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史无前例”时期的第三个初秋,我们这些被搁置了一年多的大学毕业生终于分工了!同学们都在忙着收拾行李,所以虽已是晚上10点过后,但宿舍楼的上上下下却还是灯火通明。我呢,心里说不出的一个什么滋味:有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喜悦,也有与师友惜别的淡淡的哀愁,特别是我的挚友黄若秋不能和我分到一块儿,我真有说不出遗憾,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毕业分配与往届不同:武汉市一个不留,母校一个不留,就连黄石市、沙市也一个不留!我的身体不好,被分到离城市近一点的地区,已经是天大的照顾了,而若秋和另外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都被分到大山里去了!
想着想着,我不觉停下了自己的收拾,想到隔壁寝室去看看若秋收拾得怎么样了,她明天一早就要起程了!我的路程近些,当天可到,已与同行的同学约定,过两天再走。这两天我和若秋说了许多话,“要写信!假期要来玩!”也不知相互嘱咐了多少遍,但我仍然觉得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说完……
走进隔壁寝室,只见若秋的东西还没收拾完,而她却坐在书籍和衣物堆中不动,手上拿着一顶旧草帽在那里发呆。
“秋儿,秋儿!”
我喊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哦,丽华,是你呀!你的东西收拾得怎么样啦?”
“我不急,我来帮帮你吧。可你怎么停下来了?……哦哦,我明白了,你是在看它!”
我伸手夺过她手中的草帽:“这该死的草帽,还留着它做什么?”
说着,我一扬手,把它从窗口扔了下去。
“哎呀,它有什么错呀?”
她没提防我这一着,喊了一声,跑出门去。
“还要去捡回来?”
我从三楼的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她已跑到了楼下的草坪上,双手捡起草帽,轻轻地拍着沾上的草屑与尘土,好像生怕把它弄疼了似的。
“唉,草帽啊,草帽!……”
见挚友如此举动,我不由得感慨起来,思绪把我带回到五年前的仲秋时节……
大学的迎新工作正搞得热火朝天。我家就在本城,我到校较早。到了校后的第三天下午,新生接待员送进一个专县来的女同学。只见她红润润的脸庞,黑油油的双辫,明亮的双眸东瞧瞧,西看看,似乎在探询着周围的一切。她上身穿一件白底起紫色小花的短袖衫,蓝色的长裤直盖到穿着方口布鞋的脚背。地道的农村姑娘,却也于朴实之中透着一股灵秀气。我迎上前去,帮她拿行李,并高兴地问道:
“是我们班上的吗?你叫——”
“是的。我叫黄若秋。你呢?”
“佟丽华。”
这时我才发现她背后背着一顶崭新的草帽!我们城里人不习惯戴它,当时我心里想:“嗬,还背个草帽?可真希罕!”
就这样,我们共同的学习生活开始了。
若秋很热爱学习,据说她的高考成绩不错,开学后就由系里点名当了学习委员。她努力地克服人地两生的困难,兢兢业业地工作起来:为同学们印资料,跑印刷厂领讲义;组织同学写稿子,办专栏;收交作业,检查同学的听课笔记;还把我邀上做伴儿,去找老师反映情况……
但我也渐渐发现了她的一些毛病。
有一次学校特地为中文系的学生放映越剧《红楼梦》,说是看后要组织讨论。我和若秋坐在一块儿,看着看着,忽听旁边传来哭泣抽咽声,原来是她在用手帕蒙着脸在哭,待看到黛玉焚稿时,她竟哭成了个泪人儿!我用手肘碰碰她:“你呀,也太认真了!”
哭过了该没事儿了罢?谁知她在讨论时还口没遮拦,说林黛玉值得同情!当时正大查什么“和平演变”,世故一点的同学说话都小心翼翼地,说起林黛玉么,那当然是不折不扣的封建官僚地主家庭的娇小姐,怎么能同情她!同情这种人,你的立场不就成问题了吗!可若秋却偏要说林黛玉不但值得同情,而且有许多地方还值得赞美呢!结果呢,结果是团支部书记找她谈了话,具体内容我不得而知,只晓得谈话回来她还执拗地对我说:“林黛玉怎么不能同情?读巜红楼梦》,要历史地看问题嘛!”
她认真执着,待人非常热情。我很爱和她讨论学业方面的问题,有时还跟她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但这不但没影响我们的关系,相反,一次又一次地,我与她更贴近了,终于,我们变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大三上学期开学不久,我们班集中搞一个星期的劳动。时令虽已入秋,但秋老虎的威风不减,又是接连的大晴天,火辣辣的太阳从早晒到晚,若秋就像在她的家乡参加“抢四快"和“双抢"劳动时一样,自自然然地戴上了她的草帽。我们这些只兴打遮阳伞的城里伢可给整住了:打伞吧,没有第三只手;不打吧,晒得实在撑不住!于是,我和我班的女团支委等几个女同学就用毛巾或衬衣披在头上。若秋几次把帽子扣到我头上,我执意不肯要,因为我知道她有个出鼻血的毛病,戴了帽子还出了两次,不戴哪儿行啊!她又几次把草帽扔给女团委,可不知为什么,她一沾手就连忙扔还给若秋,好像是块烧红的铁,生怕烫了手似的。
劳动周的第三天晚上,班上开了个劳动总结会,对这几天的劳动情况作了个小结,表扬了一批不怕吃苦不怕累的同学。我虽然是受表扬者之一,但心里却没多少喜悦,因为让我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没表扬若秋?要讲劳动,她可算是班上女同学中的“尖”啊!别的不说,她挑担子的架势就跟我们城里伢不同:只见她右手扶住扁担,左手自由地摆动,扁担颤悠悠地,脚步又快又均匀,哪像我们挑个扁担一头高,一头低,踉踉跄跄的。班长只好叫我们几个女生和力气小一点的男生轮班盛土,可若秋呢,别看她个头不大,却坚持整天挑土。有几次我很心疼她,拉住扁担要她和我换一下,只见她满脸汗淋淋红朴朴的,紧紧地抓住扁担摇着头说:“不,不,我不累呀!”
昨天下午她又出鼻血了,看见的人都叫她去休息,可她呢,用冷水冰了冰后颈窝,揉了点青草叶塞住鼻孔,又挑起担子跑开了……论态度,论效果,若秋哪点不该受表扬?我心里为她抱不平,但望望她,她倒没什么,坐在那里坦然得很,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仍然与平素一样,热情而又文静。
正在这时,班长宣布散会,并叫团员都留下来。我过去拉过若秋的手,问她:“团支部有什么事,知道吗?”
“不知道呢,大概是要我们团员在劳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吧?”
说着,我俩重新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支部书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同学们请坐拢一点,我说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团员同学在劳动中不但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而且,还要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思想作风!……”
哟,谁有思想作风问题啦?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望望若秋,她脸上也现出疑惑的神色。我俩都更加专注地听下去。
“譬如,譬如说吧,”不知怎么一来,团支部书记嗫嚅起来,“譬如说黄若秋同学,为什么要闹特殊,为什么要戴个帽子呢?这个現象说明了什么问题?”
“轰”的一下,我脑子里像是点燃了一包炸药,乱开了!我紧捏着若秋的手,只觉得她的手震颤了一下,再看她的脸,满是吃惊、惶恐的神色,嘴微张着,那是想说话,想申辩的样子。
没等她出声,另一个团员紧接着支部书记的话茬就发言了:“戴帽子嘛,本来是个小事儿,特别是女同学,当然不愿晒黑了皮肤啊!可就是这个小事儿,却说明了个不小的问题:这说明某些同学还存在着资产阶级思想。脸皮儿晒黑点怕什么?我们搞劳动,目的就是要晒黑皮肤,炼红思想嘛!”
若秋微张的嘴唇闭拢了,并渐渐地用上齿咬住下唇,与我握住的手上,掌心渗出汗来。我瞪大眼睛,差点要喊起来:“你瞎说!你乱上纲!”可终于又没喊出声来。
不紧不慢地,女支委开腔了:“要说黄若秋同学的劳动,其实还是蛮不错的,可就是在这些小事上要多注意点,要防微杜渐,要联系查和平演变来认识这件事!……”
嗨,真是的!若秋出鼻血你不是亲眼见的么?
“这件事不能孤立地看,联系黄若秋同学的家庭出身,联系她在评论《红楼梦》时的发言,显然不是偶然的……”
总共有四五个同学发了言。听着听着,我明白了,这是事先有组织、作过动员的!啊,因为我和若秋要好,当然是被排斥在这个批判会的“动力”之外了!
一散会,若秋低着头快步跑了出去。我追了上去,紧搂住她的肩头,她拉住我的手,抽抽嗒嗒地哭出声来:
“丽华!真没……没想到啊,为个……草帽,竟然惹出这……这么一场风波!……”
“秋儿,快别哭!我知道你委屈,我要说的,我要去替你作解释!”
“同学们说的似乎是不错的,可谁知道我这个草帽是怎么买的呀?”
我和她边走边说,来到大操场边上,我拉她在一个水泥凳上坐下,她也慢慢平静下来。
“是怎么买的?说给我听听好吗?”
“那是前年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的事……
“前年接到通知书后,我父母见我头一次出远门,就要给我添置点必需的东西。他们为我出鼻血的毛病担心,特特带我去买草帽。售货员听说我即将到大城市去上大学,便说:到大城市去要草帽干什么?人家城里人都打遮阳伞呢!
听售货员这么说,我妈便问我买不买。我当时想得很幼稚,竟把打遮阳伞看作是洋气,是讲究,而我则决心保持农村青年朴素的本色,出于这种想法,我没听售货员的话,还是特意买了个草帽。可是你看,当初我看作朴素的标志,而今它却成了我和平演变的罪证!……”
是啊,这究竟从何说起啊!我安慰着自己的挚友,而且下决心要去为她作解释一一大概他们不知道她出鼻血的毛病,当然,更没人知道她买草帽的初衷了,我不去说谁说!
第二天清早,我拉着女团委来到楼下的草坪上,把若秋草帽的来历以及我对昨晚支部会的看法丶意见都说了,并再一次提到若秋出鼻血的毛病,她说:
“若秋爱出鼻血,我亲眼见过的呀!”
“既然知道,你怎么在支委内部不制止这一次的批评,在会上还那样说呢?”
我说着说着又气起来。
她压低嗓门告诉我:
“制止?看你说得多轻飘!你哪知道,这是年级政治辅导员提出来的,说是对他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要格外严格一些,指示我们支部要帮助她。”
她顿了顿,接着说:
“佟丽华!政治上的事可不同于别的,沾上了污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哪!要说若秋同学的为人与学习,我心里还不是很佩服!但和她的接触要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一点也正是支部要我提醒你的,你呀,和她太亲密了!”
天哪!若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说来,她岂不是一出娘胎就有罪?……
我为若秋解释不成,反倒憋了一肚子气!我懊恼地回到寝室,又听别的女同学说若秋被支部书记叫去了。
她回来了,未说话我先看她的脸色,觉得她比昨晚平静丶开朗多了,差不多已恢复了常态。吃早饭时,我把她拉到饭厅一角,问她:“支部书记说什么了?”
“他要我虚心听取同学的意见,不要背包伏,接下去的劳动还要好好搞。哦,他还说草帽的事,他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但上面有布置,所以,对我们这些人就只好宁左勿右,不得不尽量上纲上线了!”
嗬,好一个“宁左勿右”!这倒是某些人特殊心理的精辟概括!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心口不能如一呢?他们可曾想到,就在这“宁左勿右”四个字的下面,我的好友有多么委屈!还有更甚者,又有多少好青年的政治生命被断送啊?!
我的心震颤着,眉头紧锁着。若秋见我这模样,反倒安慰起我来:
“丽华!你别太为我担心了!我听支部书记这么一说,心里好过多了。上面有布置,他们也是不能不如此啊!我不怪他们,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
劳动结束后,草帽事件的余波是改选学习委员一一实则是变相的撤职!唉,草帽啊,草帽;若秋啊,若秋!……我真为她抱屈!
“丽华,不早了,睡吧!”
若秋已经收拾好东西,见我还伫立窗前,便催我去休息。我和她说好明天早晨来帮她搬行李,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她的寝室。
“唉,草帽啊,草帽;若秋啊,若秋!……”
回到自己的寝室,我还喃喃地自语着,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
夜,已深;思绪,不尽……
王瑞初,女,1944年11月生于湖北省浠水县,1967年7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参加《古典诗歌鑑赏》(武汉出版社出版)、《配画唐诗一百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配画宋词一百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及《中学生汉语规范化读本》(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等书籍的编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