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子焕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前几日,我驱车回到老家克山县。母亲喜出望外,又是杀鸡,又是宰鸭。等到傍晚,我们吃过晚饭准备返回时,母亲欲言又止。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想让我们陪她住一个晚上。父亲去世后,不愿去大城市的母亲在老家显得较为孤单。见母亲怅然若失,我的心一颤,眼里含了泪。
贤惠的妻子见状,脸上挂着微笑:“妈,今晚我们不走了,在家住一晚。”
母亲显然没有料到,像个孩子似的,脸上乐开了花。可我那刚上初中的儿子却颇不情愿:“听别人讲,这里的蚊子咬人很疼。”母亲赶紧接话:“家里有大蚊帐,晚上你们早点到蚊帐里休息,不咬的。”母亲紧接着又拉住我儿子的手:“大孙子,这几天雨水多,晚上青蛙经常在水塘边唱歌,那声音可好听了,你们如果留下来,一定可以听到省城里没有的蛙鸣。”对青蛙,儿子充满了好奇,于是同意留下来住一晚。
此时此刻,一种强烈的代入感,牢牢把控了我的心境。口中吟诵着辛弃疾的两句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渐渐地把我拉入了儿时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的夏天,老家克山的池塘里,除了有数不清的鱼虾外,傍晚时分,我还可以看到活蹦乱跳的青蛙在塘边水中跳来跳去。天渐渐地黑下来,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就能听到青蛙开始了歌唱,它们的嗓门可大了,“呱呱”的声音充斥着耳膜,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还记得在我上学的路途中,常常是一次大雨过后,河水更加急了。这时就能看到被河水冲走的小蝌蚪,它们如黑珍珠般拼命游着。自幼在县里长大,多少个春夏之夜,白天疯跑累了,天黑后往家里的火炕上一倒,关上灯,舒服到浑身的骨头节都好像散开了花,信手推开窗户,悠悠的蛙鸣便如约而至。如一首催眠曲,很快就把我送入甜美的梦乡。有时半夜起来,也会突发奇想,打开手电筒,循着蛙的叫声向水塘摸索前去,试图捉几只蛙回来打打牙祭。无奈总是无功而返,山村的夜实在太静了,当我接近池塘时稍弄出一点动静,蛙声便戛然而止,让你寻不见它的踪影。几次重复之后,不由令我望而却步又心生感叹。
还记得当年,时不时可以到很远处去看露天电影,散场时已是半夜,小小的我紧赶慢赶还是落在队伍的后面,望着漆黑的四周,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此时却传来了水库边的蛙鸣,透过夜空,悠扬而亲切。青蛙那么小都不怕天黑,我怕什么?不由唤起了我夜行的勇气,伴我一路坦然,不再担心自己跟不上归家的队伍……
正当我沉浸在万千思绪里时,母亲已经撑好蚊帐,催促我们赶紧进去。我和儿子进入蚊帐内,边玩着手机,边陪母亲说着闲话。不知何时,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蛙呜。听到蛙鸣,儿子放下手机,开始凝神静听,我也赶紧关掉正在看的小视频,整个屋内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不一会儿,蛙鸣就连成了片,我们的耳膜,装满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蛙鸣声。那蛙鸣,有时像高音领唱,随后是一片和声,像是大合唱,只听见蛙鸣时而清越,时而低沉,时而高吭,时而轻缓,屋外的世界,完全成了蛙鸣的天地。我和儿子一起,都陶醉在这无边的蛙鸣声里。说是蛙鸣像大合唱,可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更像是一种天籁之音。唐代诗人吴融,曾这样描写蛙声:“稚圭伦鉴未精通,只把蛙声鼓吹同。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吴融不赞成把蛙鸣比作管弦乐声,他觉得在月明人静之夜听蛙鸣,胜过天籁,也胜过松风。蛙鸣声,是夜里的天籁与松风,如果雨天的夜里没有蛙鸣,那是多么枯燥沉寂,农家的夜晚,又是多么单调。
说实在的,这一夜我被那一场无边的蛙鸣声触动了。自从我离开了克山县外出读书,进省城工作,我有多少年没听到这青蛙的声音了。在省城里,我已经忘记了这世上还有蛙鸣声。“鳞鳞池面水处生,萍底青蛙自在鸣。谁使幽庭当鼓吹,雨余时听作新声。”宋代诗人杨时写得多好。可我怎能像诗人那样,雨余时听作新声?这些年的我,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有诗人那样的闲情逸致。
我从蚊帐里面钻出来,踱进屋前的菜园,蛙声渐渐清晰,我怦然心动,这蛙竟然如此亲切,如此空灵。在静夜里我再次用心品味了一下家乡蛙声的韵味,蛙声依旧。我渐入中年,多少个日夜兼程却又随风而逝,这蛙声在岁月的长河里丰富着我的生命,用一曲不变的乐章为我照亮前行的路程。
而今我栖身于楼群之中,夏夜开窗时,传入耳廓的不是人声的吵杂便是汽车的轰响,时而传来的,算得上有点音阶的,也不过是附近歌厅里那些酒后男女们声嘶力竭的吼声。想一想,现在的水泥森林里哪里还能容得下那些喜好自然的蛙儿们的空间,想听一曲蛙鸣竟成为一种奢侈,更别提那些雨后清新的鸟儿的鸣叫声了。
有人说,时间是用来忘记的,不然,世间的琐碎便会把人的记忆空间填满。是啊,人的一生经历的太多太多,忘记的也太多,唯有那些曾伴你成长的东西尚且能流淌在你的记忆深处。那些纯粹自然,感人脏腑的声音与画面总会历久弥新,在你的人生岁月中回荡亲柔。
这蛙鸣声声是心灵的节拍,时光隐约编织起生活的悲欢。刻画出年华的色彩,独坐静听的世界便由此变得如此寥远,凡间的心事便会渐次熨平。
我再一次沉醉,沉醉于克山县的一片蛙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