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东方
——虹口山阴路瞻秋白故居
龚文瑞
有别于上海的石库门建筑,山阴路133号的东照里呈现的是别样风格。传统的石库门门楼被代之以矮墙和小铁门,中国人用来蓄风蓄水蓄阳光的天井,也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巧的花园,底层入口采用半圆型雨蓬,为进门的访客或房客置留下一些缓冲的空间。喷薄的阳光从东边柔柔地洒过来,整条街顿时灿烂了起来,而这座楼宇也接受了我们无数回敬仰的目光。
这天上午,我和妻从浦东来到山阴路,谒过鲁迅故居,又往百米开外处寻找瞿秋白故居。东照里早已成居民楼,我们想近距离瞻仰秋白先生故居的愿望自然未能实现。一时间,我们有些怅然。我们只能抬头往三楼寻找着去——那曾经留住瞿秋白、杨之华夫妇三月之余的亭子楼在哪个位置?当年瞿秋白写文章的那张小方桌可还安在?诚然,当年杨之华为避免外人干扰以保证瞿秋白安心养病、写作而故意燃起的浓浓的炊烟是早已杳杳无影了,即便是瞿秋白那因严重肺结核而不时咳嗽的声音也被流逝的时光尽然消蚀干净。我遐想,偏于一隅的那三个多月,瞿秋白在这东照里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身体的不适之外,内心又承受了几多的欢喜与磨难?
1927年8月7日,八七会议上瞿秋白被指定为中央负责人,成为继陈独秀之后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二位最高领导人。1931年,在六届四中全会上,瞿秋白离开党的领导机关,被严酷、复杂的政治斗争边缘化,瞿秋白走进革命的文学领域,投身到蓬勃兴起的左翼运动中。然而,1933年,瞿秋白发表在《斗争》上的系列文章,引发了又一次更为激烈的针对他的关于机会主义的批评。此时的瞿秋白有一个时期正居住在东照里这幢日式建筑里。
这年三月上旬,经鲁迅先生介绍,瞿秋白夫妇搬到属于内山夫人名下分配到的14平米的亭子楼居住。一个月后,鲁迅一家也搬来附近的施高塔路130号。此时,正值瞿秋白为鲁迅撰写的《鲁迅杂感文集序言》脱稿。瞿秋白在序言中第一次系统地分析了鲁迅的思想体系,评价了鲁迅在中国文化革命的崇高地位,肯定了鲁迅的战斗杂文的社会价值和思想性、文艺性。瞿秋白的序文令鲁迅很感动,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以及文化人彼此之间的惺惺相惜,使他们很快就成为了挚友。
岁月有情,人间最美四月天。山阴街见证了这段友情的滋生。假如说,之前瞿周二人的交往还略带有客气性质,同居山阴街之后两人的交往则完全是知己状态了。否则,鲁迅也不会同意瞿秋白用自己的笔名在《自由谈》杂志上发表了文章,也不会为两人之间的友谊发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美好感叹。显然,东照里的日子是既阳光又阴晦的,瞿秋白从文学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就与喜悦感,政治上则承受着难以回避的厄难。山阴街,可谓是瞿秋白人生的一个重要坐标;那个春末夏初,可谓是瞿秋白悲欣交集的一个特殊时期。
我和妻子不止一遍地看过电视刷《人间正道是沧桑》,既为剧中展现的革命者砥砺前行的坚忍与勇气而震撼,更为剧中瞿先生一身正气的凛然与䜭智,以及英勇就义时的从容姿态深为感动。而我们一致认为,剧中瞿先生的形象即是瞿秋白的化身。某种程度,我的感受更甚些,因为我在报社工作时,曾踏访过瞿秋白被捕前最后两晚宿夜的长汀汤村祠堂,两次拜谒过瞿秋白在长汀的囚室关押处和从容就义处。那种在现场所获取的灵魂叩击,于山阴街瞿秋白故居前的感觉是一致的。
四都乡汤村,地处崇山峻岭,一条红军秘密通道从汤村穿过,贯穿东西,勾通赣南与闽西。瞿秋白1934年2月来到中央苏区,就是从这条路线进入瑞金的。一年后,红军主力长征后的次年二月,瞿秋白、何叔衡等从于都突围出来后,又辗转踏上这条秘密交通线,来到了十分僻远的汤村。汤村以痛惜的情感迎接着这支从中央苏区突围而来的妇老病弱的队伍,正在咯血的瞿秋白被安置在了村落最高处的楚发公祠。我曾经站在楚发公祠“凝春晖”门额前,想象着汤村人扶携着瞿秋白攀上石阶走进这屋舍的情景——或许质朴的汤村人是想让最清新的山风、最和熙的阳光来帮忙洗濯侵蚀翟秋白身体里的病菌吧?!
汤村也是一个东方日照的地方。可惜,它只挽留了瞿秋白两个晚上,“凝春晖”里的春燕刚刚习惯了他的咳嗽声,东面照来的阳光刚刚温暖了他赢弱的身体,队伍便再度出发。2月21日拂晓,队伍行到梅坑,饥乏交加之下,遂在林中升火做饭,袅袅炊烟招来反动民团,何叔衡牺牲,瞿秋白被俘。
汀州试院的囚室,与山阴街的亭子楼很有些相似处。在亭子楼,瞿秋白为了躲避追捕,栖居于此,读鲁迅的作品或写自己的文章。在试院囚室,瞿秋白也是作文写字。他明知死亡就在眼前,索性敞开性情,视囚牢为书房,纵横人生,写下剖析自己心路历程的长文《多余的话》,呈最显生命原色的自己于世人。之余,他看书写诗、刻章治印,以一个文人雅士的方式,以一个旷世高人的风度,诗意地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四十天。期间,他丝毫没有理会敌人的百般利诱和劝降,他坚定自己的人生信念——绝不出卖党,不出卖同志,不出卖自己的灵魂。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八时,福建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一串激促的枪声响过,一个伟大的生命倒卧在芳草丛中。瞿秋白,时年三十六岁,正当生命之英年。如今,这片芳草地成了祭奠这位伟人的陵园。当年瞿秋白就义处已被苍松翠柏相拥,一座汉白玉雕像再现着他的勃发英姿。长风浩荡,松涛激越。雕像神态安详,一派斯文,一如他临刑前的姿态——盘膝而坐,笑顾四周:“此处甚好,开枪吧!”如此大义凛然的死之方式,儒雅,潇洒,全然没了死之悲惨、亡之痛苦,有的只是对刽子手的蔑视,对人生苦难解脱的释然。
我相信,天地间最挚爱的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我想象,汀州那边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远在上海却仍在积极营救他的山阴街的鲁迅,还有寓居在上海某处的他的妻子杨之华,那个时刻一定是揪心地痛过一回。而瞿秋白倒下后,他对妻女对上海的眷念也随他的《多余的话》中的尾声传递了回来:“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以前更光明了。”彼时,那“雄伟的工厂和烟囱”,分明是他心心念念的上海才有的呀。而那“月亮的光”,似乎是汀州试院的月光,抑或是家乡常州的月光,抑或是上海虹口寄放在他记忆里的月光,当然也包括山阴街的月光。显然,这轮“比以前更光明”的月光,是他理想中的光芒,有如东方日照,万物滋润,天地光明,一片祥和。
2023年8月19日于浦东
作者简介:龚文瑞(1962~),笔名文瑞、谷风。2003年加入中国散文学会,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从事散文创作三十年,写作文字逾五百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散文》《芳草》《读者》《散文百家》《报告文学》等报刊,有作品收录多个年度选本。先后出版《秦淮河上寻桨声》《客家文化》《暖冬》等近三十部文集。散文代表作《秦淮河上寻桨声》《黑白苏州》《油桐花开时》《井冈情思》,广泛选用于高初中语文阅读考题,其中《井冈情思》获2010年中国散文学会主办的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第一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