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老兵、印缅远征军少校、103岁的民族英雄袁祥彬先生2023年9月5日去世。他的一生,是百年中国史的缩影!沉痛哀悼!

报人,杂文家赵宗彪曾采访过袁老,八个半天,写了两万字的《最后的抗战老兵——远征军袁祥彬先生访谈录》,在鄢烈生主编的《白纸黑字》丛刊第三期(也是最后一期)刊登。
下面节选由著名杂文家、时评家鄢烈山主编的《白纸黑字》一书中赵宗彪先生的巜最后的抗战老兵——中国驻印新六军抗战老兵袁祥彬老人访谈录》中的引言和第二章节,以飨读者。
引言
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不能由自己把握,他将作什么选择?
一个江南的世家子弟,为了不做亡国奴,毅然投笔从戎,进入了黄埔军校,成为抗日战争中的铁血战士,转战于印度、缅甸的海外战场。作为国军少校,他在南京亲历了日寇的两次投降仪式。当内战的烽火点燃时,作为中国人,因不愿将枪口对准同胞,他决然地选择了避回故乡。改朝换代的大革命到来时,他因为家中的田产,以地主的身份沦为了贱民。肃反运动的到来,让他从城市贫民变成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成了西北青海湖边一个失去自由的囚徒。30多年的牢狱生涯后,他重新回到江南的故乡。他生活困顿,甚至于捡拾死人的衣服,但是,面对着要承认自己是“俘虏”才能得到的救助,他平静地选择了拒绝。他现在每天凌晨两点到早上八点念佛经,并以此谋生。对过去的一切,他已云淡风轻。
——这一切,就是92岁的“驻印新六军抗战老兵”袁祥彬的人生轨迹。
袁祥彬先生,是浙江省天台县仅存的20余名抗战老兵之一。而在7年前的2005年,这样的老兵,天台尚有60多人。而就在我采访袁祥彬先生的那几天,又有一位名叫叶万火的抗战老兵走了。
如果仅从外表看,袁祥彬老人与一般的九旬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他面容清癯,身形消瘦,但步伐依然坚定,从他的步伐中,依稀可以看出军旅生活在他身上的留痕。
天台是袁祥彬老人的故乡,也是笔者的故乡,李白的“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写的就是它。这是典型的山区县,素以民风强悍著称。史书上说天台人“风气刚劲,志士尚义,百折不回”,民国《天台县志稿》称:“天台人,多聚族而居,重宗谊,善团结”,有“好勇斗狠之风”。好斗之地必出骁勇之士。1942年5月,曾一次性就有1445个天台子弟报名参军,组成“天台兵团”奔赴抗日前线,一个小县参军人数竟为全省第一,天台由此成为浙江省抗日模范县。
在整个抗战期间,当时总人口23万人、男丁只有12万的天台县,共有7600多名子弟参加国军,其中为国捐躯的天台子弟有1462人,占整个台州抗日烈士的三分之一强(台州九县市区共有3905名国军将士战死于抗日战场,其中三名将官)。
那些没有牺牲的抗日将士们,一部分在抗战结束后,参加了内战,战死于内战战场;一部分成了解放军的俘虏,收编在共产党的军队中;还有的,则在解放前夕去了台湾。
收编在共产党军队中的那些老兵,有的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战死在异国的土地上,那些幸运的,在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回到祖国,作为新中国的退伍军人,他们的一般生活都有了保障。
生活得最不如意的,是当年抗战结束后回家,没有参加内战的抗战老兵们,在新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大部分人难逃劫数。“劫后余生”的袁祥彬老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代表。

第二章节 一个学生,变成中国远征军的铁血战士
赵:您是哪一年出的国?
袁:1942年。我们从成都乘飞机经喜马拉雅山到印度的丁江机场。到印度后,我编入中国驻印军新六军的军部情报队,也叫谍报队,任区队长。我们的大队长是少校,名字忘了。在印度和缅甸总共有两年多时间。我们的军长是廖耀湘将军。情报队的工作,作战时负责侦察敌情,将山头地形一一编号、测绘,以利炮火攻击。我们侦察的地方,常常紧靠敌人前沿阵地,十分危险。为了防止被敌人抓住后泄密,我们的图纸上都用代号。平时整训,我们的情报队负责驻军的警戒安全。我们大队隶属军部领导,由参谋长李涛直接指挥。李涛后来当了副军长。所以,能经常见到军长他们(笑)。
赵:打过多少次仗?
袁:记不清。我们去后,前面半年是集训。军校学的东西,事实上非常简单,同战场本身根本不一样。那边有一半时间是雨季,不能打仗,一半时间才可以打。真实的战场,攻打城镇时,是看不到人的。我们先以飞机轰炸,再以大炮轰炸,然后才是士兵冲击,等我们冲上去的时候,大部分敌人都已炸死了。最可怕的是队伍在行进中遭遇敌人,在丛林中与敌人相遇,这才是恐怖。
战争就是死人多。想起来都可怕(满脸肃然)。我的命能够留下来,全是战友们的命换来的。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在丛林里,战友的遗体,如果不及时挖坑深埋,第二天最多只剩下一架白骨,因为那里有蚂蚁、虫子、野兽,会将遗体吃掉。吸血的蚂蝗非常多,蚊子也成群地飞。我们在丛林中,只能住在树上,身上都涂满防蚊药。每人除了背包,还有一把独特的开山刀。还有一件雨衣,能挡风雨,也可当吊床,还能做帐篷。我们战友之间,相互之间都留下遗言,如果自己牺牲了,就请战友将自己的头发、物品和信带回家,让自己的灵魂,跟随战友回到故乡。
赵:伤亡大吗?
袁:我们出国时同批去的战友7000人,回国时,这批战友只剩下2000人了。
赵:您的战友有给您嘱托吗?
袁:我们相互嘱托,谁牺牲了,战友就带他的遗物回家。一个河南的战友,战死了。他是在丛林遭遇战中死的,行进之人,被敌人先发现、被刺刀刺伤,抬回来后,不治而死的。那边的草有一人多高。我实现他的遗愿,只能将他的几根头发,小心地包起来,专门带回国,将他的头发,安葬在开封的烈士陵园中。希望他的灵魂,也回到故土。我们所有牺牲的战友,没有一个人的遗骸能回到故乡,都留在了异国他乡。如果建立了坟墓,我们就将他们的墓碑面朝祖国的方向,将遗体的头,朝祖国的方向。都是青年人死,死去的都是活蹦乱跳的青年(老人一脸肃穆之情)。
赵:您当时军队都是美式装备吗?
袁:我们新六军和新一军都是美式装备、美式训练、美式给养供应,是当时中国军队里装备最好的。衣服是冬发呢料衣裳,夏发卡其制服,武器更是好得不得了,全是美式军械,我用的是美式卡宾枪。食品也是美式的,许多的肉罐头,都可以尽情地敞开吃,官兵一致,都吃得非常健壮(笑)。训练也是美国式的,我们接受得很快。最稀奇的是,他们对弹药供应非常充分。训练中,我们一天打的子弹,比国内训练一年打的还要多。美国人只要你少死人,不在乎浪费子弹。有一次,广东的少将营长带兵,在丛林中行进,没有派出先头部队,结果被日本人伏击,后来尽管反败为胜,但是,我方死了一百多人,美国人大怒,说这样带兵怎么行,虽说打胜仗,但死了这么多人,不行,要枪毙营长。后来,中国长官不肯,将功抵过了,不奖也不罚。这个营长叫张片凡,后来从少校升到中校。但是,回国后,他就不干了,回家了。美国人认为人最宝贵最重要,子弹无所谓。他们不管谁牺牲了,遗体一律空运回国安葬。这才是对战士的爱护和尊重。打仗其实就是打经济。在印度、缅甸战场上,中国军队特别能战斗,就是因为装备、训练都不比日本人差,甚至比日本人好,中国人非常勇敢,所以,美国、英国军人都向中国军人竖大拇指。
赵:同友军联系多吗?
袁:常联系。美国军人也同我们联欢,也派慰问团来慰问演出。他们的女兵很大方,请我们跳舞。最有趣的是,我们同“野人”打交道。在反攻野人山时,林莽万里,荒无人烟,只有少数的当地居民,我们称他们为“野人”,也称山头人,因为他们都住在山顶上,有集市,但是,集市也是在树上,将树离地一米左右砍平,在上面盖帐篷、铺木板、建房子,卖吃的、穿的东西,人都不着地。我们吃的东西都是美国的罐头肉,就是素菜也是罐头装的干菜,有土豆、干豆等。我们常拿衣服、鞋子、米之类,同他们换新鲜的菜吃。他们的生活习俗同我们不一样,语言也不一样。现在想想,也觉得是奇怪(笑)。如果没有战争,我不会跑到外国,也不会看到这些世界奇观。
赵:后来战局如何?
袁:我们打了很多恶仗,伤亡也大。我们经过野人山时,因是丛林,无法大部队作战,战线就拉得长。经过原来中国军队败退之处,景象非常凄惨,常常看到累累的白骨,都没有入土安葬。
我们是中国军人,为了保家卫国,大家都非常勇敢,没有人当逃兵。就是想逃也没地方逃。1944年春天,我们部队从印度开始反攻,先后打下克老缅、孟拱等地,从湄公河一直打到密支那河,打了两个多月。到密支那河时,有很多友军了。盟军的飞机也空中支持。我们都是先空中打击,再大炮轰炸,然后再上步兵。前两阵炮火过后,抵抗力就不大了。密支那差不多炸平了。打仗就是打金钱。盟军有钱,所以,炮火非常充足。
赵:您那时是什么军衔?您立过战功吗?
袁:我军校毕业时为少尉,后来,因为军功,从中尉而上尉军衔。当时在国外,军衔比较特殊,有功即提级,但是,职位有限,就有高衔低职的情况。我的少校军衔,是回国后提升的。对我来说,这些军衔,同牺牲了的战友的生命相比,没有任何意义。真正的英雄都已牺牲了。我有过三枚军功章,分别是攻下马英(音)、马贡(音)和密支那以后得的,都是美国人发的。两块父亲给埋了,在哪里也不知道。还有一块,当时曾从家里找到,带到青海劳改场,被队长拿去了,没有还给我。他说,反正你放着也没有用。
赵:常想起战友吗?
袁:想。但是,看不到战友了。他们只能出现在我的回忆里。
赵:当年一起在国外打仗的战友现在还有联系吗?
袁:没有了。绝大部分都不在了。几十年没联系,也不知道他们下落。有的人知道他可能活着,但没办法见面。杜月笙的儿子叫杜维生,现在美国,当年就是战友。当时我们情报队隶属军部,同很多学生出身的官兵接触较多。上海一个煤炭大王的三个儿子,也是战友,名字叫谢伯年、谢春年、谢永年。还有上海银行家的儿子,名字忘记了,都是军校的同学。在战场上,没有任何人特殊。他们的父母,也没有谁来要求特殊待遇。临海也有一个战友,名字记不起了。
赵:他们是有钱人,也是自愿来当兵的吗?
袁:当然自愿。以前我们的风俗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对军人是看不起的。但是,日本人打进来了,我们青年,当然要当兵打仗去,才能不做亡国奴。他们虽说是有钱人,但在部队里,没有任何特权,表现也很好。当然,有钱人不愿去的也有。
赵:您有受伤过吗?
袁:没有。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情报队隶属军部,相对安全。另一方面是我的运气好。我哪怕训练时,也没有受过伤。部队的减员,许多并不是战场上死亡,而是伤后得不到及时治疗死的,也有病死、饿死、累死的。
赵:在那边有遇到过同乡的战友吗?
袁:没有遇到过。听说有天台人同在远征军,是回国后知道的。那时,不知道。我们在军部,活动范围大一点,消息来源多一点。在连队的战士,不大能外出,相互之间联系也少。


抗战老兵袁名祥书法欣赏

凡是天台人基本都知道,有一个103岁的抗战老兵姓袁名祥彬住在新华巷,历尽万劫却依然神一样地存在。

下面是袁老的书法作品。
缅怀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