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曾静茜和余芸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们又要回到开山大军中去。这时,余芸翻动着她那双大眼睛,抛给了方志一个狡黠的笑。曾静茜深情地望了一眼跟前的小伙子,然后转过头向着陈得宝大声地说:“喂!陈队长,我们走了,谢谢你的中午饭啦。”说完便起身离开了望家坡,离开了望家坡的窑洞,离开了窑洞旁硕大的仿宋字,朝着虎形山走去。
方志慢慢地从地面上站起来,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曾静茜还是穿着她那件黑白相间的小方格外罩衣,两条齐肩的短辫就像两根柱子似的将一个圆圆的脑袋支撑在两个肩膀的中间;多次受过伤的那条腿,走起路来有一点点跛,但跛中带着矫健,跛中带着平稳。
“喂,小方。” 陈得宝见两个女孩走了,站起身来走到方志的身边,靠近方志的耳朵小声地说,“她们走了,你不去送一送呀?”
方志的脸红了一下,但马上就消失了。他拿起锄头,说:“一个生产队的,有什么好送的。”说后便钻进了窑洞,一个劲地挖起来了。
挖了四五天,副业队的人也只挖好了两个窑洞。而虎形山那边,梯田却整出了一大半。生产大队又将方志从望家坡调到虎形山这边来了,并要求他在已整好的梯土田塍上,按照望家坡那边字的样子,弄出标语口号来。还将曾静茜、余芸和蒋力为也派来做他的帮手。方志先在梯土的田塍上打好每个字的底稿,蒋力为用锄头一划一划地将字刨出来,然后曾静茜和余芸再用石灰水将字刷白。虽则蒋力为不太言语,但他们几个青年还是有说有笑,方志心中的阴郁早已没有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就这样,在四个青年的努力下,一排排、一行行,白色的闪亮的标语口号,毛主席的语录,如同卫士一样守护着虎形山的黄土。
梯级型的土块一天一天在增多,白色的仿宋字也随着梯土的增多在增多。黄与白的搭配,空蒙出一派新气象,使原本树木成荫的虎形山彻底改变了模样。农业学大寨的高潮随着虎形山梯田的完成就像旋风一样,刮了起来。邻近的各人民公社、各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举着一面面“农业学大寨”的大红旗,每个人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的像章,挎着个草绿色的军用书包,有组织地前来参观虎形山的梯田、望家坡的窑洞。
方志这段时间可忙坏了,参观的人们络绎不绝。每一个参观的队伍到来,他都得尽量地、尽详地给参观的人们介绍自己的大队是怎样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是怎样开展农业学大寨的。并还尽情地介绍窑洞喂猪的好处,夏天凉爽,冬天暖和。他指着窑洞门前立着的木栅,介绍说:“这个是让猪白天在外面活动,拦着它不让到处乱跑,晚上或下雨的天,就让猪自己回到洞内。现在我们这里只挖了四个窑洞,养了四头猪。马上我们生产大队的规模会扩大,扩大到十个、二十个、三十个窑洞。猪也将随着窑洞的增多而增多,十头、二十头、三十头甚至一百头。”
方志在给参观的人们讲这些话时,心在激动地跳着,肌肉在抽搐,皮肤在起着鸡皮疙瘩,满身鸡虱子在游。他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按照生产大队的授意讲述着。
讲完了望家坡的土窑洞,又还得和前来参观的人们一窝蜂似地涌向虎形山,向人们描述着虎形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虎形山,其实一点也不像虎,只是个馒头型的山岗,一个有着十四、五亩面积的山岗。它南风挡南,北风挡北;上午太阳晒东边,下午太阳晒西边的一个独立的山岗。
在参观队伍面前,方志每天都一个腔调、一个内容机械地重复着昨天的讲说。他激动地说着虎形山原来是一个茂盛的树林,在开山大军不到一个月的艰苦努力下,将树木参天的树林变成了现在的一片片、一块块的梯田。
方志抬手指着前面那条长流不息的白水江,说:“我们生产大队计划将白水江的水引上山头,灌溉这里的一片梯田。在这头一年里,大队预计每亩产稻谷五百斤。到第二年,将要每亩增产一百斤,以后逐年增加,向着亩产八百斤,甚至一千斤而奋斗。我们的奋斗目标是虎形山年产稻谷一万五千斤,十年呢,那就是一十五万斤。同志们呀,这就是农业学大寨给我们带来的丰硕成果。”
参观的人们听后都会报以热烈的掌声,同时何书记也已出席了县、地农业学大寨先进代表大会。在大会上,何书记也用方志同样的方式,描述着他的农业学大寨的蓝图,讲说着他的豪言壮语。
随着县、地两级农业学大寨的大会召开,各地前来参观何书记的生产大队的人越来越多。远道来的必须招待中午饭,有些当天不能返回的,必须安排住宿。日子久了,生产大队确实有点吃不消,于是乎只好往生产小队摊派。生产小队没有办法,这是生产大队公派来的政治任务, 必须想方设法招待客人, 且不能怠慢。同样,日子久了,生产小队也吃不消了。没有办法,有些生产小队连留作种用的红薯也拿来招待客人了。晚上,社员们陪客人们一道学习毛主席语录,讲说着砍树开荒的大寨精神。
……
千金难买头春旱。现在已是农历二月了,却还没有下过大雨。有时,天也会变一下脸,但马上又放晴了。冬天的寒气早已被春天的阳光赶走得无影无踪了。已是春耕大忙时节,参观的人流自然慢慢少起来了,最后连一个都没有了。
今天,何大寨书记又踱着他那悠闲的八字方步,来到了望家坡。与陈得宝闲聊以后,笑着走近方志的身边说:“小方呀,你近来表现得很好,很不错,大队革委认为你还是一个好青年。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你还是回你们生产队去。回去后,一定要努力学好毛主席著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为你们生产队的三个下乡知青树立一个好榜样。”
何书记讲话的神气,活像一个大首长在给他的下属布置任务似的。是的,何书记本来还存一项任务要交给方志的,他考虑了一下,没有讲出来,他要留给方志所在的生产队长去宣布。
副业队的老鬼们,全都望着何书记,谁也没有作声,一个个都在认真地听着。犹似小学生在听老师讲课。而此时的方志,真是欲笑无声,欲哭无泪,他唯一的行为只能连连点头。
方志离别了副业队,离别了做了他个多月领导的陈得宝队长,离别了在一起生活和劳动了一个多月的队友们回来了。
方志在副业队的时候,是每天晚上都回来睡的,今天,他是真正的回来了。
晚饭后,曾静茜和余芸一阵风似的溜进了方志的家。她们俩前脚刚进,素梅后脚便跟着进来了。
方志娘韩淑珍又是搬椅子,又是让座,多皱的眼角上挂满了笑容,说:“素梅,你来帮我烧一下火啰,我还有点豆子,现在来炒一点,给大家泡点姜盐豆子茶。”
“大婶,还是过年时队里分的豆子吧?您真的好存攒哒。”素梅高兴地说,“您存在那里怕莫是要留着谈儿媳妇的时候再吃吧?”
“唉!”韩淑珍叹了声气,说:“我哪有那好的命咯。”她望了一眼跟前的两个女知青,又继续说,“有哪个姑娘看得上我家方志啰!”
韩淑珍的话说得方志满脸通红。
“大婶,会有的咧。”素梅一边说着一边向方志扮着鬼脸。
“儿媳妇还没谈,就留么子豆子给她吃啰。” 曾静茜连蹦带跳拍着手说,“我们好久没有喝过大婶的姜盐豆子茶,现在就让我们先来喝吧。”
“大婶,你听到了吗?我说会有的哒。”素梅望着曾静茜边笑边说。
“你说什么?”曾静茜举起手来装作要去打素梅的样子。
“我是说有人要喝大婶的姜盐豆子茶。”素梅说后一溜烟跑到了厨房的灶脚下。
“是的,我是要喝大婶的姜盐豆子茶,你要何是啰。”曾静茜也笑着回顶着素梅。
“好热闹的, 锅里还在炒豆子,我真的好气运哒。” 徐老队长人还没有进屋,便在门外说开了。
“快进屋来,快进来坐。”韩淑珍见队长来了,她在灶台旁一边炒豆子一边说,“方志,拿椅子啰,队长来了。”
徐老队长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说:“方志,今天晚上,我是代表全生产队的社员欢迎你从副业队回来了。”徐队长说着望了一眼在场的三个姑娘又说,“另外,我还跟你说个事,素梅是我们生产小队的妇女队长,又是我们队里的记工员,她多时就已提出来要求另选一个记工员。我和社员们商量了一下,也请示了何书记,他要你从副业队回来,也是这么个意思,让你担任生产队里的记工员。”
“那好哇!”曾静茜惊喜地说,“方志又当干部了咧。大婶,看来只喝你的豆子茶哪还不行,你的崽当干部了,还得另外庆贺一下。”
“那要得,是应该的。”素梅和余芸异口同声地说。
“咯——” 韩淑珍站在灶台边,一边将炒熟了的黄豆子从锅里撮出来,一边说,“我有是还有点东西,过年都没有舍得吃,真的是有点舍不得拿出来。既然今天是喜事临门,那我就是舍不得也要舍啊。”
曾静茜忙走到灶台边,抢过韩淑珍手中的锅铲,说:“大婶,您老人家快去拿好东西来吃,我来帮你撮。”
韩淑珍笑咪咪地从她自己睡的床背后的坛子里,拿出来了还是过年时,生产队里分的花生。
“我的个大婶呀,这花生您怕真是想留给谈儿媳妇时候吃吧?”素梅风趣地说着。
“儿媳妇现在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你们吃,你们吃。”韩淑珍见自己的家里热热闹闹,额头上的皱纹舒展了许多, 脸上泛着红光, 有道是家逢喜事精神爽啊。她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多少年来也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高兴过。
这时的方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老队长的委任状一宣布,他的脸上似乎有鸡虱子在爬。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谈笑着,他却无从高兴得起来。他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自离开学校还不到一年,所走过的路却是弯弯曲曲的。首先是去参加长江改道工程,生产队大部份社员和自己的母亲,都坚决反对去长江改道工地,因为自己刚从学校回来,怎能经受得起艰苦的磨炼。他凭着一股青年的热情,不怕艰苦,也不受劝阻,毅然地来到了长江之滨——华容县洪山头。工程、工作之艰苦不在言说,苦涩的芦根水,寒冷的洞庭风,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在医院住了十来天,领导和工友们都劝他回来,但他没有回来,仍然回到工地,将工程干完。虽然没有评上模范英雄,但至少没有做逃兵。从工地回来后,母亲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但他又没有听母亲的话,回家的第二天,又和社员们一块去担塘泥,他并不是想挣那每天的十分工,而是青年的一股朝气和热心。虽则元宵后被发配副业队,但也只有短暂的消沉,便恢复了他应有的青春活力。
方志昂首望着自家用竹篾编制的搁楼,默不作声。厨房炒豆子也好,炒花生也罢,姑娘们泡茶嘻笑也罢,他都不予关心。队长下达的
任命,他只能默认,别无选择。“干部同志,请你喝茶。”曾静茜端了一杯茶递到了方志的面前。方志一惊,方才回过神来,说:“要你端啦,不敢当,你自己喝啰。”
“人家好要端给你喝,你还讲么子客气啰,我是没人端给我。”余芸此时也开着玩笑说。
“你自己没有手?还要别人端给你。”曾静茜反驳着。
“那方志难道没有手?”余芸望了望方志,又望了望曾静茜,笑着说,“你又端给他喝。”
屋内一片欢笑声。
嘻嘻闹闹,方志的娘乐开了怀。她从卧室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卧室,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茶喝完了,花生也吃光了,嘻笑的人也都离去了。方志的家里又恢复了往日只有他们母子俩的平静。
平静的日子持续着,没有风,没有雨,只有暖暖的太阳。俗话说,春无三日晴,夏无三日雨。而今年春天的气候却有点反常,已有一两个月了,这里还没见过雨,这样的天气很少见。
红旗生产小队的社员们,吃过晚饭后,顾不得白天劳动的一身疲劳,坐在队屋里,由徐队长领着大伙一块学习毛主席的语录,并布置明天的生产任务。
来队屋时,确实是明光晓月,现在却突然起了变化。星星和月亮被乌云遮尽了。遥远的天边出现了闪电,真可谓天变霎时。队长眼见天色变了,于是宣布散会,也好让白天劳累了一天的社员们早点回去休息。
霎时间, 雷呜电闪,说雨来,雨就来了,好在大家都离家不太远,没有淋成落汤鸡。只有三个知青住的屋稍微远了几步,方志脱下自已的上身罩衣,丢给了曾静茜。曾静茜毫不客气地接过方志丢过来的衣服,和余芸俩人顶在头上跑回了家。
方志睡在床上,听着雨点打着瓦片的声音,听着风呼呼叫的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找出火柴擦亮了煤油灯,蹑手蹑足来到娘的房间。
韩淑珍听到响声小声地说:“志儿,你还没有睡呀。”
“妈,我是来看看你的房里漏不漏雨。”方志低声地说。
“不会漏的,你早点去休息吧,小心着了凉咧。”方志娘极为关心地说。
方志再次回到床上,吹熄灯,紧闭着双眼,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方志,方志!快起来!”
方志被外面大声的叫唤惊醒了,忙睁开眼睛,啊,天亮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到门外,只见队长和几个穿蓑衣戴斗笠的社员早已站在他家的屋檐下。
徐队长见方志起来了,忙说 :“方志,快些!大队要我们赶快到虎形山去看看。”
这时,风夹着粗壮的雨线从高空中斜扑下来,门前刚发了嫩叶的白杨树,被急风吹得摇摇摆摆,没有发芽的枯枝被风吹离了树杆,掉落在地上。所有的稻田,仅一个晚上,被雨水灌满得白茫茫的一片。斜扑下来的雨线,打在水塘里,打在稻田中,激起了无数的水泡。
现在,已没有了雷声,也没有闪电,雨却还是照样地下。
方志车转身,从屋里取出他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唯一传家宝——蓑衣,戴上斗笠和队长他们一路小跑来到了虎形山。眼前的情形叫他们几个惊呆了,虎形山的梯田面目全非,山上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样,从山顶直泻下来,将整座山撕成了一条一条的无数小深沟。那被翻松了的黄土和梯田的田塍,顺着一条条的小沟,冲下了山岗。山脚下和望家坡相交处的一口小水塘,被冲下来的黄土填满了一大半。梯田的田塍上的白石灰字,全无了踪影。
风裹着雨,雨夹着风。
斗笠和蓑衣在狂风和暴雨中早已失去了它的功能,方志和徐队长他们像落汤鸡似的淋得透湿。
此时,也有别的生产小队的社员,冒雨来到了虎形山。当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什么也没有说,就扭头往回走了。
方志和徐队长他们几个人哪有回天之力,只能任凭那直泻下来的洪水,将整个虎形山撕裂。
徐队长望了望虎形山,摇了摇头说:“我们回去吧。”
方志望着队长和一道同来的几个伙伴,用征求的口吻说:“我们去副业队看看吧。”
是的,在这样的风雨中,方志是应该去副业队看看。究竟那里是他曾经生活和劳动了一个月的地方,那里的茅草棚能受得了今天的风雨吗?那里的老鬼们能受得了今天的风雨吗?救不了虎形山的梯田,去看一看曾经流放过的地方也是应该的。
在方志的邀请下,徐队长他们冒着大雨一同来到了副业队。正当他们走近茅舍旁边时,轰的一声巨响,连同猪的一声嚎叫,一个土窑洞塌了下来。副业队的老光棍们听到响声跑出来一看,啊!窑洞垮了,他们吓得说不出话来。方志本来是想看望一下曾经共同生活了个多月的老爷子们,没想到让他遇上了一场惨祸。
陈得宝见方志他们几个人还站在雨肚里,忙说:“快进屋来坐,外面下咯么大的雨,快进来呀!”
陈得宝的话音刚落, 轰地一声, 又一个窑洞塌了下来,一头猪尖叫一声,冲出倒塌的窑洞,冲出木栏栅,跑出丈多远,到在雨地里不动了。
“麻大哥呀麻大哥……”徐老队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又一个窑洞随着徐老队长的说话声又倒塌了下来,老队长伸了伸舌头,接着将话说完,“这次,我看你如何向大队革委交差啰!”
陈得宝的一双眼睛睁得牛大,双手一摊,他还能说得话出吗?这是天公在与他作对,他能抵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