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刊发《朔方文学》惠潮小说《天尽头》
(202301079期)
朔方小说||惠潮:天尽头
天尽头
一
我爹闲暇时喜欢在呜定河畔徜徉,有时会让我骑上他的脖子,手指对岸说:“你娘的娘家,就在河那边……”
我看见呜定河蛇一样逶迤几下,从虎抱崖绕过去,奔向开阔的黄河去了。
我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意气风发,全然不是平日里训导长工和伙计们的那番神情。我知道我爹这时候最开心,他脚步很快,虽然我骑在他脖子上,但他似乎一点也不累。
他时而吹口哨,时而吆喝几嗓子。我这时候也想喊叫起来,可是我结巴,想喊的话到了喉咙,就被压回来,然后咕噜一声吞进肚子。我很丧气,就没有再想喊叫的兴致了。
我探出头,在深秋的高原上望一眼苍苍茫茫的对岸,看一眼我爹的帽子。他的脚步从帽子前踢出去,又踢出去。大辫子在胸前摆来摆去。我爹见我不言语,又说:“你看,咱家的粮食,可以养活皇帝老儿的一支队伍了。”
我爹明显是夸张了,皇帝的队伍有多少,我家的粮食怎么能养活得起呢?爹扭头看着我迷惑的眼神,说:“你外爷家那时候富到甚地步了,房子多得都住不完。”
“两绺绺麻绳捆铺盖,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二月里来龙抬头,三哥哥走了一回西包头……”
我坐在爹的肩膀上,看着几个面如菜色的男人哀号一样唱着歌远去。
他们起初并不想搭理我们,但是似乎看清了我爹,又看了看我,还是迟疑地对着我爹谦卑地弯腰说:“常掌柜常老爷,哦……还有小掌柜,我们问好了。”
谷穗弯着沉甸甸的头,向我们微笑,呜定河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接连干旱的日子好像过去了,我爹的脸上也涌动着一片祥和之气。一只黑狗朝我汪汪,我吓得想尿裤子,但总不能尿在爹的脖子里。我夸张地失声哭出来。我的哭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怕狗竟然能哭出声来。不过我的哭声一定出奇难听,因为柳家兄弟一齐发出嘲讽的笑声。他们的笑声高亢而清脆,在呜定河上荡漾开来。
“黑腱!”爹喊了一声。
我不哭叫还好,这一哭叫,那只在天尽头人见人怕的藏獒黑腱顺势仰天咆哮,它眼睛剑锋一样放出光芒,向我和我的地主爹示威。
在我们天尽头,再没有比这黑腱更大更威猛的狗了。
黑腱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有一点是清楚的,它绝对不是纯种的本地狗,一身倒竖的鬃毛让它活像只大刺猬,匕首般的牙齿栽在嘴里,在凶神恶煞的柳家兄弟的指挥下,俨然远道而来的土匪,让人闻风丧胆。
账房霍先生告诉过我,黑腱是从呜定河西边来的。我问:“呜定河西边在哪里?”霍先生开始逗我,他张开双臂,在院子里兜一圈,说:“像唐三藏取经的西天那么远……”
我问是不是西包头,霍先生直摇头。
“那……是……哪里,究竟?”我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完。
“使劲想,要把脑袋想破的时候,就知道了。”
“哼……”我学着我爹平时的腔调,但没我爹那么掷地有声,哼声还伴随一点让人尴尬的鼻涕声。我发出的怨气带着结巴,断断续续,远达不到铿锵有力的程度,逗得霍先生大笑起来。
“三边……”
从此以后,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柳家兄弟手里的藏獒是从哪里来的,三边,三边,三边,我的脑袋真的要被挤破了。
柳家遗孤,也就是柳家兄弟,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今天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会对我爹这个地主老爷示威吗?这时候,哥哥柳文德攥着狗缰绳,弟弟柳武德则撒开手,似乎还在怂恿哥哥将狗放出来,吓唬吓唬我这个地主的儿子。在黑腱的鼓舞下,他们似乎一时间忘记了我爹在呜定河的地位了。况且此刻,我家的账房霍先生、去三边托运食盐的吴大兄弟都不在跟前。我看到黑腱分明越来越有气势,几乎要挣脱柳文德的手,像一把利剑向我和我爹刺来……
柳家兄弟神出鬼没,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霍先生说过,柳家兄弟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对于我地主身份的爹,还是忌惮的。
可是今天,霍先生的话也打了折扣。长得有些膀大腰圆的柳家兄弟想把手里的缰绳抛出来,让黑腱冲向我爹和我,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
我爹把我藏在身后。当然,他不会害怕柳家兄弟,毕竟他们还没完全长大成人,只是半大小子。我爹畏惧的是那只藏獒,它绝对能把他的儿子吃掉。我分明看到我爹的腿在大褂下摆里抖动不已,大褂像被风吹着一样。
“动一下试试!”爹的声音有些破。
柳文德抓紧缰绳,转头迟疑地看一眼弟弟。
柳武德从哥哥手里接过缰绳,黑腱咆哮的同时,前爪在地上疯狂抓挠。我爹瞬间被激怒,大骂道:“你们吃了这地方多少饭,都喂狗了吗?吓唬谁!来,动一下试试!”
我爹话音未落,黑腱挣脱柳武德的手,径自朝我们冲过来。我爹“妈呀”惊呼一声,转身抱起我撒腿就跑。我把头埋在我爹胸前。黑腱的速度比我爹快多了,前爪一下扑到我爹的后背,几乎差一点就抓到我头上。我分明感到我的辫子被揪住,头皮生疼。我想大叫,但我结巴的嘴不争气。我想用洪亮的声音喝退黑腱,可是我没能发出声音。
附近的农人看到黑腱在追我和我爹,先是观望,后来还是操着镰刀一起喊叫着追打过来。黑腱见势不妙,又听见柳家兄弟的口哨声,似乎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转身箭一样朝柳家兄弟跑去。
柳家兄弟和黑腱消失了。
我娘每天抽完烟枪,起来掸掸自己心爱的缎子夹袄,率领我家的长工和伙计们,在霍先生的引领下,在呜定河上寻找柳家兄弟。我娘扬言:“就是把天尽头掘地三尺,也要把柳家的两个杂种小子找出来。”在呜定河畔的虎抱崖上,我娘站了许久,对霍先生说:“把他们从这里扔下去,喂鱼!”
天尽头的人都说我娘是王熙凤,凡是缺钱的人家都来我家借。以前我问过霍先生:“王熙凤是谁?”霍先生笑而不答,那笑神神秘秘又意味深长,好像不愿给我解释,又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王熙凤是谁。总之,我娘就是王熙凤。
我娘仰躺在中窑的躺椅上,烟枪歪在一边。能听见的是她的呻吟声,那声音慢慢停下来,消失了。我娘似乎没气了。隔一会儿,我娘突然一跃而起,回光返照一样活泛起来。
我娘的陪嫁丫鬟秀,端着水碗躬身走到我娘跟前。我娘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接过碗,呷一口,噙在嘴里。半晌,将嘴里的水吐出来,涎水拉得老长。秀很慌乱,手绢不停地在我娘嘴边揩。我娘斜一眼秀,轻描淡写地说:“端下去。”
陆续有人往中窑里走,又很快出来。账房霍先生垂手站在我娘身边。一张张借据被撕掉,又有一张张借据经霍先生的手写上同样的字。然后来人把手指从我娘面前的朱砂盒伸进去,摁一下,再把指头摁在借据上面,那表情很是痛苦。
我娘扬扬得意地回味着烟枪带给她的神仙享受,烟雾久久滞留在她的身体里,哗啦啦流过她的毛孔,让她脾气好起来。有时候,我娘也像娇羞的姑娘一样。
秀在偷偷观察我娘的脸色。自从我娘开始耍弄烟枪,她的脸色就没一点红润。有时候,我娘眼睛里放出凶光,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就连平时受她宠溺的我,也丝毫不敢放肆;我爹也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可以说,在我家院子里,我娘就是阎王。我把这个秘密告诉霍先生,霍先生说:“王熙凤本人就是个阎王。”
我娘后来不和我爹一起住了,是秀陪着我娘。有时谁也进不了中窑。有时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来和我娘借印子钱的,也有还印子钱的。我娘把到手的钱交给霍先生,让他从三边买回烟土。我爹有时候会站在门外,对准备出发的霍先生说:“无底洞,无底洞啊!”
我爹跺跺脚,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霍先生视若无睹。
霍先生对我爹是敬而远之,对我爹的话也不理不睬。他眼里只有我娘,我娘才是家里的掌柜。天尽头的人都知道,我家的家产是我娘从黄河对岸娘家带来的,也是我娘放印子钱换来的。据说我外爷家当年把一半家产都给了我娘——这个不愿缠脚的姑娘做了陪嫁,家里自然是我娘说了算。
因为柳家兄弟的消失,天尽头暂时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只有呜定河的河水清冷地流淌,一直往东汇入了黄河。天尽头的人除了霍先生,都没去过黄河对岸,所以人们有什么事,都请教霍先生,他见多识广,早些时候还是个秀才呢。
我娘决定擒拿柳家兄弟,可是他们消失了。我娘有些丧气,觉得被他们戏弄了。黄昏,我娘歪着抽完烟,叫霍先生进去。
“那两个龟儿子跑哪里去了?”
霍先生欠身对我娘说:“依我看,他们压根儿就没跑远,就在这天尽头呢。”
我娘直起身子,疑惑地问:“他们还敢待着?”
霍先生微微一笑:“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娘身体里的烟还在四处游走,这让她很是享用,于是他们又来到虎抱崖。
秀扶着我娘。自从开始吃烟土,我娘身体轻飘飘的,只是我娘脚大,站得稳。连我娘的陪嫁丫鬟都是小脚,可是我娘,这个大家闺秀却是两片大脚,这让人怎么想?难怪我娘是王熙凤,是烧火的杨排风。
我娘嫌秀多事,厌烦地把秀往旁边推。虎抱崖这一段,风有些肆虐,让人站在崖边战战兢兢。我娘却一点都不怕,她又轻描淡写地骂:“这两个孽种!”
不几天,天尽头发生了几起盗窃事件,霍先生一拍手说:“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我娘似乎忘记了柳家兄弟,被霍先生这么一说,又有了精神,说:“抓起来!”
柳家兄弟靠着藏獒,在呜定河一带横行了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越发飞扬跋扈。我娘说对于忘恩负义的家伙,一点都不能服软,否则就是养虎为患。
呜定河上的人都知道无法无天的柳家兄弟,他们不骂柳家兄弟,只骂天尽头的人。是啊,他们骂得多好:“狗,也是你们喂下的,就没人管了?”我爹不愿意管,他甚至有些同情柳家兄弟,只要把他们手里的藏獒除掉。单就他们两个,蹦跶不到哪里去。我娘命令霍先生把长工和伙计里身强体壮的集结起来。
我娘的意思是霸王硬上弓,只要发现,直接连人带狗绑起来。
“打到皮开肉绽!”
我娘说这话的时候,牙关咬得咯巴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恨他们的是我娘。后来我才隐约听见,是那些从我娘这里借印子钱的人在利用柳家兄弟和我娘作对呢。
究竟什么是印子钱?我想问霍先生,但霍先生是不会告诉我的。我娘买烟土频繁了,来我家借印子钱的人就更多了。我想明白了,放印子钱就是我娘赚钱的手段。
那些借印子钱的人没办法正面和我娘作对,只好暗中支持柳家兄弟。我把心里想的去和霍先生求证,霍先生没有笑话我,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看我,在我脑袋上摸摸,说:“借刀杀人!”
柳家兄弟在哪里藏身,天尽头的人一点都不知情,只是不停地发生盗窃事件。藏獒要吃要喝,不吃肉不行,他们是柳家兄弟手里的武器。于是,王家的鸡丢了,李家的羊丢了……当赵家的牛丢了之后,整个天尽头,人们的心瞬间凝聚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我家院子里喊叫:“常掌柜,你再不出手,咱这儿要完蛋了!”
开门出来的是霍先生。他站在门槛前,对着人们作了个揖。然后,是被秀扶着走出来的我娘。人们看见我娘出来,有点泄气。毕竟我娘是女流。我娘直一直身子,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你们放心,有我在,他们折腾不到天上去!”
没有人吭气,甚至有人嗤之以鼻。我娘不计较这些,大大方方地转身往回走。她跨进门槛的脚,像踩到刺头上一样,没有往下落,而是抬起来。她一拧身,又转回来,对着渐渐稀疏的人群说:“你们中间,欠我十串以下的,从今天起——从现在起,就免了。”
我娘不等人群欢呼起来,就走了回去。
回到中窑,我娘让秀把那只从我外爷家陪嫁过来的樟木箱子抱到跟前。她点上烟土,浑身咯吱响的声音消失了。她从缎子夹袄后面取出钥匙,把十串以下的借条一张张取出来交给霍先生,然后把钥匙熟练地别进去。
霍先生走出院子,对着喧闹的人群,把一张张借据依次念过去,又一张张撕掉抛向半空中。我娘歪在躺椅里,身体越缩越小,好像要把自己藏进去。
二
这事传遍了呜定河,都说我娘毕竟是黄河那边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我娘虽然足不出户,但她好像能听到这些。有一天她伸出手,秀忙把烟枪递过去。我娘没有接,而是抽了秀一个耳光。秀被打哭了,又不敢大声哭。我娘骂道:“要抽死我?”
秀茫然地站在我娘跟前,大气也不敢出。我娘叹息一声:“掌柜的呢?”
秀脸红了,说:“不知道……”
我娘看看秀的脸,说:“你不会撒谎。”
秀吓得扑通跪下来,我娘说:“把脸伸过来。”
秀跪着往我娘跟前挪了几下,垂着头。我娘伸出手,像捧一只小碗一样捧着秀的下巴,缓缓说:“抬起来。”
秀带着哭腔说:“小姐,我错了……”
“错了?”我娘像受了胳肢一样,笑得停不下来,笑够了,终于缓缓地说一句,“也罢!”
然后我娘懒懒地把手伸向烟枪,对着门口说一句:“去吧。”
秀得了饶恕,身子往后挪挪。然后她站起来,也不怕惊扰我娘,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跑出门去。
我娘并没有点烟土,而是对着门口叫道:“进来。”
我娘怎么知道我在门口呢?我娘几乎就不让我进她住的中窑,她喜欢这里。这里原来是我爹和我娘一起住的地方,后来我爹被我娘撵出来了。我爹好像也不在乎这些,自己搬到东边的窑洞里,那里光照不好。我爹怕光。
我推开门,站在门口。我娘伸出手,想一把把我抓过去,或许是她觉得自己的手不够长,又对着我说:“过来,过来啊。”
我走近我娘。我娘好像和我久别重逢一样,眼泪下来了。她赶紧用袖子揩掉。在我的记忆里,我娘就没流过眼泪,我娘为此也不好意思。她拉住我的手,又摸摸我的脸,说:“可怜了我的娃。”
我不知道我娘说的可怜是什么意思。我娘问:“见你大没?”
我半天蹦出“没有”两个字。我娘说:“你大干了坏事,不敢回家了。”
我娘一点心思都没有了,懒得和我说话。我出来后看见霍先生在噼里啪啦打算盘。我想去问霍先生,但是想起我爹前些天孤零零一个人躲出去,我就难过,所以我也不想问霍先生。只听见秀在一个角落嘤嘤哭泣,那声音很委屈。
霍先生的算盘打得像炒豆子,声音越来越大。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他很烦躁,并没有要逗我的意思。
派出去探听柳家兄弟的伙计们回来报告说:“一点踪迹都没有,明明知道是他们干的,可就是看不见人。”我娘听见后,对着窗外骂一句:“废物!”
伙计们不敢说话,个个噤若寒蝉。我从伙计吴大嘴里,得知我爹和另外几个伙计去三边托运食盐去了。我的心思不在柳家兄弟身上,我最担心的是我爹。我鼻子酸酸地跑出院子,被吴大拦腰抱回来。他吓唬我说:“你不怕柳家兄弟?不怕黑腱?”
“不……”我费尽全力,迸出一个字,双腿在空中乱蹬。我太小了,在吴大手里就是一只小狗崽。吴大笑了,对我说:“小掌柜的,还真有些硬气。”
我娘在中窑喊我,叫我不要出去,出去就打死我。他们如临大敌,好像柳家兄弟俨然已经兵临城下。
霍先生突然多了一个习惯。以前他很少将自己珍贵的怀表掏出来,只是用手按按,或者捏捏,只要知道怀表在,就行了。现在,他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解开对襟长衫最上面的扣子,把怀表郑重其事地掏出来,举在眼前,好像在和一个人对视。霍先生平日的淡然在这时候变成焦灼,一点都不像他。霍先生知道我在观察他,他看我一眼,故意装作没看穿的样子。
天尽头安定了几天,呜定河一带也没有再发生盗窃。难道他们消失了?他们是不敢在其他地方作案的,因为人家不会对他们宽容。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两三天之后的夜里,我听见了一声哀嚎。
那是黑腱的声音。
这几天,我看见霍先生和吴大他们,将半扇猪肉破开来。他们要干什么,我不知道。
半夜里,火把将整个天尽头照亮了。人群影影绰绰,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抱在一起,拧成一股绳。藏獒黑腱像沉睡的犍牛一样,被一群人拖到了我家门口。人群中的议论让我明白了捕捉黑腱的过程,肯定是那几条猪肉起了作用。霍先生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柳家兄弟失去了左膀右臂,再怎么也跳不起来了。霍先生让人把黑腱绑了,吊挂在我家院子外面那棵大槐树上。猪肉里的蒙汗药让黑腱失去了往日的雄风,死气沉沉地往下坠。它的脊梁弯成了弓,没有一点生气。
霍先生在等柳家兄弟的到来。霍先生在我爹不在的时候,俨然当起了家里的掌柜。我娘由秀扶着出来,看一眼倒吊在大槐树上的藏獒,冷冷地笑一声。然后,我娘受冷一样,急急返回去。身后的秀颠着小脚小跑着。
我娘的身体越来越弱不禁风了,有时候我听见她夜里发出悠长的呻吟:“啊,娘啊,难活死我了……”
我娘带着大脚风风火火这么多年以后,渐渐成了无助的人。她习惯歪在躺椅里,身边的一切,都不那么在乎了。
驼铃响起的时候,也不见我爹回来。每天都有南去的驼队,每次驼队经过的时候,吴大都会唱:“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哟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那个路。”
霍先生将八仙桌搬出来,在大槐树下沏壶茶,长袍下摆向后一抛,秀才的风范就出来了。不出他所料,柳家兄弟前来索要黑腱了。人群黑压压地挡在大槐树下,中间是端坐喝茶的霍先生。柳家兄弟自然知道该和谁交涉。霍先生掀开茶盖,鼻子嗅一下,左右摆着头,呷一口。茶碗好像烫手,他又倏地把茶碗放在八仙桌上。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柳家兄弟一点怯意都没有。他们步步紧逼,在距离霍先生三步开外的地方站下了。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柳家兄弟依旧光着膀子。他们呼哧呼哧的,甚至还流着汗。霍先生掏出怀表,放在嘴边吹口气。他目光一斜,剑一样刺向柳家兄弟。
“到底想怎样?不要充掌柜样了,说到底都是奴才!”柳家兄弟商量好似的给霍先生撂下这句话。
霍先生不恼,嘿嘿笑了:“我……也没说自己是掌柜呀。”
“替掌柜老婆放印子钱,良心昧了。害了多少人?等着下地狱去!”柳文德说。
“你情我愿,谈什么昧不昧良心。”
“说,怎么才能让我们把黑腱带走?”柳武德说。
“很简单,只要说出你们背后的人,你们随时可以把狗带走。我给狗喂了十几斤猪肉,要是在你们手里,保不定就饿死了。”
“休想!”柳武德刚准备继续说话,柳文德及时制止了弟弟,也适时回绝了霍先生。
柳家兄弟自知寡不敌众,所以他们干脆赤手空拳。在手拿着棍棒的人群中,他们一点都没有害怕,气势反倒压人一筹。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柳文德又说。
霍先生看着日渐长大的柳家兄弟,想起他们在天尽头的种种劣迹,牙齿咬得咯吧响,握紧的拳头慢慢舒展开来。他不再和柳家兄弟对峙,或许他有其他的想法。
“既然这样,狗是带不走了。我也不难为你们,等它醒了,还有猪肉让它吃个够!”
霍先生这样说着,站起来。人群散开来,让出一条道。柳家兄弟互相看看,彼此点点头。然后他们冲锋一样跑出我家院子,向呜定河的方向,战马一样跑远了。
霍先生并没有放松警惕,夜里还是让吴大兄弟领着好些强壮伙计守在大槐树下。火把照着,偶尔听见黑腱发出吭吭的声音,不过很微弱。看来蒙汗药的药劲快要过去了。吴大下午胆子还不小,晚上人少了,又怕柳家兄弟来偷狗,也胆怯了,有几次疑神疑鬼地对大家说:“柳家兄弟来了!”
半夜大家困得不行,被一阵口哨声惊醒过来。口哨声是柳家兄弟的,没有谁的口哨声能比他们的更响亮刺耳。
黑腱似乎听到了,它开始了低沉无力的咆哮。暗夜里的黑腱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大了一圈。吴大吓得战战兢兢,不停地喊霍先生。霍先生披着夹袄出来,跺脚骂道:“死人,你不怕吵醒掌柜家的?”
吴大噤了声,夸张地在自己嘴上扇一巴掌,指着呜定河方向。口哨声尖厉地传过来,黑腱又不安稳了。霍先生气定神闲,对吴大说:“放下来!”
黑腱被放下来,用细细的麻绳捆了嘴,四肢也被绳索捆得更加结实。众人把黑腱抬进吴大兄弟住的下院,放在一条黑羊毛毡上,黑羊毛毡四角朝天被吊起来。霍先生不动声色,口哨声不停响起。黑羊毛毡安静地在空中摇摆。口哨声消失了,天尽头安静下来,只听见呜定河水哗啦啦流淌着。
我娘在中窑翻身,喝了一口热水,问秀:“几点了?”秀说:“四更天。”我娘说:“口哨声太刺耳了,做了好多噩梦,你听见我胡说没?”
“没。”秀轻声说。
“这天尽头啊,秋天就开始冷了,不比我们那里。”我娘幽幽地叹一句。
我娘看一眼秀,又问:“掌柜有消息吗?”
秀沉默一下,说:“听霍先生说,也快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娘很庆幸地说一句,又看看秀。秀低着头,不敢看我娘。
我娘说:“你二十了吧?”
秀说:“是,小姐,我比你小一轮。”
我娘微微一笑说:“这还要你提醒我?”
秀放松下来,说:“要不要?”
我娘抓起烟枪,说:“再这样下去,怕是吃不起了,不要了。我这会儿困得很,刚才被柳家作孽的小子吓出了冷汗。”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处置那条狗。”
“不管了,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霍先生办事谨慎着呢。”
我娘一夜要惊醒几次,嘴里胡乱说着话。秀吓得去找霍先生,霍先生说:“掌柜家的是不是生病了?”
秀吓得哭出来。霍先生说:“不要紧,我给看看。”
霍先生垂着双手走到我娘跟前,我娘懒懒地说:“我就是冷,冷得打战,老梦见我娘家人……”
霍先生说:“好。”
我娘说:“你有手段,给我看看。掌柜也不在,不知道快回来了没有?”
霍先生说:“就这两天。”
我娘说:“你给我看看。”
霍先生坐在我娘身旁,哈欠连天。许久,他嘴里发出一个字:“呔……”
霍先生又说了一阵胡话,过了一阵,霍先生不再哈欠连天。他似乎很累很累地回到了平常的状态,看看我娘,问:“我刚才说啥没有?”
我娘说:“我没听清,就听见你说要我到呜定河畔给我娘老子烧纸去。”
霍先生说:“那就对了。”
天不明我娘就在霍先生和秀的陪伴下走向呜定河,冷飕飕的秋风吹进我娘的羊毛夹袄。我娘冷得缓不过来,在呜定河畔给我外爷外婆烧纸。我娘拉长声音,带着哭腔叫道:“爹、娘,不孝女儿给你们送银子来了,你们来取啊!”
我娘做了这件事,回来好多了,吃了不少东西。听见远远的口哨声,我娘说:“打算怎么处置那条害人狗?”
霍先生对着我娘的耳朵,嘀嘀咕咕。我娘说:“前怕胡子后怕狼,甚事都弄不成!”
霍先生说:“那就好。”
我娘说:“放印子钱,那是两厢情愿,谁也没逼谁。再说,我给他们从二分降到一分半,也有一分的。他们把钱输了,这事能算我头上?没有我给他们应急,他们的手早就被剁几次了。”
口哨声消失以后,霍先生确定柳家兄弟去上游的庙会寻找他们的同盟者去了。于是在我家大院里,一场勒狗的行动开始了。乡民们都来看热闹。我看到吴大兄弟和几个身强体壮的伙计把一根井绳缠绕在黑腱的脖子上,黑腱的嘴被死死绑住,被绑的嘴里发出愤怒的吼叫。好在它的四肢完全被控制,没有人再害怕它了,但喉咙里的咆哮差点让它把捆绑在嘴上的绳索挣开来。人们一时间害怕起来,这哪里是条狗,分明就是一只老虎啊。天尽头的人从没有见过比它更厉害的狗。
黑腱在树上摇摆着,摇摆着。起先它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后来乖顺了。吴大满头大汗,叫道:“死了,死了死了,终于死了!”
霍先生站在树下,瞪了一眼吴大。吴大吓得吐吐舌头。我家办了一场盛宴,香味飘在整个天尽头上空。人们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味道,更别说享受了。
我娘出来进去,被那种香味蛊惑着。她在院子里信步,一点也没有大户人家小姐的身份了。她笑嘻嘻地对我说:“补补,要补补了,不然身体就成朽木了。”
我娘说要给自己大补,说她的身体快被掏空了。我娘这时候好像很想念我爹,对我说:“要是你爹在就好了。”
三
黑腱成了美味,这美味一定不止在天尽头。香味会沿着呜定河飘散开来,还会顺着虎抱崖游荡到黄河对岸,游荡到我娘的娘家去。
柳家兄弟一定是闻到了味道,他们沿着呜定河,像两匹骏马一样飞驰到天尽头。黑腱的皮挂在我家的大槐树上,像要飞翔的狼一样。柳家兄弟站在大槐树下,没有发出黑腱一样的咆哮。他们眼泪汪汪,一眼都没看周围的人,甚至连一点敌意都没有。
他们站了好久,柳文德斩钉截铁地对弟弟说:“走!”
霍先生掏出怀表,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天,塌不下来!”
死了黑腱,天尽头又一次安静下来,偶尔能听见虎抱崖上的碎石掉进呜定河,咕咚一声,就被水流声掩盖过去了。
半夜时分,起风了,风声很大,拔节的庄稼发出嗖嗖的声音。我娘虽然吃了狗肉,却依旧感到冷,大补对她来说好像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娘坐起来。呜定河河底光滑的砾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窗外飞进来。我娘尖叫一声,砾石砸到了她的眼眶上。
我家的院子乱了。我娘又中了一石头,血流到炕上,热乎乎的。
天似乎亮得早,人们发现庄稼地遭殃了。几年不见的低着头的谷穗,一夜之间全遭殃了。他们知道这是柳家兄弟干的好事,只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柳家兄弟一夜之间能有那么大的能量。人们号叫着:“遭殃了啊,庄稼遭殃了!”
天尽头的人又一次呼天抢地,手持棍棒,连死气沉沉的人也活泛起来,呐喊声惊天动地,就连田地里的老鼠也被逼出来。
柳家兄弟像从地里蹿出来一样,复仇支配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弹跳着奔向虎抱崖,四处寻找他们的人集结成队伍,黑压压席卷而来,像一股风浪把柳家兄弟逼到了虎抱崖上。
有人看见柳武德脚下一滑,一块石头掉下虎抱崖。溅起的浪花踊跃地往崖上跳,又落入河流,消失在河水中。
他们每人抱着一捆谷草,既不投降,也不反抗。人群一步步压过来,一股风强劲地把柳家兄弟逼到悬崖边上。天色亮了,但阴沉沉的,一时间反倒更加黑了。人们快要和柳家兄弟鼻子碰鼻子了。柳家兄弟相互看看,眼神出奇的凝滞。
死一般安静下来,柳家兄弟慢慢把那两捆谷草放在各自胯下。哥哥柳文德命令弟弟:“跳!”
人们还在错愕中,柳家兄弟已经骑着谷草跳下虎抱崖。兄弟俩异口同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长啸。这时,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老虎!”
于是人们一起叫道:“老虎!老虎!”
事后人们坐在一起,都在回想那两只老虎。就在柳家兄弟纵身跳下悬崖的瞬间,他们不见了,继而蹿出一白一黑两只老虎,扑通两声落进呜定河。河水溅起来,遮蔽了人们的眼睛。
一场秋雨下起来。我娘头上包着白布带,只留着鼻孔,我吓得都不敢走近她。娘一定很疼,她的呻吟声很短促,一刻也不停歇。我们家的人急得团团转。天黑前我爹回来了,是吴大从半道上接回来的。我看见爹从骆驼上下来,满脸风尘。我跑过去,结巴得更厉害了,我说:“老……”
爹把我揽在怀里:“慢慢说,慢慢说,不怕!”
我半天又蹦出一个字:“……虎!”
我爹扑进中窑,瞬间就跌到炕头,嘴里叫道:“桂兰!”
我娘奄奄一息,手还在乱抓。霍先生把烟枪递过去,我娘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沉重地举起来,嘿嘿笑着。她胳膊上青筋暴出,用尽生平之力,咔嚓一声把烟枪折为两段,双臂千斤一样脱落到炕上。她做了一件异常用力的事,嘴角浮出笑容。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对地上的人挥挥手。
霍先生,还有捂着嘴不敢哭的秀,都慢慢往外退。霍先生拉拉秀的胳膊,秀忍不住蹦出哭腔:“小姐……”
我娘不理,闭上眼睛。我爹捏一把鼻涕跪到我娘面前:“桂兰!桂兰啊!”
我娘的手费力地举起来好几次,我爹没注意到,是我注意到了。我结巴着对我爹说:“手、手,我娘……的手。”
爹托起我娘的手,像托着空气。
“我,对不起你!”
我娘费了好大劲,对我爹说了这句话。我爹失声痛哭,一个劲地叫着:“桂兰,桂兰啊!”
我娘像扔一颗冬瓜那样,咚一声将我扔给了秀。
秀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要成我娘了。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让人一点都回不过神来。我爹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不过他比过去硬气了。霍先生说我爹发家靠的是我娘,所以他一直怕我娘。外爷家给我娘的陪嫁多,我爹这才买了田地。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我娘放印子钱让我家买地的速度加快了。
霍先生还说,我娘吃烟土,家底差点被败光。值得庆幸的是,我爹懂经营。我爹和霍先生坐下来算账,看田地还有多少垧。霍先生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了一下午,人们看见我爹从窑里走出来,手背在身后,腰板比过去任何时候挺得都直。
秀的肚子大起来。我爹面色红润,枯木逢春。中窑我娘的躺椅上,我爹把藏獒黑腱的皮铺上去,悠然地躺下来。有时候,我爹会摩拳擦掌,可是他又无可奈何,因为他不知道该找谁去报仇。柳家兄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爹感到窝囊。不过自从柳家兄弟坠崖后,天尽头人普遍认为柳家兄弟就是两只老虎,他们认为是他们逼死了柳家兄弟,因此罪孽深重。
这事过去了吗?我爹的脸色表明,没过去。他和天尽头的人一样,只字不提柳家兄弟的长短。但他让人觉得柳家兄弟一直在他心里隐匿着。早晚,他们会回来。
有一天,我爹在院子外走了好几圈,对身边的霍先生说:“你看,这院墙要是像我丈人家的那么高,石头就飞不进去。”
霍先生说:“是。”
我爹又说:“可怜了桂兰,她娘家要是还有势,就是把黄河水舀干,也会把两个作孽鬼揪出来。”
回想起我外爷家的辉煌,我爹开始蠢蠢欲动,在秀才霍先生的陪伴下,成天对着院子指手画脚。
我看见秀在院子里转悠,抚着大肚子,一脸微笑地望着院子后山上的我爹,又看看我,抿嘴笑一下,进去了。
我从来没这么注意过秀,以前我觉得秀就是个伺候我娘的丫鬟。她被我娘打,可现在秀成了我娘,她阔气地继承了主子的习性。那块我爹从三边买回的栽绒毯,在呜定河寒冷的冬季,铺在她的炕上。过去我娘讲究的那些绣花的红肚兜,也被她从樟木箱子里一一取出来挂在院子里晾晒,以及我娘的耳坠、耳环、项圈、簪子、手镯,都在一夜之间属于她了。但是秀也知道,我不叫她娘。
我就是想我娘,忘不了她被打伤的脸,忘不了她短促的呻吟。她吃烟土的样子让人讨厌,可她毕竟是我娘。除了吃烟土,她还有那么多的好。她放印子钱,仇敌越来越多,可是她死后我爹不再和任何人要印子钱了,这也算是给她赎罪。不管怎么说,我只有一个娘,我决定不把秀叫娘。
我不叫娘,秀在我家就不能完全取代我娘。我梗着脖子,爹举起手要打我,我也没动一下。
大肚子秀的脾气很坏,一点不比我娘好。我爹以前怕我娘,难道也要怕秀吗?夜里我总能听见秀放肆的咯咯笑声。我家所有人都说我爹惯着她。
一天饭后,爹叫住我,问我识字的事。我从霍先生那里学来不少字,霍先生说我将来也是秀才。我心里对“秀”有意见,故意写错几个字,惹恼了我爹。
我爹带风的手拍在我脑袋上,秀急忙过来拉住。按理说我应该感谢她,可我却觉得她是装腔作势,我甚至本能地推了她一把。
我的举动激怒了爹,他对着我前胸蹬了一脚,我便坐倒在了墙角。秀连忙过来扶住我,她大着肚子很不方便,对我爹说:“打坏了,小姐地下有知会难过的。”
“叫娘!”我爹的话不容反驳。
我依旧低着头,眼泪鼻涕下来,脑子里嗡嗡的,像杂乱的马蹄声。
“叫!”我爹又踢我一脚。
我胸腔里发出的“秀娘”,到喉咙又被咽进去。我听见“秀娘”两个字咕嘟咕嘟地在我的肚子里叫唤。
“叫不叫?”我爹气急败坏,扬起的拐杖停在我头顶,一股风飕飕地漫过我的身体。
我叫了一声“秀娘”,只是“秀”和“娘”是分开来的。
这次以后,我不太想起我娘了,也不太想起害死我娘的柳家兄弟。我觉得秀很可亲,虽然小脚颠得厉害。不过她对我好,我就认了。霍先生对我说:“有奶便是娘,你现在不认她,以后她有了儿子,你就更没地位了。”我问霍先生,怎么知道秀怀的是儿子。霍先生怪怪地笑:“肚子尖、脸黑,不生儿子才怪!”
从此我家的关系顺了,我爹也越来越精神。他要干一件大事。
四面八方的匠人不断沿着呜定河向我家走来,我爹在呜定河上又一次名声大噪。人们都知道我爹要建一座庄园。只是谁都想不到,我爹的计划那么大。那些匠人感念我爹的好,因为他们可以长期有活干了。他们总会说一句:“常掌柜,恩人哪!”
我爹对匠人们说,就算把家财耗尽,也要把庄园建成个样子。爹的话格外提气,匠人们手里的铁錾子在石头上破开了花,叮叮当当热闹非凡。我从私塾下学回来,匠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齐声叫我:“小掌柜的……”
然后他们七嘴八舌,说我将来要当秀才,要当县老爷呢。
大大小小的石头运到我家附近,堆得老高。有一天我爹站在呜定河畔,对着虎抱崖出神。远远看去,临黄河这边的悬崖上,确实好像老虎攀附在半崖上,显得异常突兀。我爹对霍先生说:“把那块石头打下来。”
霍先生做出平常没有的惊讶,甚至吓着一样对我爹连连摆手:“就是打下来,石头也是掉进黄河了,用不上。主要是,谁敢去破那风水啊!”
我爹说:“虎抱崖,虎抱崖,真是一只老虎抱在半崖上?”
我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耐人寻味的样子。他又问:“你真看见老虎了?”
霍先生说:“两个作孽鬼坠下去的时候,每人骑一捆谷草。我后来让吴大他们几个小子也骑谷草试了试,确实能起到作用。就是坠下去之后,看不清楚。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老虎,大家便一起喊老虎。”
我爹说:“我信。他们自小没了爹娘,过得跟野人一样,或许真是老虎呢。不过那么高坠下去,就是老虎也怕活不了吧。”
霍先生若有所思地说:“就听见扑通几声,我一直不敢说,我怀疑他们可能游到黄河对岸去了。”
我爹发出阴冷的笑声,对一向尊重的霍先生说:“你放屁!”
其实我爹觉得霍先生的话有道理,只是他不承认。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愿意承认。我爹现在只想建一座城堡,就是真有歹人,也休想进来。
四
爹决定亲自去一趟北京城,他想看看皇帝住的地方。他要过黄河一路向东,这一趟得多久,他自己也不清楚。我爹想带我去,霍先生不同意。他让我爹快去快回,家里这摊子事,他一个下人是应付不过来的。
我一下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私塾也不想去,每天就只看匠人们做工。我爹离开后,匠人们怠工。他们甚至偷偷看秀,一个快要临盆的女人。还私底下说秀,越说越离谱。有时候霍先生会加大咳嗽声来制止他们。来我家帮忙做饭的妇人们和匠人们也是挤眉弄眼,让霍先生气不打一处来。霍先生嘴里总是喃喃:“反了,真的是反了!”
群龙无首,霍先生和秀商量,秀说:“扎眼的直接打发了去,没王法了!”
霍先生说:“都是好匠人,那个雕石狮子的,祖传手艺,打发了谁来雕?掌柜的要求高啊。”
秀说:“吓唬吓唬看。”
霍先生说:“硬来不行。掌柜的不在,他们把我当下人。要不就软来。”
秀问:“怎么软来?”
霍先生趴在秀的耳朵旁叽叽咕咕,秀笑得咯咯叫,说:“好!”
原来是伙食改善了,霍先生请来了呜定河上游县城里的厨子,一下子压住了他们的胃口。可是效果却适得其反,那些吃饱喝足的人,越发放肆起来。他们酒后胡言乱语,一点分寸都没有了。霍先生算了算,我爹应该快回来了。可我爹爱逛,北京城那么大,不知他要逛多久才回来。
就是那个几代单传的狮子匠,早早结了工钱,拐上天尽头一户人家的女儿,远走高飞了。口子一开,事情就闹大了。丢了女儿的人家不骂那个狮子匠,而是来我家找事。理由很简单,狼是你们引来的。不几天,那家人的族人亲戚都聚集在我家了,扬言要是女儿不回来,就去呜定河上游找县老爷告状。
霍先生焦头烂额,以前他觉得管这个家并不难,现在主人不在,秀也被认为是下人,家里就乱套了。霍先生的秀才风度一点都没了,站在虎抱崖上对着黄河喊:“常掌柜,你快回来啊。你再不回来,我就上梁山了。”
我爹快回来了,消息一点点像风一样吹进院子。匠人们多少安静了下来,霍先生却声高了:“掌柜的到山西了,过吕梁了,到柳林了,都下河登船了,回来就在眼前,眼下就到虎抱崖了。”
我爹真的回来了,还带着北京城的园林匠人。在北京城的匠人师傅面前,我爹显出了掌柜的威严。他咳嗽一声,干活的匠人们一起噤了声,只挥舞着手中的工具。
秀娘看见我爹回来,脸上笑出了两朵花。霍先生也如释重负。
我爹板着脸,陪北京城的匠人师傅在院子周围看。我听见爹说:“就是吃水问题不好解决。”
北京师傅抖抖长衫说:“地势太高了。”
我爹说:“只要能解决,钱不是事。”
地势确实太高了,沿着原来的院子大路,城墙一样渐渐矗起一堵石头墙。我爹说长城就是这样的,秦始皇修筑长城,就是要把敌人挡在外面。我爹不是秦始皇,但修建这样坚固的石头墙,起码可以把土匪挡住,把无法无天的柳家兄弟挡住,早这样我娘就不会死了。
沿着大路往上的甬道尽头,就是水房。我爹阔气到把水井口建成一间房子。北京城的匠人师傅说:“水大概有三十几米深,你要提前考虑这个问题。这么大的规模,可不能蛮干啊。”
我爹听出了难度,霍先生也听出了难度。吴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两只鸡蛋。北京师傅说:“其他的是慢工出细活,有钱都能办到。就是这水井,万不得已,是不是考虑将来在院子下面取水?”
“不能!”我爹斩钉截铁。
我爹设想的庄园,是高出大路几十米的一座空中楼阁。它易守难攻,像一座山寨,是呜定河上一颗高耸入云的明珠。要是敌人来犯,水井不在自己的掌控中,就等于自寻死路。那么多人、牲口,直接被渴死了,还怎么打仗?
庄园高耸在天尽头的西端,和虎抱崖遥遥相望。将来庄园建成后,我爹还要在寨墙上修筑炮台。他要站在炮台上,像将军那样看向虎抱崖。
北京师傅被我爹的豪情感染了,他重新打量我爹,用好听的京城话对我爹说:“您嘞,比我们北京城的贝勒爷都有范儿,比老佛爷都舍得。”
他说:“总不会比得上我丈人家的,他家的庄园,比皇帝的紫禁城差不多。”
不久,寨墙坍塌了。因为地势太高,加上操之过急,块石中间没有留够气眼。用北京师傅的话说:“地基牢固但寨墙太高,像吃了硼砂的人,肚子会被胀破。”
我爹没有灰心,反倒斗志昂扬。他对不老实的匠人们说:“想走的、不安分的,现在就可以走,工钱随时发放。我这里也不着急了,原来计划两年,现在看来两个两年也未必。你们着急就请走吧。”
我爹不同于霍先生,他是掌柜,说话掷地有声。秀在我爹面前娇滴滴的,不过我爹好像很受用,从来不恼她。以前我娘一发脾气,我爹就蔫了,也不哄哄我娘。要是他能像哄秀那样哄我娘,我娘还会发脾气吗?
寨墙的倒塌加剧了我爹建成庄园的决心,他恩威并施,整饬了匠人们。
我爹在庄园上下不停地走,嘴里会给人描述他丈人家的庄园是怎样的。家里的事务统统交给了霍先生,来交租的、去三边托运食盐的,都被霍先生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爹就成了真正的甩手掌柜。因为我结巴,我爹也不要求我去私塾了,由霍先生抽空教我。匠人们看我腰板挺直跟在霍先生后头,就会由衷地重复一句:“小掌柜的,将来肯定是个县老爷哎!”
这话我都听腻了,我爹却很是受用,明知是奉承的话,他却听得心安理得。学乖的匠人们展露出他们的手艺,让我家的庄园越来越有样。两尊石狮子活灵活现,嘴里衔着的石球浑圆明净。我爹扶着石狮子说:“这才像大户人家门前的狮子嘛。”
寨墙比过去加厚了一层,中间有层次地留着气眼,这下不会再坍塌了。雄壮的寨墙将把我家的庄园直接送到云端,站在寨墙上,一眼望过去,整个呜定河尽收眼底。对岸的黄河上,依稀能看见有人似乎朝这边张望。我爹咬着玛瑙石烟嘴,腰杆和烟杆一样直起来。有时候他会把双手放到腰上,肚子往前伸去,一直向着对岸的黄河。霍先生说,我爹从黄河对岸发家,是我娘的功劳。他一个给人家当长工的穷小子,能把财主的女儿哄到手,需要多大的能耐啊。
端午节来了,家里雇来的厨子、老妈子、年轻的媳妇们,一溜坐在即将修成的中院里包粽子。粽子快包完的时候,听见上院的秀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所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知道又一个小掌柜要降生了。
我爹满怀信心地在上下两个院子走来走去。他猜一定也是个小子。我爹看着不远处的我,香火的接续让我爹有了一种优越感。
寨墙下面也站满了人,他们同样在等待。我爹有些焦急,看看匠人们,又看看寨墙底下的人,突然间慌乱起来。这时一个老妈子跑出来说:“快了,快了掌柜的。”
说完她跑回去。紧接着又跑出来一个说:“就快了,掌柜的不着急啊。”不等我爹说话,也跑回去了。
秀的叫声戛然而止。站在外面的人都能感觉到她的如释重负,可就是没有听见人们期待的划破呜定河空气的那声哭泣。没人敢问,大家都看着我爹。我爹有些战战兢兢,往门口挪步。他咳嗽几声给自己壮胆,窑里没有回应。我爹忍不住了,破声问道:“甚情况?”
两个接生婆跑出来,差点跪下来,哭丧着脸对我爹说:“掌柜的,娃……没气……”
我爹做梦都想不到,生下的男婴一声啼哭都没有。他掀开帘子走进去,直奔秀跟前。秀惊恐地睁着眼睛,对我爹说:“我……我对不住你啊!”
我爹安抚秀躺下:“也好,是孽障,就由他去吧。”
我爹说出“孽障”两个字,秀又忍不住号哭起来,嘴里说对不起小姐。寨墙下面的人散去了,消失在天尽头的田地里。庄园里的匠人们挥动着手里的工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男婴的尸体由霍先生抱着,他走向天尽头的一片庄稼地。从寨墙上远远望过去,那片地上长着荞麦,齐齐整整,安安静静。霍先生要把男婴的尸体安放在那里,任由野兽消解。
吴大兄弟跟在霍先生后头,将手里的纸钱撒在路上。迎面有羊群走来,发出咩咩的叫声。霍先生手里端着白布裹缠的男婴的尸体,让我忍不住想起我娘缠满白布带的头。
我不知道我爹为什么把男婴叫孽障,后来回想起我爹去三边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对秀的惩罚,我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孽障”是我娘在世时候就到了秀的肚子里的,这也是匠人们后来议论的话。事情过去后大家缓了一口气,连我爹也不再觉得有什么难过。秀出了月子完全换了一个人。霍先生之前说她黑成那样,不生小子才怪,果然霍先生说得没错。现在的秀成了女掌柜,孩子没了,她也算赎罪了。霍先生说善恶有报,她因此释然了。
我娘过去的金银首饰,在秀身上更是光彩照人。相比我娘被烟土折磨的模样,秀绝对貌若天仙。秀有些飞扬跋扈,但是没人当面对她有什么不敬。
秀从前那么不起眼,活在我娘的影子里,现在她绽放开来,让我爹欲罢不能。
五
庄园一天天有了样子,让我爹最焦虑的还是水井。已经打得深不见底,却出不来水。庄园距河底太高了,大家推断要出水的地方,应该在寨墙底部十几米以下。
我爹为此亲自去了一趟黑龙潭,求黑龙潭的龙王早日赐予他清冽的井水。都探到石头层了,还是没有出水。不敢再深了,再深就要到龙宫里了,坏了龙宫,那还了得!
我爹也怕这个,所以他去了黑龙潭。匠人们不信,这里怎么会触动龙王的利益呢?真有龙王、有水晶宫,他们豁出命去也要先睹为快呢。
霍先生说:“传说龙母娘娘在呜定河上游吞食仙桃后,生下红、黄、绿、蓝、黑五条龙。黑龙游到现在的黑龙潭,布云施雨降甘霖,四乡民众感其灵验,在山顶筑神龛供奉了几百年。”
我爹从黑龙潭回来,双手背在身后,咬着玛瑙石烟嘴对匠人们说:“好好干,这水出不来,你们就有活,不要怕养不起自己的婆姨娃娃。”我爹还说,“金银元宝算什么,只要能出水,我从井底用元宝金条垒一圈,算是对龙王的敬奉。”
我爹的豪言壮语惊动了整个呜定河,各种传言随之而来。有人说我外爷家摊上官司后,我精明的外爷让我爹用骡马把私藏的金银财宝一夜之间都运到了天尽头。外爷自己一个人豁出去了。官司输了,好在家产保下来了。虽然给了外姓人,也比落在他人手里强。钱多没处花,于是我娘开始吃烟土,财主家的小姐亲手毁掉了自己。
我爹在天尽头有大片大片田产,依旧要把三边的食盐和皮货贩卖到黄河对岸,甚至要在呜定河一带建成这座庄园,和对岸看不见的丈人家遥遥相望,向世人昭示绵绵不息的威严。
上院的明五暗四六厢窑,在呜定河一带传为美谈。人们争着先睹为快。秀成了上院的主人。匠人们打水井的时候,总是说一句俏皮话:“再往里探探,快出水了!”
我爹越来越瘦。天尽头的人,从匠人们开始,到我家的长工和伙计们,都知道秀的那句话:“再往里探探,咱给爷生个小子!”就是秀的这句激励话,把我爹的身体搞垮了,秀却越来越惹人怜爱。人们的眼光落在秀的身上,他们不明白,过去纤细柔弱的下人,当了主子以后,为什么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我家的大院建成了,算算快三年了。秀再没有隆起自己的肚子。水井还是不出水。我爹扬言要用金条垒一圈水井的心愿难以实现,自然气不顺。
买回来的炮筒从城垛式寨墙瞭望口伸出去,对着虎抱崖,对着黄河对岸。吃水却依旧要从河底往上运,牲口也是被牵着到呜定河饮水,能有什么办法把呜定河的水直通到井底吗?
这可是一个白日梦,水井还是要继续往下探。匠人们都气馁了,霍先生也摇头叹气。只有我爹站在寨墙上,抚弄着炮筒,一字一顿地对匠人们说:“就是挖到龙宫,得罪了龙王,也不怕了。这事没商量,继续挖!”
屋檐上从更加遥远的南方运回来的瓦砾上,滴滴答答往下掉着雨水。秀把雨伞撑起来给我爹,我爹却浑然不知。他脑子里只有水井。井楼都建起来了,别致精美,讲究的木雕被雨水冲刷后显得越发有神。
可水在哪里?
后山的暗道也加紧挖掘,就要竣工了,只等井水从地下冒出来。我爹一次次检验炕裙壁画、暖阁壁橱、门钉窗棂,满意地点着头。他轻抚这些曾在丈人家才能看到的东西,唏嘘感慨。
我爹对身后的秀说:“你还记得小姐以前说过的话吗?”
秀点点头:“小姐说,你未来肯定光芒四射。”
秋收后的一天,匠人们陆续离开,家里就剩几个做雕刻细活的和掘井的苦力了。忽然有人高喊:“出水了,出水了!”这声音在清冷的秋夜沸腾在天尽头,就像几年前柳家兄弟坠崖的那个夜晚,只是那次我爹没赶上。这次他赶上了,水不停往上涨。我爹扬言用金条在出水的地方箍一圈的愿望也来不及实现了。天明以后,水涨到了水井的半腰上,停下来。我爹将一块砾石丢进去,只能听见隐隐的咕嘟声。我爹大笑着说:“估计是掉进龙王的龙宫里去了!”
我爹绝对不在寨墙以外取水的问题解决了。北京城的师傅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庄园完全与世隔绝了,所有的问题随着出水迎刃而解了。我爹感慨不已,嘴里的玛瑙石烟嘴都快被他咬裂了。
轿子放进水房,起到了防潮的作用,这是霍先生的主意。庄园在天尽头显得很突兀,导致我去一趟私塾也很费劲。私塾的赵先生笑眯眯地问我:“庄园好吧?城堡好吧?小掌柜的,你现在住的就相当于北京城皇帝住的紫禁城哦。”
我家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我每天都要被早早叫醒,去上院给我爹和秀问安。我站在窗外,看着窗户上雕刻的花鸟,对着里面说:“爹……早安!”
然后是我爹懒懒的声音:“嗯……”
他的声音很低沉,咳嗽一阵子,能听见秀给他捶背。
“问秀娘好。”
“秀……娘,好!”
问完好,我就去念书。我结巴得更厉害了,看着书本上的字,半天发不出声音来。我心里是不结巴的,霍先生纠正我,我越发脸红脖子粗。霍先生就说:“你看吴大手里的鞭子,甩一声,啪,多清脆啊,你试试!”
“啪……”
“再试,一个字一个字来,不要急,把嘴张开,张大。”
“啪!”这下我的字是蹦出去的。霍先生看我一眼,笑得很开心,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继续,不要停。”
“啪、啪啪、啪啪啪……”
“小掌柜在放鞭炮呢?啊,就快过年了,小掌柜吐字利索了啊!”
我听着霍先生的话,想着吴大手里的鞭子,将一个个字甩向半空中,鞭子折断一样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也像把鞭炮扔上了天空。难怪我爹不太让我去私塾,在他看来,霍先生比私塾里的老学究厉害。
只是我和秀还是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秀就像我爹身上的锅贴,我爹越来越瘦。不过我爹很愉悦,仿佛这世上有秀,他就活得自在。秀也能看出我对她的态度,不过她从来没高声说过我一句,总是觉得我是小姐生的,比谁都高贵。
我的高贵是从我家建成庄园以后获得的,每天我从寨门出来,就被天尽头的伙伴们围成一圈,他们高声叫我小掌柜。
春天来了。轿子里坐着秀,轿子旁边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我爹。他们要去呜定河上游的黑龙潭了,我爹要去还愿,还要求龙君保佑秀再生一个小掌柜。
没有他们的天尽头,都不知道有多安静。呜定河里的河水也干涸了,庄稼躲藏进地缝里,太阳毒辣辣地照着。黄河水也在往中间挤,大地被晒得嘎巴巴响。
我爹去黑龙潭还有一个原因,天尽头没雨,是荒年的征兆。我听霍先生说,柳家兄弟还活着,依旧是我爹的心病。他去黑龙潭,也和这事有干系。
于是我不敢再去虎抱崖,总担心柳家兄弟会从崖下的河水里冒出来,像两只老虎向我扑来。
我还是相信,我爹和秀回来的时候,就会带来雨水,天尽头焦灼的大地上从此后必将一片祥和。
原载《朔方》2023年第9期
作者简介
惠潮,1981年生,陕西安塞人。2006年开始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南庄的困惑》《盲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