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豪 清雄 豪雄——星汉诗词抒情风格管窥

文｜华彤庚（湖北）

王国维《人间词话》：“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读《路石集•星汉卷》，顿感王氏之语，确是恰到好处。《惠州丰渚园赏荷》：“相机留影未留香，幸有清风作主张。花气吹来衣袖满，归家不忍洗行装。”属意“赏荷”，却别出心裁，由荷之“影”生发开去。荷有其影，亦有其“香”；视觉所及，相机可留；嗅觉所及，何物可留？次句承转妙极。花气吹来，衣袖饱满；归家不泄，已是夸张；拂衣还满，怎忍轻洗？而怜香者，即爱荷也，试想满塘清荷，该是何等可爱！如此言情，非“沁人心脾”而何？《参观广元千佛崖未果，吟此一笑》：“我自西天万里来，一身吟骨莫疑猜。佛陀误为求官运，云锁山门不许开。”诗人高洁，佛陀冷峻；官迷求运，断然不理；一“误”已成隔阂，一“锁”再无商量：神秘佛门，反而更为令人神往。如此写景，非“豁人耳目”而何？ 

诗词界称大手笔，驴友中为佼佼者，二者殊难得兼，星汉先生兼之。东临大海，西居边陲，北游高原，南瞰海角，举凡古迹胜地，名山大川，但得其便，莫不携其相机，倾情往访，又运其“灵机”，发为诗词。《文心雕龙•神思》：“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其星汉先生之谓欤？视其足迹到处，亦是诗词到处；蹑迹追踪，发现先生揿下的独特“印记”，颇有助于领略其抒情风格。

印记之一，粗豪。主基调：粗犷豪放。

《游来凤卯洞》：“风起桃花浪，人间别有天。吟声穿古洞，思绪挂悬泉。彩画张千幅，春光载一船。粗豪满腔涌，呼啸动山川。”前三联侧重写景，景中有情，物我交融；尾联侧重抒情，情因景生，突出古洞野趣。景为全景，为宏观，自然宜“粗”不宜细；惊诧莫名，情不自禁，乃至“呼啸”而“动山川”，谓为“粗豪”，良有以也。

《水调歌头•登颧雀楼醉吟》：“揖别王之涣，我又到重霄。借来西母椽笔，身手显粗豪。万里黄河蘸饱，千丈青云铺好，挥洒赋离骚。白日依山尽，诗料正延烧。    望昆仑，扶华岳，倚中条。栏杆已拍多遍，未肯落心潮。羞作鸡鸣狗盗，不必嗟卑叹老，张目看明朝。羌笛何须怨，谁怕玉关遥。”“身手显粗豪”句挈领全词。上阕叙事、抒情、写景一气贯注，袭用成句，自然妥帖；下阕熔景、情、事于一炉，又意引王之涣《凉州词》翻出时代新声，似脱口而出，却慷慨激昂。

亦有无印记而尚“粗豪”者。《水调歌头•镇北台狂想曲》：“人在白云外，双眼望青霄。想来天上宫阙，盛宴酿芳醪。借我三杯两盏，遍洒苍凉荒野，先祭众英豪。似有黄沙起，风卷正扶摇。    看长城，隔南北，总徒劳。中华一统弘业，岂可限前朝。吩咐神仙相助，移向南沙海上，大步再登高。此处徘徊久，残日压心潮。”上阕由登台着笔，发奇想于天外，有浪漫亦有“苍凉”；下阕由空间说到时间，由眼前思及南海。全词曲尽“狂想”，境极“宏阔”，非“粗豪”而何？

印记之二，清雄。主基调：清新雄健。

《重游北固山》：“登高我又继清雄，已送古人江水东。当日山头留一笑，至今依旧起江风。”大江东去，壮别英豪；披襟迎风，返身登高；当日曾记，山头留笑；江水滔滔，仍在呼啸。清新者，眼前之景；雄健者，心中之情。

《登雁门关》：“路转秋风黄叶村，旌旗影里旧烽墩。将军苦战威犹壮，骚客豪吟句尚温。一道长城牵日月，几声征雁裂乾坤。挥毫更向天山指，我抱清雄过玉门。”登高远眺，实景虚景错综，近景远景交替；实景近景，历历在目，联想想象，跨越时空。末句“清雄”二字，正诗中之眼、点睛之笔。

亦有无印记而尚“清雄”者。《水调歌头•游剑门关》：“掌下秋风劲，轻叩剑门开。砯崖转石依旧，雪浪扫沉哀。千古干戈往事，一抹空苍斜照，都到眼前来。莫作兴亡叹，大步快登台。   把情思，伴红树，倚云栽。也随嘹唳征雁，诗句向天排。俯瞰坦途如线，缝制巴山蜀水，锦绣改荒莱。我吐清疏语，万里不沾埃。”起句奇，“轻叩”妙。“砯崖转石”突兀，“雪浪”句逆挽有力。“千古”“一抹”两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都到眼前来”一收，接着荡开点题。下阕借人物活动展开，由写景转为抒情。“诗句向天排”承前启后，末二句总收全词：意象之“清”，分明有“清劲”“清疏”之意；而胸胆之“雄”，隐然兼“雄奇”“雄快”之致。

印记之三，豪雄。“豪”者“粗豪”之“豪”，“雄”者“清雄”之“雄”。主基调合二而一，多以豪迈雄壮为尚。

《上杭参观中国虎园见数虎闲卧戏作》：“山君与我笑相逢，天赋豪雄一脉通。纵使称王狂胆在，人前何必抖威风。”首句说来轻松，次句承接自然，三、四句扣题中“闲卧”二字，以假想语解说“豪雄”。虽云“戏作”，颇富哲理。

《谒神木杨将军祠与诗友论诗》：“一门刀剑写春秋，总是书场作话头。万里风云收血泪，千秋胡汉泯恩仇。豪雄魂魄虽长荡，陈滥诗词自可休。倘老将军抬望眼，中华不见旧麟州。”“与诗友论诗”，由“谒神木杨将军祠”切入。首句将杨将军事一语带过，只在历史风云之中，突出其“豪雄魂魄”。再辉煌的英雄业绩，都会成为历史，直至聊供书场闲话。而诗歌创作决非闲话，要在与时俱进，弘扬“豪雄魂魄”；若以“陈滥诗词”祖述故事，泉下之老将军，亦将心生不满，当今之诗词界，可不慎欤？ 

亦有无印记而尚“豪雄”者，如七古《天山日光城浴雨》。全诗56句392字，可分四层：

乌鲁木齐南山南，荒怪奇峰隐云岚。红男绿女多驴友，酒后往往作高谈。无意听来心窃痒，必当闲暇独一往。（第一层）庚寅盛夏日初亮，水西沟里吼一嗓。山间挂瀑自悠悠，寻源直指天尽头。奇花异草铺前路，雨燕左右作良俦。留人荆棘钩衣破，松枝压地匍匐过。我用铁杖撑石崖，何怕张口状如饿。山中草场百里长，蒙古姑娘勒马缰。热情指路普通话，真是好看又善良。南望一峰如五指，五指都在云雾里。驴友名之日光城，群峰受日从此始。（第二层）口诵太白蜀道难，手指青天奋力攀。天山鸿古我未老，敢与天山比坚顽。山阴尚有未消雪，冷风磨石声呜咽。立定袒开冲风衣，岂怕风搜肌肤裂。张目四望我最高，四面青山涌碧涛。倘有巨轮来眼下，乘之直可上碧霄。此时方知我是我，尘世灵魂尽开锁。嬉笑怒骂自本心，出口无妥无不妥。骄阳一轮正中天，摩日我到山之巅。（第三层）一声长啸惊天帝，须臾乌云尽滚翻。乌云遮顶暴雨注，雷公电母助威怒。声势直欲摧天山，环顾六合无退路。接受洗涤同千峰，顿觉污秽一扫空。身心也如岩石净，思绪萌生绿千重。云疲雨乏退天表，群峰出浴山涧饱。无限风光满吟眸，笑看夕阳无限好。（第四层）

第一层6句，写独游缘起。仅因驴友“酒后”“高谈”而“必”欲“独”游，豪情贲张，先声夺人。第二层18句，写寻访过程。衣破不恼，反说荆棘留人；石崖饿相，适为豪雄反衬。蒙古姑娘指路，点题且交代山名，为下文攀登张本。第三层18句，写奋力登顶。雪未消反衬热情高，风呜咽反衬意志坚。“骄阳一轮”，为后文浴雨铺垫：“摩日我到”，以日高烘托山巅。第四层14句，写山顶浴雨。“一声长啸”雄快之至，“须臾”句突现惊涛。山巅雷雨，“欲摧天山”，恐怖之至；诗人不唯不惧，反觉身心一洗，不言人似落汤，却笑“云疲雨乏”。“群峰出浴”烘托人之雨后，“山涧饱”应前“暴雨注”。末二句收束有力，增豪雄于吟眸，结全诗于高潮。

对于星汉诗词，粗豪、清雄、豪雄，既是独特抒情风格，亦近于王国维所说“境界”。抒情风格往往兼有造境功能。星汉诗词营造的境界，沁人心脾，豁人眼目，提气、励志，堪称力与美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