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香君在1912
Ⅰ
“啊啊啊呜呜呜嘤嘤嘤!”
她的撒娇是按着扁桃体揉弦
撒泼是在鼻腔中晾高音谱号
地狱里甜音绕梁,骚转久绝
要过300岁生日的小姑奶奶
小手一插,哄不好了!
1699年,我又一次以15岁的身体
出生。扇面似的前额上点着
胎记的血。他们在我血液里起朱楼
在我血液里楼塌了。松树的血叫琥珀
我的血叫桃花。他们扇风,从腥风
扇到香风,从南京扇到北京。多么美妙啊
在死后,我终于不死了。
但她怎么也死了?一个扮演我,却不扮演我的忠贞的
女戏子。1912年,她自刎的剑
割开了我地府顶的排水管,大块的天堂
往我脸上砸。紫禁城是
一座冰山,被战舰击碎了,甚至连龙椅都
漂流进了温热的太平洋
我在阳间探头探脑如
画眉刺探每一种春天,大口呼吸白日中
因我的流芳,而更加香甜的空气
Ⅱ
可世道变了。世道不是因为
皇帝再不会登基而变的,也不是因为
美丽的男人再也没有美丽的长发
而变的。这世道失败于再也没有人
按戏活着。我敲着总统府的窗
捶着小屁孩的拨浪鼓又
猛拉扯戏班子的破丝竹,想告诉他们:
钱是逻辑,拳头是逻辑,而《桃花扇》是
最美的逻辑。要爱戏,但更要
成为戏。戏是一个少女金戈铁马地活着又
芳草离离地死去
我死成了这个语言里最古老
也是最痛苦的美人。死到我甚至都顿悟了
只有必死的躯壳里方能容纳
不死的爱。只可惜这一真理,杜丽娘不知道
林黛玉不知道,我又如何把这三百年的经验谈告诉
未来的程蝶衣?——爱不怕死,爱只怕
永远活着。活到《渔光曲》已经可以
被我的耳朵听懂,活到比每一艘老旧的渔船
都更明白“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我只能轮回,在菱角和鹿角间轮回,在
鱼饵和鱼之间轮回。芭蕉是我用梅雨
新学会的琵琶,在江南流淌是我
重回江南的方式。
——赠陈晓蓓,最好的李香君
希孟
那个字迹秀美的宰相
创造了我。九百年前,他的字
如风吹马群,奔袭起
我散乱的命运。十八岁就
做天才的人是这样
二十岁就死的人
是这样。六行字。它狭窄到,都不够形容
我在人生最后一次生日宴上
看过的星星。当然了
我当然知道,很多人活出了我
几倍的寿命,却依然没有丞相
为他留名。这有什么办法呢?
在照亮宇宙和照亮冰河之间,我选择了
照亮纸
我选择了成为砚台上的
孙悟空,绢纸上的小哪吒
用婉转的手翻起
雨的风火轮。他们在楼上、
在舟中听雨。我在汴梁的
耳蜗里听雨,在雨的身体里听雨
天给我颜色,天给我雨……雨
我相信雨曾平等地淋湿过我
和他,淋湿他可能苦吟过的
宋元明清。雨滋润出的青草
织起我们,古董商的巧手
抚平我们——我就这样窃走了
他金碧恢弘的一生
用我的名字——它孤零零地掉落在
一个马上就要破灭的王朝里,像两颗
空洞的回声掉入
一个白昼的雨
十八岁的是我不是你。我懒散
贪玩,每天在画中的亭台里
叼着酒壶闲晃。我想斗鸡走犬,想一事无成
想嚼着没有辣味的炊饼然后
变成天上不加盐的云。而你
你是冬夜里枯坐的人
雪是灯油,眼泪是灯油
点滴着,就坐成了一尊
山的守夜人。抽筋的手指
会在梦中,颤抖出一道新的河
我是你茫茫真迹的一生中
最大的赝品——蓝是真迹
绿是真迹;山是真迹
剥落是真迹。我们会在蒙住眼睛的
地府里相遇,像两只
断掉的左手和断掉的右手
别扭地紧握。来,让我们在大宋灭亡之后
再共同创造一种美。我去看
你去呼吸。我们
“分明是一位美少年。他只能十八岁
他不可能老。”
也不可能长高。我们是
拟人的颜色,是颜色都
灰飞烟灭的舞蹈
——致舞者张翰
2023.3.6
注:有一说为《千里江山图》乃清初收藏家梁清标集蔡京跋(1113年)、李溥光跋(1303年)与无名氏巨幅青绿山水画拼贴“再创作”的艺术品,并杜撰出了一个“王希孟”天才早逝的故事。(见曹星原:《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
闲情赋
久候的茶杯垂钓出了
酒杯的感觉。碧螺敞开圆鼓鼓的胃口
迎送一尾尾的春如线
太五月。鱼的纲目都长成了藻类植物
瓷器的水底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一只寄居蟹
长久的居家开始现形:天长地久
原来是一只猫。我用分针的韵律开始摆弄这条
残雪压枝犹有橘的大尾巴
挠得时间开始发痒,挠得空气
也变得毛茸茸的——记住噢,两小时后
我的猫饼要翻面。白色偏多的这一面
得多涂些奶酪
直到我融化成外酥里嫩的阳光
床单已经兜不住我了。我像收网的四点半
一样蔓延,见到两只脚的一切
都想像尾生一样,抱住不放
或者说,“抱柱不放”
“你不可以言而无信的哦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条儿小鱼干。”
拿鱼做相濡以沫的聘礼
是我们猫与猫之间才懂的黑话
一种奇异的依恋——想做你的猫
胜过做你的女儿。难怪陶渊明倾心于
当她的梳子,胜过当她的身体发肤
偏心穿过她肩上的垂柳,如折扇梳过歌声
我是在你每一寸无需裸露的肌肤上
都可以覆盖的身外之物
猫乃流体,随物赋形
我是你的遮遮掩掩,也可以是
你的青山遮不住
我像好奇一只蜻蜓一样好奇你
好奇心,让我提早捉光了今夏所有的蝉
旷日持久,听起来像旷古里
养了颗耳朵会动的毛线球
躺在你的床上看窗外,像一条鱼眺望大海
早知道,就应该在三月的时候
做你的一只石榴
只要我不开口,你永远不会猜到
我身体里还睡着那么多
从不会因天亮而苏醒的
蜜蜂最喜欢的花
西湖夜饮
他从妖魔鬼怪的河流里
爬出,雨
擦干他身上的水。夜色
卸掉彩色的妆,眉目如画擦掉画,就
美得像纸,像氧气在
呼吸着春天。
路上风在开花,雨在开花
音乐在开花。而花
躲在暗处,思考着自己
成为花的命运——它的胎像是水波
它的胎盘是黄昏。它缺水的骨骼选择
生在七月,从湖水里
开出玉树临风
走进夜色,才知道
夜色是最好的。
夜色比春色更好,夜色让水
成为水。平湖秋月,老去的水
断桥残雪,弧形的水;柳浪闻莺
窃窃私语的水……夜色解开水的年纪
水的语言,水的形状……
夜色把水,还给水。夜色给了水
无名,无名天地之始。而名字?
名字是它的第一颗绿水藻
太初有水——水是这样告诉我的
它告诉我,宇宙的起源
是荡漾。是摇曳,是波动
是以柔克刚。是一种,像扇子一样
收起的舞蹈。在时间里,悠悠的
它告诉我:一生二是哲学,一摔二是
哲学生出的小儿子
——赠魏伸洲
亚热带生活
如果世上真有亚热带,那一定也会有一种
亚爱情,来让每一种气息成双。同样的
也会有亚春天,来命名五月无名分的夏意
年过二十,我浑身上下都是北方。
只有北方。比如辽阔的肺,高的骨头和瘦的心
所以我很需要一段亚热带
来开启我的亚人生:凌晨三点,睡醒
吃晚饭。夜市依然如火是人世的第一重温暖
要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去烧烤摊,招惹
油烟护发素。带把牛羊和海洋生物一起
放牧到床上。摸到头发一半温热
一半沁凉,发际线是一条朦胧的
是本初子午线。
床下,徐娘半老的荔枝正在抽泣
零落成泥碾作酱的苦命果,不得不
下嫁香精。想起一生有过的
最小单位同居,是他每天清晨
从窗外温暖的晾衣杆上,摘下几件女式内衣
淡漠而优雅,熟悉得
像果农从夏天的果园里
摘下今天的水蜜桃
怀抱着刚拆开的书,觅不精神的食粮
朱朱、洛尔迦、特朗斯特罗姆……
在烟雾甜美的锅前翻到杂志里
朋友的诗,文词如锅盖下的水珠
甜得结构缜密。想起他倚着床,问:
“改天请你吃椰子鸡好么?”姿态
柔软似鸟,皮肤像水淋淋的
椰子肉。声音飘渺如一缕烟
在亚热带的生活好像总是
关于吃的:血红的肉在水里烫出灰色
精致的粤菜,杯子向碟子彩云追月
她搭建的时空冷而甜,切角蛋糕孤零零地
在瓷器里发愣,藏不住青提或芋泥的秘密
可我吃东西只用过胃,从未用过嘴唇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寂寞多么接近于贞洁
而我出轨了,出轨向了更炽热的纬度
附:书评
汗青的诗既清芬宜人,又绵密老成;既想象自由驰骋,又稳据现实感;既明先驱诗人碎片写作字词化的奥妙,又未离自身语境,能维持好亦东亦西、亦古亦今的平衡。更何况她还有几分书卷气和天然的幽默感,柔情侠气,眼力不俗,且有克制,这些综合,若再有一点纯文学以外的别业,我看那便是一个大诗家的胚子了。
——钟鸣
修辞、想象和感受力一样也不缺,如果能深明制造与创造之别,就可以持久地跋涉在诗的正道。
——朱朱
自由不羁的想象力,扣人心弦的语词杂技,众多异质元素的杂糅交融,神悟与工艺,庄严与诙谐,凝重与轻逸,在汗青的诗中共存,充满着一种奇特而强大的张力。
——李鹏飞
汗青的性情吞噬了、集纳了一切传统和现代的元素,她的用典或“用梗”属于废名所说的“溢露”派——“天才的海里游满典故的鱼”,随随便便,就可肥美地跃出来。
——姜涛

赵汗青,1997年生,山东烟台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参加青春诗会、十月诗会,获光华诗歌奖等。作品见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十月》《诗刊》等刊。从事戏剧创作,代表作话剧《桃花扇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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