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道 之 行
作者:王玉权
运东地区是传统水乡。一马平川,阡陌相连;河渠纵横,舟楫便捷。
我老家在三垛北面不远的顾庄。1955年秋,我去高邮中学上学时,公路未通。每天只有一班小轮船以及民间帮船,沿着北澄子河西行去高邮,东行去兴化,南行去樊汊。帮船慢如龟爬,三垛至高邮四十五里水路,要走大半天。
开学后,初离家门的少男少女,对家的依恋,对亲人的想念十分强烈。天天掐着指头算,好不容易挨到八月十四下午,两节课一下,学校要放一天中秋节假。我们从食堂里领了两个枕型大馒头,千把学生便如放鸽子般从邮中飞出,动用自身的"11号",迫不及待地迈步飞奔。
我们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欢呼歌唱。虽过了几十年,歌声犹在耳边回荡。我们用当时最熟悉的抗美援朝歌曲的曲调狂吼瞎编。
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天空出彩霞呀,我们奔老家呀,马上见爸妈呀,粘烧饼包芝麻呀,......
那时,邮兴公路早已荒废,杂草丛生,坑坑洼洼。走着走着,月上树梢,到了一沟。十几里下来,已挫锐气。仗着人多,继续前行。月上中天,才到二沟。
二沟西边有一个大弧形水湾。东西直线距离,不过二三十米,可这大湾子却有里把多。精疲力竭的我们,实在跑不动了,坐在荒坟似的沙石上喘气。脚板上起了水泡,疼死了。月已西斜,起身一看,还真是座坟包,枯骨在月光下闪着惨白色。这一惊非同小可,魂都吓掉了,赶紧溜。
巴望东方的三垛,还有十五里。而且东行的人已不多,稀稀落落的八九个人,真想大哭一场。"小枕头"被我们走走啃啃,没了。过夜半了,又饿又渴,个个唉声叹气,苦叽叽的。自出娘胎以来,还没连续跑过几十里,自讨的罪啊。
望山跑死马,到三垛的十五里真长! 好不容易捱到三垛。三垛的同学到家了,人家解放了,剩我孤鬼一个,还要向北走几里才到家。
此时,月已西坠,一路上秋虫唧唧,蛙鼓阵阵,清风朗月下的寥廓旷野,好像处处都隐藏有獠牙巨兽。一有动静,真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心拎到胸口上,害怕得不得了。
我们这群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平第一次长途跋涉五十里,其他临泽界首
路远的同学,甚至近百里。疲累、惊恐、狼狈,成了终生不忘的记忆。对当时邮城的印象,水陆交通的状况,犹四九心里喝冷水,点点滴滴冰在心。对比今日高铁飞驰的十里邮城,感慨万端,绝非局外人所能体会的。
过了二十多年,1979年,我已是三阳中学高中毕业班班主任。那时,农村仍未通电,学生晚自习用汽灯照明。
一次,为采购汽灯纱罩,起了一个大早,沿三阳河堤赶到三垛汽车站去邮。邮兴公路虽已通车,但是条砂石路,路况很差。车一经过,尘土飞扬,令人窒息。二沟的那个大水湾仍在,车要兜一大圈。因要办的事多,返程时已近五点。仅存一班车,错过便没了。我知车票紧张,早上下车就买了下午返程票,且编号15,笃定的。哪知此时争上末班车的人蜂涌而上,连维持秩序的大个子交警也被几个大汉搡倒,栽了个大跟头。我力气小,挤不上,便愤怒地呼喊。那个家伙爬起来,火气十足,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拽出,关到车站的一个空屋子里,说我破坏公共秩序。真是他妈的倒了血霉,吃了这么大的闷鼻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好生恼怒。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我记得那人脸上有颗黑痣,痣上长有一撮毛。可后来再未见过这个混蛋。
如今坐在敞亮方便快捷带有空调的公交车上,砂石路换成了柏油路。路况好了,车次多了,还会发生这种事,受这鸟气吗?我甚至想,那个交警也可怜,黄瓜刨不过来刨瓠子,柿子拣软的捏,人专拣弱的欺,人的劣根性使然。那时的路况,车况,是我亲身经历的,今和昔,还用对比吗?如今二沟西的大水湾,也早已裁弯取直,成了历史的记忆。
顾庄人把上三垛称为上街。一路向南,是弯弯扭扭的比田间小埂宽一点的土路。因为十里八乡的人都要走它,所以明显的亮堂点。
走亲戚就受罪了。那纯是人们不常走的田间小埂。这也罢了,要命的是无桥的河道多。
即使有桥,那是什么桥啊,窄窄的,摇摇的,桥桩歪斜,桥面破烂。空手人走上面,尚且胆颤心惊,挑担子便更危险了。有桥过,这算有局气了。大多数河上是没桥的。要等有顺船经过,说一大堆好话,央求人家行方便渡你过河。往往是等半天等不到一条船来,你会急得顿脚要哭。咳,急出痧来也没用,受够了穷罪。所以,大凡出行,打篙撑船,成了水乡特色。
水里船少行程慢,河上无桥路不道。旧时的水乡,偏僻,落后,闭塞。
那时,大河小河,水路是通的。小时,曾随祖父和乡邻上樊汊,上泰州买农用物资。那是大船,有风帆,纤绳。船,农家主要生产资料,用来积肥,运肥,运把,卖粮,须臾不可或缺。
那时农村,大都是轻便的木质船。它最大缺陷是易腐烂,几乎年年要维修。每年四夏大忙后,早稻收割前,有段歇伏期。人们便抓紧这有限的二十天左右,对现有船只保养维修。
男人们光着上身泡在水中,把旧船翻沉,用笤帚桩子洗刷,穰草把子拭擦,小铲子咵水垢,小凿子掏腐木。正反内外大清洗后,抬上岸,搁在长作凳上曝晒。我们伢子在河里泡够后,溜上岸,躲在船肚背荫下躲毒太阳,常被大人驱逐、呵斥。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三绊四的!
大人们用石灰、纸脚、桐油调成油灰,在晒得发白崩干的船缝处,用斧头凿子的笃的笃地填以麻丝,搨上油灰,再用腻刀反复抺平。
朽烂的部分,木匠用新杉木板替换。工地上锯的刨的钉的,咔啦咔啦,呼嗤呼嗤,叮叮咚咚,笃笃笃笃,一派繁忙。
经了大小手术后的船体,像打了大大小小的补丁,如大病初愈的病人,虚弱苍白。轮到最后一道工序,是好比调养般的油船。
油船是个需要经验的技术活,大都是由老农担任。他们花白的鬓发,深刻的皱纹,黝黑的身子,都是沧桑经历的印记。这可是件细心的技术活,不是抹一下子那么简单。
太阳最毒的时候,船身晒得烫人。人们在避暑,油船的却必须上阵。头遍桐油抺上去,会滋滋地响,干透了的木板好似贪婪的吃货,油上去一刻便没了。不着急,油把子反复地搓揉,一遍,两遍,三遍,要连续干几天,不是一日之功。每一遍都要不厌其烦地摸、抺、擦、揉,务使油脂深入木髓,像人在脸上搽油膏,让皮肤慢慢吸收的道理一样。女人化妆是费工夫的,男人太粗糙了,不懂。
经了老农的调养,美容,旧船会焕然一新。桐油的本色显示出来了,又红又亮,似刷了一层清漆。敲一敲船体,会发出如钢镚般嗡嗡的响声。
下水的那天,是农民的节日。要放长鞭、冲天炮,以示庆祝。老队长会笑眯眯地少有地大方,给男人们散烟。女人有意见了,队长忙不迭地派人去小店里称了一斤水果糖来,男男女女这才皆大欢喜。
这些船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秋收大忙时派上了大用场。
大队有条新机船。机工麻小五子技术不错,人也勤快。机器保养得好,船也收拾得清爽。每轮到一个生产队打水,都要好吃好喝招待,吃香喝辣,麻小五子一时成了红人。
以前是靠风车,人力踩车。这些大农具均以杉木当家。槽桶、车轴等易朽部件坏了后,杉木又供应不上,这些大农具寿终正寝,完成了历史使命,在人们眼前消失了,代之以机械灌溉。
这机船除了打水,外出时,不用撑船打篙了,又变成了类似轮船的冲水船。突突突突地激起长长浪花,很是威武。人便在舱中喝茶抽烟打扑克,很是潇洒风光。
比机船更大的船,我小时见过。大伏天,泰州鬼子(我们那里人这么称呼泰州人似不礼貌,不知何故有此称呼?)远道而来这里,扛着大舞刀搪河草。
那刀真长啊,呈人字形,左右各米把长,装着足有四五米长的竹柄。人站在齐腰齐胸的河边,将大舞刀沉底,捅向河心。长长的水草便滂(pang,读第四声,如胖音)了一河。有专人捞上船,层层叠叠方方正正地摞有人把高。几万斤的大船吃水很深了,才打道回府。
我们那里,大河套小河,水很清。经了一个炎夏的疯长,像女人茂密长发般的水草抚着船底,发出嗤嗤的磨擦声,阻滞着船速。后来,我们也学泰州人,用大舞刀搪,取来沤肥。水草很脆嫩,搪好半天,草粪塘里便冒出许多酱油色的泡泡,泰州人便不再来了。
大集体时,每个生产队大体有七八十来条船。大部分都是载重三四吨的扒泥船。小舢板倒有条把两条,放鸭的占一条,另一条上街走亲戚也不得闲。
由于造船修船必须用杉木,(人们称为净木)而杉木资源有限,供不应求,逐渐成了紧俏的计划物资,轻易买不到了。木船便也如同黄鼠狼拖鸡,越拖越稀,拖到临了便完事了。自然淘汰,更迭,退出了历史舞台,代之以钢筋、钢丝网制造的水泥船。
修造木船所用的大量爬头钉,扁叶钉,十字锔,等等,没有用场了,铁匠行当也便式微。麻丝桐油等相关农资也不需要了,供销渠道便也阻塞,兴起了农药化肥。
木材紧张,水泥梁柱、窗框、板材、储柜等便大行其道。随着不锈钢行业的崛起,水泥制品这类蠢货末日来临。生活中,事物就是这样更新迭代不断变化。
水泥船虽不能和木船比,但没办法,只好将就用。它也有优点,造价低,维修容易。就这样,一直用到大包干。重新单干时,几个人家合用一条。后来,土地流转,人们大都外出打工,不种田了。这些水泥船没了用武之地,也和当年木船的命运一样,完蛋了,一只也看不见了。
现在,大修公路,往往填塞小河沟,内河大都不通了。也有人在河沟上拦了坝,进行水产养殖。水路不通,要船何用?
不通的内河水,水质黄了,绿了,黑了,臭了。有时还能见到废弃的水泥船里,积满了黑褐色的臭水,船体上爬满了青褐色的苔藓。有的被翻转了船底朝天,供人踏脚取水浇菜。水不能吃了,连汰衣也不行。鱼虾螺蚌在内河绝了种,水乡的生态之忧,又摆在人们的面前。
水乡内河无法通行,作为水乡标志物的船消失了,这奇怪吗?如同人体的微循环堵塞了,能健康吗?不用担心,现在有了更好的微循环系统替代它。那就是密如蛛网,四通八达的农村公路以及清一式的钢筋水泥桥梁。通到乡镇,通到村组,通到家门口。而且都是双车道的水泥路柏油路。两边作了绿化香化。快捷、便利,远远优于舟楫的功能。人们也不再饮用河水,代之以自来水。这种变化,也就这几年完善了。
令人惊叹的伟大工程!毛细到如此程度,全世界也罕有的。
吃穿住行,人之必须。就行而言,过去行路难,行路慢,农村人不出闾里,有人一辈子连县城也未去过。现在呢,陆路有汽车高铁,水路有货轮游艇,天上有空中客车。天南海北任你游,出洋出国也成了平常。
陆上交道工具,初为自行车,后来有了电动车,摩托车,三轮卡,四轮货车。近些年,小轿车已日渐增多,光我们自然村就有几十辆,村里辟了专用停车场。
刷一下老年卡,坐在通向故里的农村公交车上,出高邮东郊,头上晃过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的高架桥,思绪如飞转的车轮,不胜感慨。上了年纪的我们,有亲身的经历,会情不自禁地产生强烈的今昔对比。
一句话,行在高邮,发生了划时代的嬗变!
肯定这种嬗变,欢呼这种嬗变,相信明天会更好。只是水路不通的内河,生态堪忧,必须引起重视。
衣食住行,人生必需。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夜行五十里,七十年来,路、车、船的嬗变,作了如上简略的回忆。
陆道,车行;水道,舟行;空道,飞行。水陆空,皆大道。除了物质上的,还同时存在精神层面上的大道,是为并不玄虚的哲理。
道可道,非常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