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 肴
作者:一愚
我这里所说的珍肴,不是以刀法火候味色著名的菜系大菜,也不是以食材名贵稀有闻名的山珍海味,而是烙有深重乡愁记忆的农家小吃。虽极其普通不过,但雄居味蕾高地,无出其右。类同中学课文《芋老人传》中的某相国,终身难忘祝渡老人之芋香且甘也。
我的老家座落在襄河南岸,汉沔交界的庄屋村。全村过去由八个自然村组成,我家所在的自然村位于最南端,与打雁的猪栏湖,曾台的莲子湖相隔不到三公里。在河湖港汊星罗棋布的江汉平原筑台而居的村落,都是前村后塘的格局,挖池塘的土,筑成了白墙黛瓦民居座落的高台,四周栽了高低两圈诸如柳树杨树棟树之类的树木。高台防洪,林木御风,池塘方便饮水和洗衣。中间有一片平地,是专门用来种菜的菜地。先祖聪明,就地取材,因势造景,不经意间营造了宜居环境。金居银居,哪里都不如我住过的老居。
小时候我喜欢猫在厨房看母亲做饭。
厨房是搭在正屋后面的一间厢房。灶台是用土砖砌成的,有烟囱直接伸出屋顶。灶台上一口大铁锅的旁边,还有一口形如瓦罐的小耳锅,耳锅的作用是备烧热水。灶台对面设有柴膛,常年堆放薪柴。柴蹬档板多用废柴原木做成。谁叫你只起这点作用呢?
母亲烧饭,多数时候是用大米煮红薯粥。大米糯香,红薯甘甜。红薯又分黄心红心白心三种。黄心甘粉,红心甘怡,白心甘凉,尤以红心红薯煮粥最为好吃。(黄心红薯蒸食粉爆,白心红薯生吃清甜)雪白的大米,配以金红的薯块,百吃不厌。
更令我嘴馋的是母亲为我特开的小灶,在红薯粥将熟未熟的时候,用勺子在锅中捞出小半瓦罐红薯饭,煨在灶膛的余火里,过不了多久,整个厨房就弥漫了瓦罐饭的香味。母亲把饭从瓦罐腾出来,刚好一大碗。又从厨柜里拿出珍藏已久的小半瓶猪油,用勺子舀出一勺子拌到饭碗里,红薯饭立刻油亮了起来。厨房里的饭香更浓了。
我站在灶膛间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不一会就吃了个精光。连碗都用舌头舔了一遍。
我喜欢吃舅舅(其实是堂舅)送给我家的野鸭子。一年只有一次,应该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每年的秋冬之间吧。
那时候的猪栏湖莲子湖,长满芦苇和蒿草。人走在里面,很容易失去方向感,俗称鬼打墙。有一次我和父亲,破莲子湖到二姨家,从中午走到傍晚,又从傍晚走到深夜,圈来圈去,又走到了原点,怎么也走不出湖。恰好碰到了来湖中打大雁的舅舅,才得以破阵。
舅舅打雁有两种办法,一是用火铳打,二是用网罩。湖水尚未结冰的秋冬之季,宜用火铳伏袭。湖面结冰大雪覆盖的隆冬季节,宜用网饵诱捕。大雁体大肉粗,间或能捕到野鸭子,舅舅必定用麻线绑了先送给我尝鲜,这种缘福不知是哪一辈修来的。
野鸭的品种不少,但我认为味道最好的是青头和八鸭两类。青头专指一类中型野鸭的雄性个体,以头上毛色青绿鲜亮得名,每只两斤左右。八鸭是一类群栖小型野鸭,多数时候八只一群,每只半斤左右。舅舅送来的野鸭,青头就是一只,八鸭则是三到四只。母亲用地桩萝卜炖野鸭,只有自家晒的豆瓣酱作调料。先用大火把鸭肉快煮一小时,再放进萝卜用文火慢炖两小时。鸭肉喷香,萝卜喷香,汤汁黄亮。
一家人围成一桌吃野鸭炖萝卜,不是过年,胜似过年。
应该是放寒假了。房前屋后都堆满了雪,北风呼啸,屋檐和树枝都挂起了冰凌子。我和母亲妹妹在堂屋里燃起两个枯树兜子取暖。父亲和其他男劳力一起,在抽干了水的屋后池塘打塘泥。污黑的塘泥,是上好的农家肥。
正当我和妹妹在火塘里,爆玉米花和蚕豆吃的时候,父亲拎着一只小竹篓回来了。竹䈉里有两条冻僵了的大黄鳝,和三只碗口大的老河蚌。这是打塘泥的副产品。母亲接过小竹篓就去拾掇,然后用一口大砂锅,架在树兜上炖。一个小时后,母亲又从屋后菜地里,扒回两棵雪埋着的大白菜。冰天雪地里,温暖火塘旁,鳝鱼河蚌熬卷心白,馋杀我也,这辈子怕再也吃不到这种美味了。
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写的就是这种意境。可惜当时无酒。或许有酒也不会喝,因为年龄尚小,醉稚之意不在酒。
岁月易逝,日月如梭。转眼父母年岁就大了,需要我的照顾了。父母亲跟随我到过仙桃,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日,他们坚持要回庄屋。其实老屋已搬过一次,平房化的时候,我所在的自然村,向北移到了新修的中排渠边上。前面是渠,后面是屋。渠道里流水潺潺,水草丰茂,河虾很多。
由于心里放不下父母,每天下班,我都要和紫耀驾车回老家一次。县城隔庄屋三十公里左右。为赶时间,我选择回老家陪父母吃晚饭。晚餐吃什么?我虽然在城里带了些菜,但令我至今难忘的,还是那盘就地取材的青椒爆炒龙虾尾。
夏日的黄昏,我和紫耀各执一根钓杆,在屋前中排渠钓虾。钓杆简陋,一根竹杆,系一根棉索,再绑几条蚯蚓。把蚯蚓甩在水里,不一会就有小龙虾上钩。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有时三到四只。钓起来的虾,呆的很,都死死地抱住蚯蚓不放。不一会就钓了半桶虾。撇去虾头,只要虾尾。又从屋前菜地里新摘十几个青椒,用棉梗火爆炒,只放少许盐。虾壳红艳,虾肉白嫩,青椒翠绿。在原生地,吃原生态的农家菜,真有陶渊明“和露就菊花,带霜烹紫蟹"的感觉。
写这篇散记时,我已退休多年。时逢几部委联合发文,鼓励退休人员回农村老家养老。我又泛起了再拾旧趣的希望。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癸卯年七月于三丰鼎城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长年从事文字和文史研究工作。有若干诗歌散文见诸文学期刊报纸副刊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