信将疑,抬腿进了另一个船舱。还是真的,多年没有见到的银鱼,通身银白,细长的硬嘴,小小的黑点点眼睛,干湿适度,鱼肉如胶,柔软细腻且有韧劲。
半个世纪前,距此地不足40里的长江边,有一湾大湖,水丰为江,可通航至北边的重镇仓子埠,水枯为湖,因古时屯兵练武而得名“武湖”。每年入冬前,长江银鱼回流至武湖水域产卵,第二年春天便有成群成群的银鱼游回长江。“武湖银鱼”,曾一度成为新洲县响当当的地标产品。遗憾的是那场向荒湖要良田的大会战,修起了江堤,切断了武湖与长江的水系,武湖银鱼从此消声匿迹。
夕阳落进了西边的树林,红彤彤的晚霞透过船舷的门窗,照在我们的餐桌上,美食还没有上席,喜悦却溢满作为餐厅的船舱。上菜了,剁椒鱼头开头,拔开满面的红椒与青葱,白中泛黄的鱼脸微笑着与大家见面,奔腾的热气和特有的香辣味袭击了满桌客人,大家像品茶那样,用嗅觉品味长江胖头的鲜与嫩。“动筷子吧!”我端起小铲,将鱼头斩断成几块,浇上佐料和辣椒,依次送到朋友的餐具中。我自己挑了一块鱼脸骨,“吱吱吱”地,反复吸,含在嘴里舍不得吐,任凭那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鲜味顺着感觉沁入心脾。
船家上菜很有讲究,一道鲜鱼,一道小菜,让味蕾的高潮后浪追逐前浪。银鱼羹是最后高潮,大瓦罐,每人舀一小碗。无须加配佐料,热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嚼上几条肉丝细腻酥嫩的银鱼,溜一口清汤,喉头便有了甘甜的回味。朋友调侃,喝下一碗银鱼羹,如同一张崭新的白纸覆盖了所有的画图,前面的鱼餐白吃了。
走在回城的路上,我多了一桩心事,武湖银鱼何时归来?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