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 南京 吴晓平
2023年8月31日《现代快报》
我们那个年代,提倡晚婚晚育,谈恋爱的年轻人只能是“地下工作者”。如果被发现了,怎一个尴尬了得?
18岁那年中学毕业,分配进城南小厂,遇上了她。因为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桌对桌,很快就恋爱了。现在回想起来,究竟是从何时、因何事情窦初开的,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后来我被无端“发配”去当搬运工,又辗转下到车间去学车工、钳工、焊工……转了一大圈,我和她的“暧昧关系”却始终未断,且越走越近。终于到了摊牌时刻,即将进入冲刺阶段,该选择什么突破口,发起冲锋呢?
绞尽脑汁,最后还是落入最俗套的模式,请她看电影。需要说明的是,那时文化市场萧条,新片极少,难得来一部进口片,更是抢得灵魂出窍。我们大杂院的邻居高叔在电影院工作,乖乖隆里东,一个小售票员,陡然变得吃香起来,成天门庭若市,机关的、卖菜的、学校教书的……但凡有一点社会资源的活络界人士,都会找他要票。那天,突然上演一部罗马尼亚电影《巴布什卡历险记》,绝对牛片,光看那电影海报,异域风情,泳装美女,一时街谈巷议,一票难求。我想,该我出手的时候了。
高叔是我家近邻,平时两家关系极好,我也从未求他办过什么事,难得找他买一次票,举手之劳,应该不是难事吧。堆着笑脸去找高叔,他嗯了一声,不知道这算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反正后来我整整等了一周,眼看电影就要公映了,也没见他把票给我。我急得灵魂出窍,只好再次上门去求。高叔正在客厅洗脚,还是那样面无表情,抬抬手,示意我把挂门背后的脚布递给他,看着他一个脚丫一个脚丫地仔细揩干了,这才从腰包里拿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手指在唇边蘸湿,刷地摘出一张。我抖呵呵说,我要两张。“两张?”高叔瞪大了眼睛,“这么紧张的票,你竟开口跟我要两张?”然后万般无奈地摇摇头,又在唇边蘸蘸手指,哗啦撕下两张,“喏,小老爹,拿走,死走!”
我付了票钱,小鸡啄米似地千恩万谢。出门看看票的位子并不好,转身想换。再想想高叔那倨傲表情,又忍了。赶紧到厂里,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塞给她。她脸一下红到脖根,将票紧紧攥在手里,一句话没说,就像只惊惶的小鹿,扭头跑了。
那天南京正好台风过境,一场撼天动地的雷暴雨呼啸下了一天,大街上树倒了一片,电线杆也横卧街头。晚上,我冲风冒雨,早早来到影院,没进门,躲在街边,担心她会不会来。须臾,昏暗的路灯下,只见一只歪斜的伞,顶风冒雨,缓缓来到门前。收伞的一瞬,看见是她,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也不敢上前招呼,只躲在暗处,见她顺利检票进去了,这才悄悄跟进场。躲在厕所里,一直等到场内铃响,灯光全暗,我才抖呵呵摸到她身边,轻轻坐下,低低招呼一声,“位子偏了些,没办法,这票太紧张,难搞!”我抱歉地说。
“没事,”她明显也紧张,嗓音微微发颤,“偏些好,没人看见!”
坐定了,便有些放松。倚扶手时,无意中碰到她的手指,细腻温软的肌肤,触电似地抖了一下。我心口怦怦直跳,尴尬地咳嗽一声,抽手想让开,又有些舍不得,装作没感觉,坚持手指紧贴着她手指不动,不自然地环顾四周。耳边忽然炸雷一声:“吴晓平,你也来啦!”是我们的小师弟,厂里同事,经常在区文化馆帮忙画橱窗的,应该也算活络界人士了。
现在仔细回想,当时他只是轻轻打了声招呼,但我感觉耳边如同炸雷!更加令我尴尬的是,一回头,我发现后排坐了四五个,全是我们厂的同事,应该早就发现我俩了,大家不作声,一个个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因为我和她都是厂里团干部,应该带头晚婚晚恋的;还有人打赌,说我成分不好,她不可能将终身托付给我。一时思绪万千,惊慌失措,下意识手一撑就想逃。忽然,手被抓住了,我清楚感觉到,刚才还在畏畏缩缩不敢互相触碰的手,此刻被她一把抓牢了,且还有力地往下按。掌心传递过来的语言,是叫我别怕,让人知道好了;热乎乎的掌心,瞬间给我注入极大的定力!我稳稳神,坐在位子上,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这一牵,就是半百年华。假如从谈恋爱第一次牵手那年算起,我和老妻至今已牵手50年了,再未放开。
吴晓平,资深媒体人,南京电视台方言节目《听我韶韶》原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