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夜(散文)
谭中培
光耀要接媳妇,需要办很多桌酒席,烧柴成了一道难题。不过,光耀早有准备,他有一个表叔住在大山里,听说早已经将柴火准备好,只等光耀去运回来。光耀邀请了生产队的几个男人帮他上山挑柴火,除了我这个知青,还有他的堂哥光平,社员万才。我们准备好了绳子、扁担,吃了早饭就出发。
我们踏着晨露,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爬,长江渐渐离我们远去。
蜿蜒的山路,像一条藤蔓,死死缠绕着大山一路向上,沉默的大山,唯有风在耳语。我们上了半山腰的垭口,一路向下,进入了一片茂密的丛林。走出丛林,来到一片开阔地带。
放眼望去,高低不平的黄土坡上,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积雪。积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形成一片片残雪。残雪像天上的白云,飘浮在这片静谧的土地上。偶尔露出的麦苗,迎风摇摆。土地的边缘,玉米秸秆似乎被主人遗弃。因为这里是大森林,永远不缺柴火烧,玉米秸秆只能让它腐烂当肥料了。
突然,从不远处的农舍外面传来了狗叫声。
抬眼望去,这里住着四户人家,他们各自都有独立的院落。
光耀用手指了指犬吠的那户人家说:“那是我表叔家的狗,叫小黄,主要用于打猎和看家护院。”说完,他对那狂吠的黄狗大声喊道:“小黄,是我,你不要叫了。”
黄狗疑惑地看了看光耀,突然跑上前来,在我们几个人的脚下嗅了嗅,然后摇着尾巴跑开了。
哇!太美了!这让我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突然诗性大发,吟道:
山野茫茫残雪飘
林莽深处藏逍遥
柴门犬吠薄烟处
一袭溪水叹寂寥
表叔的家与大多数农村的房屋一样,土墙,小青瓦。墙面很陈旧,表面留下了道道裂缝,烟熏的痕迹随处可见。堂屋正门的外面是一个土坝子,坝子中间堆放了很多木柴。木柴被锯成约70厘米长,从中心劈成了几块。浅黄色的剖面,飘来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
光耀指着那些柴火,激动地说:“你们看,这些柴火就是给我们准备的。”
万才惊叹道:“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柴火,把一根根好木料锯成节节,然后破开,这种柴火运到高家镇去,一定会卖个好价钱。我啥子时候也到这里来弄点儿柴火回去卖哟?我不要这些短节节的柴火,只要整根木头就行,我扛回去卖给那些修房子的人家,比起卖柴火来,要高出好几倍的价钱。”万才说话时,眼睛直放光芒。
光平调侃道:“你想得美!林业局到处抓偷砍树木的贼娃子,你把木头还没有扛回家,就被林业局的公安抓去关起啰!”
光耀加了一句:“看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一看就像小偷,肯定要被抓起来!”
万才一听,骂道:“我说起耍的嘛!瓜得很!”
我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因为万才的长相确实有点儿贼眉鼠眼的样子。
一位老人迎了出来。只见他身材瘦小,头戴一顶泛白的蓝布棉帽,棉帽的两只耳朵向下耷拉着;在两只棉耳朵的中间,露出一张干瘦而布满纵纹的脸,他的头一动起来,两只棉耳朵一扇一扇的,有点儿像《西游记》里面的猪八戒。棉帽下面,不高不低地嵌着一对发亮的小眼睛,这一对眼睛虽然小,里面却含着一种深透,一种热烈,一种光彩;他说话时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还喜欢用手去摸他那沾着口沫的山羊胡须。他上身穿了一件蓝色的棉袄,腰上系了一根草绳子,棉袄已经洗得泛白,还补了无数个补丁;下身穿了一条带补丁的蓝色棉裤,脚穿一双带补丁的解放鞋。总之,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像天上的星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破洞和补丁。
与老汉一起迎出来的还有一位青年男子。
我想:这应该是表叔的儿子。
我听光耀介绍过他表叔的情况,表叔是他姑婆的儿子,家里共有五口人,前两年表婶过世了,现在只剩下表叔的儿子、儿媳妇和一个五岁的孙子。
表叔握住光耀的手说:“我说侄子,听说你要接媳妇,我们都为你高兴,你们的柴火都准备好了,全是好柴火。这些年来,政府不准乱砍乱伐树木,这些柴火都是枯死或者被大风吹断的树子,就等你们来运回去。”
表叔把我们请进堂屋里,说道:“大家都饿了吧?先坐下吃饭。”
表嫂将一盘盘菜端上了桌子,不一会儿,菜上齐了。
我数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品,一盘烟熏麂子肉,一盘野猪腊肉,一碗炒白菜,一碗煮青菜,还有野猪骨头炖萝卜。这桌菜最大的特点就是野味儿,像麂子肉和野猪腊肉,我从未吃过,这次终于可以品尝到它了。表叔拿来一瓶白酒,给我们倒酒,我和光平不喝酒,婉言谢绝了表叔的好意。万才和表叔父子都能喝上几杯,不大一会儿,一瓶白酒就喝干了,表叔没有再拿出酒来,看来,已经没有白酒了,说不定这瓶酒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开始吃饭了,米饭是玉米粉与大米混合蒸出来的“金银饭”,金黄色的玉米粉,与白色的大米混合在一起,像黄金和白银搭配,所以,很多人叫它“金银饭”。不过,这饭是“黄金”多,“白银”少。在这山区,大米很金贵,能在玉米面里掺合上一点儿大米,已经很不错了。
光平见表嫂不停地忙碌,对表哥说:“让表嫂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表哥摆摆手说:“不用管她,哪里吃都一样,我们乡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
吃了饭,表叔的儿子和儿媳妇协助我们捆柴火。
我们在捆好的柴捆子上兜上挑绳,便于扁担挑着行走。由于山路险峻,光耀不让我挑得太重,只给我捆了六十斤左右的柴火,而万才的柴捆子却比我的大很多。
忙碌了一个下午,太阳快下山了,吃了晚饭,我们上床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返回生产队。
表叔在堂屋里面搭了两个木板床,床板上铺上麦草,再放上一床竹编蔑席。
冬天的大山,气温很低,表叔的家人都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屋子的中心烧了一堆柴火,柴火都是松树疙瘩和青杠树木。表叔说:“松树疙瘩油气重,青杠树的柴质密实,经燃烧,加满了柴火,可以燃烧一晚上。即使柴火烧完了,未燃尽的炭火也可以维持一夜的温度。”
柴火的烟雾升腾着飘向房顶。
我抬眼望去,房顶的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天窗,天窗的上面搭建了一个像亭子一样的小房子,房子顶上盖着小青瓦,即使下雨,雨水也不会流入室内。天窗四周很通透,没有任何遮拦,以便于室内的烟雾排放出去。在山区,所有农户的住房都是这样修建的,用表叔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排烟孔。
室内的柴火燃烧得很旺盛,时而发出噼啪的炸响声。像幽灵一样的松油灯,在黑暗中摇曳着时明时暗的亮光。室外,寒风裹挟着雪花肆虐狂呼,漫天飞舞,雪花不时从天窗上飘落下来。嗷嗷怪叫的西北风,横冲直闯,击打着房屋的瓦片,发出沙沙的响声。突然,从森林那边传来了狼嚎声,声音越来越近,只听见旁边的猪圈里发出了一阵阵的躁动声,那条大黄狗卧在火堆旁,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表叔。
表叔见我们很紧张,笑了笑说:“你们不用害怕,安心睡觉,别理它,又是那几个家伙在打我那两头肥猪的主意,我出去看一看!”
我听光耀说过,表叔是一个猎人,经常打狼,还把狼皮拿到供销社去卖钱。所以,他一听到狼嚎声,一点儿没有害怕的样子,反而很兴奋。
只见他把棉袄一披,从墙上取下猎枪,拿上手电筒,打开房门,一脚就迈了出去。不一会儿,外边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狼嚎声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表叔回到屋里,关上房门,把猎枪往墙上一挂,脱下棉袄,抖了抖上面的碎雪,然后丢到床上,把冻僵的双手放在嘴前哈了哈气,很惋惜地说:“天太黑,雪太大,看不清楚,没打着,让它跑了。”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火堆旁边烤了烤手,然后拿出光耀送给他的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来,递给还没有入睡的光平。
光平摆摆手说:“我们不会抽烟,万才会抽。”
表叔把香烟递给万才,万才毫不客气地接过香烟。
表叔回到火堆旁边,用火钳夹起一个红彤彤的炭火,点燃了香烟,又将炭火递到万才面前。万才伸过头去,对着炭火猛吸了几口,香烟被点燃。
表叔放回炭火,一边烤火,一边抽烟。抽完烟,他重新回到了床上。
光耀和光平睡一个床,我和万才睡一个床,表叔和孙子睡一个床。床上铺的全是竹编蔑席,蔑席很凉,我不敢脱了衣服往上躺,只有和衣而睡。在我们家乡,夏天才使用竹编蔑席,我们叫它凉席,冬天一般都用草席或者棉布毯子。在这大山里,到处都是树林和竹林,就地取材编织竹席,可以不花一分钱。
堂屋里,到处弥漫着烟熏味儿。我躺在床上,尽管有燃着的火堆保暖,但还是感觉寒冷。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我久久不能入睡。万才和我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室内传出光耀和光平的呼噜声,表哥和表嫂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一直在火堆旁边烤火。他们的床就在我们的正对面,中间隔着燃烧着的柴火堆。
夜很深了,呜呜怪叫的寒风还在不停地刮着。突然,我隐隐约约又听见了狼嚎声,这声音似乎离我们很远。我将目光转向表叔,只见他坐起身来,侧耳细听了一会儿,然后对卧在火堆旁边的猎犬说:“小黄,去猪圈旁边守着,不要让狼靠近猪圈。”
猎犬站起身来,低呜了一声,很不情愿地从房门边的一个狗洞子里钻了出去。
表哥吹灭了松油灯。房屋中间的火堆依然烧得很旺,把整个屋子照得透亮。
我和万才各睡一头,我仰望着房顶,静静地倾听着室外风雪交加的呼啸声和狼嚎声,我感觉这是一个漫长的雪夜。
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我辗转难眠,不停地翻动着身子。当我将身子面对火堆时,眼前的一幕顿时把我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表嫂全身脱得一丝不挂,燃烧的火苗,像舞台的灯光,将她那雪白的胴体照耀得光彩夺目,那丰满的身体和女人应有的部位,都在一瞬间跃入了我的眼帘。
万才一屁股坐起身来,傻愣愣地看着表嫂那神魂颠倒的胴体。突然,表嫂一抬头,与万才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她显得有些慌乱,很快爬上了床,一头钻进了被窝。万才还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一脸懵逼。
我用手拉了拉万才的衣角,示意他睡下。他揉了揉眼睛,感觉像做梦。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为刚才的一幕感到困惑。我不知道表哥是什么时候上床的,但表嫂全裸上床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她为啥要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冰冷的竹席上睡觉呢?难道他们不怕冷吗?这一个个疑问,成了一道道难解的迷题。
第二天清晨,我被光平叫醒。本想多睡一会儿,但时间不等人,吃了早饭必须上路回家。我们无奈地起床,然后洗脸吃饭。
山野里雪茫茫一片,昨天还是绿油油的麦地,此时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树子上,大片的积雪压得枝条弯下了腰。我抬头仰望,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寒风夹带着瑞雪,捶打着我们的脸庞。一只苍鹰平张着双翅,以闪电般的速度俯冲而下,当它鼓扑着双翅,猛烈地向天空腾飞的时候,我看见那锋利的爪子上,一只麻灰色的野兔拼命地挣扎着。我佩服苍鹰犀利的眼睛,居然在灰暗的天空也能看见雪地上的猎物。
我们在阴暗潮湿的树林中穿行,积雪不时从树冠上掉下来,撒落在头顶和脖子上,与汗水融为了一体。我想起昨夜的狼嚎声,担心从树丛中突然蹿出几匹狼来,那可就糟糕透了。
还好,没过多久,我们走出了这片阴森恐怖的密林。
光耀招呼大家:“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走!”说完,他身子往下一蹲,柴捆子稳稳地落在了地上,然后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我看了看路边,没有石头可以坐下,于是,小心翼翼地坐在扁担上。扁担横在两个柴火捆子上,就像搭了一个桥梁,坐在这“桥梁”上,感觉很不舒服,因为扁担是用楠竹做成,长约五尺,宽约三寸,中间宽,两头窄。扁担两头各有一个耳朵,用于绊住挑绳。扁担的承重量一般在60至100斤左右,人挑着担子在行走的时候,扁担会随着行进的步伐有节奏地上下弹跳,人会感觉很省力。有一首歌叫《黄杨扁担闪悠悠》,很形象地表达了这个意思。我体重轻,不担心压断扁担,只是坐在上面必须掌握重心,感觉像耍杂技,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万才没有找到石头当凳子,干脆将其中一个柴火捆子推倒在地,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后从腰间抽出烟杆,将裹好的叶子烟栽进烟斗里,擦燃火柴将其点燃。他猛吸了几口烟,慢慢吐出烟雾,然后问光耀:“山里人是不是都要把衣服脱光了才睡觉?”
光耀被万才问得一脸懵逼,抓了抓后脑勺,反问道:“你说的啥子意思?我没有听懂。”
光平瞟了一眼万才,笑了笑说:“你问光耀?他晓得啥子嘛?还是我来说说吧!山里人穷,买不起多余的衣服,所以对衣服很珍惜。他们担心穿着衣服睡觉,竹席会把衣服磨烂,所以就养成了一种脱光衣服睡觉的习惯。很多山里人根本就没有穿内衣内裤,把外衣一脱,全身就光了。”
“那两口子睡觉的时候,男人为啥要先上床呢?”万才继续提问。
“那是因为竹席太凉,男人先上床把被窝捂热以后,才让媳妇钻进被窝,这是山里的男人心疼媳妇的一种方式。”光平歪着脑袋,用狡诈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万才,疑惑地问道:“你小子咋提这样的问题呢?是不是偷看小两口儿睡觉了?”
“没有!我是听别人说的。”万才连忙辩解。
我心想:这万才真会撒谎,明明看见了表哥夫妻睡觉,还不承认。不过,万才提出的问题也是我脑子里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现在得到了圆满地解答。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万才的肩膀说:“让开一点儿,我也坐坐!”
“别把我的绳子坐断了!你自己有柴火捆子,倒下来自己坐嘛!”万才很不情愿。
“我找你有事儿嘛!说完就走。”
“啥子事儿?快说!”万才向柴捆子的一端挪了挪,留下了一个座位。
我一屁股坐上去,悄声说:“你老兄真厉害!昨晚饱了眼福,今天还敢说出来。”
“我搞不明白嘛!当然要问清楚啰。”
其实,听了光平的一番解释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山里人全裸睡觉的真正原因。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农村的经济得到了快速发展,我相信,山里人的生活习惯也会随之改变。不过,大山的雪夜,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作者介绍
谭中培,男,笔名“蓝风”,1951年2月出生,籍贯重庆丰都,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八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发表过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大量文学作品,参加过各类文学大赛,并获得“2022年十大年度桂冠精英奖”及“2022新时代中国风采百名作家奖”,其作品入选王伟主编的《中国诗歌百佳精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