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副业队离方志的家不到两里路,在一个名叫望家坡的小山冲里。用茅草搭建了三间房子不像房子,棚子也不像棚子的茅舍。茅舍的旁边另外搭了个草棚,喂养着几头猪,这就是前进生产大队的副业队。副业队的队长是个四十开外的单身汉,说他是单身汉也不完全对,他曾经结过婚有过堂客。早几年,因为缺泛粮食,他的堂客吃了点不应吃的东西,得了水肿病,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离他而去了,没曾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处世为人随和,人们都叫他麻大哥。其实他有名也有姓,叫陈得宝。叫他麻大哥,他也乐意。他的脸上确实有许多麻凹,那是小时候中麻花留下来的后患。他常说,如果不让别人叫他麻大哥,脸上的麻子是事实,让别人叫反而觉得心里头踏实。
副业队除了一个队长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上了五十岁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单身汉,没妻没室,没儿没女。
副业队没有种水稻,只种了点红薯和蔬菜。蔬菜除了自己吃的以外,大部份用来喂猪。粮食是由生产大队拨来的,也是人吃一部分,猪吃一部分。这样的副业队,其实是照顾这些无依无靠的单身汉,还真算是个养老院。
方志怎能想到,要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和这样一些人一起劳动,一起生活了。
生产大队正准备开辟梯田的虎形山,就在离副业队几十百把米远的旁边。
方志在家吃过早饭,往副业队的所在地望家坡来了。他首先走进到处是树木参天的虎形山。虽然是春天了,很多树木的叶子被冬天的霜凌打落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杆,没有一点春意,惨白的躯杆在初春的料峭的寒风中摇摆。茅草一遍枯黄,爬在地上没有一点生气,还在冬眠中没有苏醒。只有那经过风雨洗礼的松树显得苍劲挺拔,张开它那马尾似的葱绿的针叶,庇护着它那高大的、龟裂的、粗糙的躯杆,任风吹雨打、任霜打冰冻。
方志摸摸这棵树,又摸摸那棵树,多么可爱的树木啊,你在大自然中自由地生长,自由地繁衍,没有人给你施肥,没有人给你培土,你却照样茁壮地挺立着。常言道,一年能成一根竹,十年难长一根树。碗口粗的一颗颗树木,要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长成啊!你们抗拒了多少个烈日、暴风骤雨、冰霜雪凌,可今天却抗拒不了开山大军的砍刀、斧头、锯子和锄头、耙头。
今天,你们将在砍刀,斧头下永远地消失……
虎形山啊虎形山,你今天也会与方志一样,来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
方志慢慢地走出树林,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这一片树林,就像一个正要远出家门的游子,回望着家门一样,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这一大片树林,他内心的感受没有地方可说,也无人可说,只在心的深处默默地向这一大片树林告别。
永别了,我可爱的树林!
百无聊赖,方志只得心事沉重地向副业队走去。
副业队的陈队长——麻大哥听说方志要来副业队,早就站在茅舍门前,见方志走过来,连忙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六条光棍(光棍,单身汉)欢迎你这半条光棍的到来。”麻大哥笑着又接着说,“小方,你半条也算不上,你虽则没有结婚,但还谈不上一条半条光棍的,你的年龄不合做光棍,还是伢花仔,不象我们六个是清一色的老鬼,这才是真正的光棍,你说是吗?” 陈得宝的一番话,说得方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方志不好意思地说:“陈大哥,我来了只怕会给你们添麻烦啰。”方志说完就像一个相亲的姑娘,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的队长和队友们。接着他又低声地说道,“大伯大叔们,你们好,以后我在这里还望各位多多关照。”
“说哪里话。”陈队长笑呵呵地说,“你是我们六人中的秀才。不,是我们生产大队的秀才,怎么会给我们添麻烦呢?不会的。只要你自己走路时小心点,不要被蛇咬了。因为我们这里尽是个山,山里蛇多。再者说话也要小心着,别咬着了自己的舌头。”麻大哥扮着鬼脸带着有点风趣的味道说。
陈得宝已从大队革委何书记那里知道了方志来副业队的原因,但他不能明说,也不可以明说,只能旁敲侧击。
经陈得宝一说,方志的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脖子上,他很不自在地抬起头望着那茅草盖的屋面。说什么好呢?他难道听不懂陈得宝说话的含意吗?他不是傻子,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陈得宝是善意地提醒自己,还是中伤、讽刺?方志望着茅草盖的屋面,他的眼睛不敢正视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伙人。他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老师的夸奖和同学的羡慕中度过的,又何从受过挫折和刺激。今天,竟被充军到副业队,他确实有点始料不及。虽则何书记没有点名批评,但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陈得宝没有留意方志的面部表情,他便开始布置生产任务了,说:“何书记叫我们副业队的人在山边上挖几个窑洞,准备将猪养在土窑洞里,他说大寨也是将猪养在窑洞里的,叫我们学大寨。我们几个老家伙从今天起就开始挖窑洞。”陈队长望着方志说,“方志,你就这样,我已买了几张红纸,笔和墨也准备好了。你就发挥你的才干,写些标语,在树上、壁上到处贴,造一造农业学大寨的声势。标语怎么写,我没有框框,你自己定。之后,你再在山坡上将“农业学大寨”这几个字用锄头铲出来,搞它个四、五尺高的样子,然后用石灰水将它刷白。”
方志点了点头,他哪敢怠慢,连忙说:“陈队长,这个你放心,我一定将它搞好。”他侧头望了一眼周围,似思索,又说,“标语就写一些毛主席的语录和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内容,陈队长,你说行吗?”
“什么陈队长啰,麻大哥。”几个老鬼异口同声地说。
“麻大哥好,麻大哥好。”陈得宝笑呵呵地说,“小方,要得,就写这些内容。再说,你以后也不要叫什么队长不队长的,麻大哥一个。”
茅草屋前坪地上一片笑声,方志那忧郁的心情被大伙的笑声给冲淡了、轻松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
望家坡那边,虎形山上,人声鼎沸。加上每个生产小队按照大队的旨意都扛来了一面农业学大寨的大红旗,真可谓是红旗的海洋。锯子锯木声,斧头砍木声,锄头挖地声,人们的吆喝声,汇成了一部悲壮的交响曲。
鸟儿惊飞了它自己的窝巢,还没来得及孵化成小鸟的鸟蛋儿,随着树杆的倒下,随着窝巢的坠落而粉碎了。
安安静静高大的树木,生长在这片山林不知多少年了,今天突然连根连篼被开山大军给刨了出来,掀翻在地。
妇女们手拿砍刀将树木的枝杈进行分解,一捆一捆的捆好,分给社员们用作烧菜煮饭的柴火。树杆分给各生产小队,做以后修制农具的备料。
这也许是虎形山上的树木在为人们作的最后贡献。
……
方志将写好了的红绿标语,贴满了茅舍的墙壁和外面的树杆。他一边贴一边时不时抬起头瞄一瞄虎形山,心里有说不出的味道。望着望着,手里的标语纸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从地上捡起来……贴完手里最后一张标语纸,拿把锄头来到挖窑洞的山坡边。
方志手扶着锄头,歪着头立在山坡前出神。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眨了眨眼睛,用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壳,然后向着正在挖窑洞的陈得宝说:“陈大哥,”方志没有叫麻大哥,也没有叫陈队长,叫陈大哥对他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我看是这样,好吗?”方志的语气有几分请示,也有几份商量,“大队不是说叫暂时挖四个窑洞吗?我想让四个窑洞就挖在农业学大寨五个字的中间,你看如何?”
“那蛮好,鬼崽仔。”陈得宝得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方志、陈得宝比划着将四个窑洞大小均匀地定位在山坡上。窑洞与窑洞之间隔着两米的空间,作写字的位置。方志将每个字的高度定在一米八,宽大概一米五。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的初步轮廊在方志和陈得宝的商议下定了下来。
一个“农”字差不多耗费了方志一整下午的时间,每一笔方志得用锄头慢慢地铲,铲凹一寸多深的槽沟,整个“农”字就像好几条小溪交汇在一块。
正当方志还在“农”字上铲呀刨时,何书记从虎形山那边渡着他那特定的八字方步来到了望家坡。他一眼便看到了副业队茅舍的墙壁上,周围的树枝上,到处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何书记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大声喊道:“陈得宝,陈得宝!你这个鬼还蛮不错噢,毛泽东思想红旗你还举得蛮高的。”
陈得宝听到喊声,知道是何书记来了,忙从窑洞里钻了出来,说:“啊,何书记来了,欢迎欢迎!”
“你这个鬼还真蛮不错,学大寨还有点像样。”何书记的双手反剪在背后。迈着那企鹅似的步子,似乎是个高级首长来到下面视察,高昂着头,望望这里,又望望那里,说,“喂!陈得宝,那个小方是在搞么哩啰?!”
陈得宝满脸笑容的连忙答道:“是我叫小方在山坡上将农业学大寨做成五个大字,然后用石灰水刷白。每两个大字的中间,正好挖个关猪的窑洞。四个窑洞正好摆在五个大字的中间,你说这样行吗?”
“要哒,那要哒。”何书记满脸的笑容,说,“小方,正经搞,你还是蛮不错的。等过几天虎形山那边的梯田修完成了,你就照这个样子,在那里多搞些标语口号出来,将我们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搞得有模有样的,你听到了吗?”
方志听了何书记的话后,满脸通红。昨天,何书记没有点名的批评,险些将方志彻底地击溃,今天又笑呵呵地表扬,方志无法面对站在自己跟前的生产大队的一号人物。没有办法,也没有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听到了,到时候还要您现场指导。”
何书记没有在意方志的话,他自己又接着说开了:“这样好,将我们大队搞成一个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出来,让全公社,和全县的贫下中农都来我们大寨式的大队参观。到那时,就得要小方当你们这里的讲解员啰。”
方志听完何书记的话后,停下手中的活,望着面前圆圆的脑袋身体肥胖的领导,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陈得宝大家的麻大哥看了看方志,笑着说:“那好哇,到那时,就让我们的小方介绍介绍一下,我们这里是如何学大寨,如何挖窑洞,窑洞里如何养猪的大寨经验。”
“好,好!”何书记连说了两个好字,将双手剪在后背,迈着他那八字方步,企鹅似地悠闲地向虎形山走去。
方志接过陈得宝递过来的石灰水,将一个硕大的“农” 字刷白。他站在山坡下,站在这个白色的“农”字下面,他思量着何书记刚才的一席话,他反问着自己,这就叫学大寨?还冠名曰叫他做讲解员,讲解什么呢?他无法回答自己,也理不出一个讲解稿来。早上来的时候,陈大哥的那些话,就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脑子里又一闪而过,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三天以后,五个醒目的硕大的白色的“农业学大寨”的字,就像五个卫士一样,挺立在望家坡的山坡上。虎形山那边的开山大军,时不时有人抬头看一看望家坡山坡上的几个醒目的白色的大字。有交头的、有接耳的、有议论的,他们是议论这几个仿宋字的艺术,还是在议论制作字的人?
工作休息时,也有人跑到望家坡这边来了,有看挖窑洞的;也有站在“农业学大寨”五个字的下面,昂着头观摩的;也有看那到处贴满红绿标语的。方志躲在正挖着的窑洞里,一个劲的挖着。不愿出来见人。是怕人家知道这五个字是他制作的呢?还是怕被人知道他是一个充军到副业队来的人?当然,人们并不会在乎他是充军不充军的,但他自己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哪敢出来见人啊。
中午时候,虎形山那边开辟梯田的人们,都陆续回自家吃午饭去了。
曾静茜和余芸没有往回走,她们俩却悄悄来到了望家坡。方志见到她们俩个时,确实有几分惊讶, 也有几分尴尬,说,“你们来了,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吧,行吗?”
“在你这里吃饭? ” 曾静茜和余芸本来是有意来的,但她还是反问着。
陈得宝从窑洞里钻了出来,见是两个女孩子,说:“啊,这是我们小方的客吧?欢迎欢迎!”
“陈大哥,这是我们生产队里的知青,中午就让她们在这里吃饭,你看行吗?” 方志望着陈得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省得她们回去又得自己做饭。”
余芸扶着曾静茜的肩头,站在那里翻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方志和陈得宝笑。
“没问题,没问题,两位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陈得宝满脸笑容地说,“要不是我们小方在这里,你们还会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还不是全仗方志是你们的朋友,吃餐把饭没问题。”
“朋友谈不上,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社员。”曾静茜笑着连忙说。
“一个样,朋友也好,社员也罢,都一个样。”陈得宝边笑边向着方志扮着鬼脸,说,“今天不是朋友,或许明天后天就是朋友了。”
方志低着头满脸通红,他不敢望曾静茜和余芸她们,也不敢抬头望陈得宝。
“队长,那我们就不讲客气噢。”曾静茜和余芸毫不在意陈得宝的话,她们来时是商量好了的,是想在方志这里搭个便餐。现在,陈得宝慷慨地接收了方志的要求,她们俩是巴不得的事。
余芸没有作声,她只是笑着在曾静茜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没有客气讲,没有客气讲。” 陈得宝说着大笑起来, 其他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饭后,方志、曾静茜、余芸他们三人垫着个锄头把,坐在方志制作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的下面山坡的地面上休息。
春天的阳光格外明媚,春姑娘展开了笑脸,太阳将红红的暖和和的光束射过来,像年轻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们。微微的北风被山坡挡住,吹不到他们的身上,有些早春的树枝,试探着伸出了鹅黄色的尖芽。虎形山那边,没有几天功夫,就被开山大军给弄得光秃秃的了,黄泥一片。山顶上已开始出现了几块梯级型的土块。
方志双手抱着后脑壳,昂首望着遥远的天空,轻声地问曾静茜她们说:“近来你们三个人还过得好吗?”
“怎么说咧?”曾静茜侧过脸来望着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有点腼腆的小伙子,回想起去年那说话放着连珠炮,劲头十足的热血青年,而今是判若两人了。曾静茜笑着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余芸,接着小声地说,“你每晚从副业队回来后,再也不到我们的屋里来哒,生怕我们会吃掉你。”
方志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我……”方志“我”了几声,也没有将话说出来。他说话有顾忌了吗?他想,他是应该有顾忌的。但在两个姑娘面前,又能顾忌什么呢?他将头低了下来,双脚擦着脚下的黄土。然后,轻声地说,“无脸见江东啊。”
“那有么子关系咧。”余芸还是没有作声,她只翻动着她那双大眼睛,时而望一望方志,时而望一望曾静茜。仍然是曾静茜在说,“你到望家坡来,只有一两里路。而我们咧,从家里到你们这里,却有数百余里。”
“那不一样。”方志连连摇了摇头说。
“没有关系的。俗话说,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看你也爬起来得差不多了。”这次余芸总算开口说话了,“你不来我们屋里,我们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你们这里就有两个了,不是还有一个蒋力为吗?” 方志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两个姑娘,还真有点百感交集,“怎么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呢?”
“他呀,蒋力为。”曾静茜望了一眼自己的伙伴,似笑非笑地说,“我们是两股道上的车。”
方志深深地叹了声气,说:“那好吧,以后我一定会来的,只要不怕我给你们带来麻烦。”
“说哪里话,有么哩麻烦不麻烦的。”曾静茜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的光线没受任何阻挡从遥远的天宇直射了下来,显得格外地祥和与温暖。副业队的几个老鬼坐在屋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云里雾里抽着自制的喇叭筒烟。就连豪爽的陈得宝队长,也没有和方志他们坐在一块,他与他们那些老光棍们坐在太阳底下,一边吸着烟,一边天南海北地扯闲谈。
虎形山那边已开始人声鼎沸了。
吃过午饭的男女社员们又都已齐聚在山头上了。
黑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人影点缀在山坡上,给光秃秃的黄土坡上或多或少增添了一些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