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那架葡萄树
我的故乡在冀中平原上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小时候,大街上、闲置的庄基地上,水坑边,河坡上、路边地头、坟地里……种着榆树,槐树、柳树、椿树、杨树、杜梨树,房前屋后,院子里,有的种桃树、杏树、枣树,石榴树。村里一百多户人家,只有我家院子里种着一棵葡萄树。水果收获的季节里,长丰大集上,有卖桃的,卖杏儿的,卖枣的,也有卖鸭梨的,苹果的,惟独没见过卖葡萄的,可以说,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子,葡萄还是一种稀罕的水果。
早年间,我家有三间青砖的北房,三间土坯的南房,东西各两间三面砖一面坯的厢房,我出生时东厢房早已拆掉了,东半边就成了院子,南北有十四五米长。村子里的宅基地比较紧张,像我家那样长的院子在村里是极少数,那架葡萄树就长在我家院子的东半边。在村人都没吃过葡萄的年代,我家竟然种上了一棵葡萄树,从哪里弄来的树苗,我没问过爷爷,更没问过奶奶,怕勾起往事让他们伤心难过。据我猜测,树苗百分之百是爷爷弄回来的,因为爷爷年轻时候走南闯北,结交下好多外地朋友,又喜欢接受新生事物。葡萄树应该是在一九六二年种下的,到了我有了深刻记忆的一九六四年,那架葡萄树早已是枝繁叶茂,已经从北房的窗台下爬到南墙根了。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日子,父亲拿着铁锨,把葡萄树从土里挖出来。据说葡萄树怕冻,立冬之前,必须挖半米多深一尺多宽的一道沟子,沟子下面和上面铺上滑秸,把葡萄树夹在中间埋起来。春天挖出葡萄树,父亲就用棍子和麻坯子搭成个一人多高,一米半多宽的一个架子,然后把葡萄的树干均匀地放在上面,用麻坯子捆绑结实,又开始给葡萄树进行施肥浇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葡萄树开始发芽了,长叶了,开花了……夏天到了,架子上爬满了碧绿碧绿的叶子,成了家中一道最靓丽的风景。那时候,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夏天的屋子里十分闷热,中午饭一般都是在葡萄架下摆放上一张桌子,全家人坐在架下一起吃饭,感到分外地凉爽和惬意。我经常看着一天比一天长大的葡萄,经常问奶奶,葡萄再有多少天能熟呀?奶奶开始总耐心地告诉我,还有四十天,还有三十天……被我问烦了,就赌气子说,还有俩月。我又问,俩月是多少天呀?俩月是六十天。我一琢磨不对劲,就朝着奶奶说,奶奶骗人,奶奶指点着我的额头,你真是个小馋猫。
葡萄树下成了我和两个姐姐夏天的乐园。大姐比我大四岁,二姐比我大两岁,夏天的中午,太阳总是火辣辣的,房子的背面和树荫下,都没我家葡萄树下凉快,姐姐经常带着伙伴们在架下抓子儿。那五个黄胶泥做的子儿还都用布片包裹着,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其中的一个人先抓,边抓边数唠的歌谣:两开吆……一来吆……百宅吆……一溜溜到四月庙上……我至今不知道她们数唠的歌词,只是感觉从她们嘴里发出的声调比唱歌还动听。抓子儿的接不到手中扔出的子儿,就会换另一个人抓。我那时候才七八岁,大人限制去水坑里洗澡,怕我不会浮水淹着,每年的夏天村里都会淹死一两个孩子。中午不睡觉,我常常把几个小朋友带回家,在葡萄架下玩泥模子,也玩儿吹杏核儿。泥模子是自己用黄胶泥脱的,杏核是捡的,输了也好,赢了也罢,小朋友们不像在别处玩儿一样计较,我们玩儿的既开心又高兴。他们看着挂在树上垂下的一嘟噜一嘟噜的绿葡萄,曾经不只一次地问我,葡萄是甜的还是酸的?我告诉他们是酸甜的,等熟了一定让他们尝尝。也许是孩子们都想尝一尝葡萄的滋味,他们对我百依百顺,那段时间里,我简直就成了孩子们的头儿。
夏日的夜晚,那时候村里还没通上电,没有戏匣子,更没有电视机,不实在是困极了,闷热的屋子里就没法睡觉。吃过晚饭,除了跟孩子们在街上疯癫疯跑,大多时候是在院子里跟家人一起纳凉。奶奶常坐在一个蒲团上,我常躺在麦秸制成的稿荐上,奶奶一边给我轰赶着蚊子,一边给我讲故事。当奶奶讲完牛郎织女的故事后,她指着夜空中满天的繁星说,看到了吗?那就是一条天河,河西边有一颗织女星,河东边那颗是牛郎星,两颗小星星是牛郎和织女的两个孩子。我顺着奶奶指的方向望去,的确看到了由群星组成的一道又宽又长的银带,很像一条大河。在我大小多少都分不清楚的小小年纪,我确实不清楚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但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了七夕是农历的七月初七,那一天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夜深人静时分,在葡萄架下还能听到牛郎和织女的对话。七月七下雨的日子多,奶奶说那雨水是织女流下的眼泪。
奶奶可能看我没了动静,就说,困了咱就进屋睡觉,省得睡着了又让你爹抱你。我嘴上说不困,可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在奶奶三番五次地催促下,我不情愿地爬起来跟着奶奶往屋里走。大概是有了弟弟后,我就睡在奶奶屋里,一直睡到我离开家到外求学。父亲和母亲睡西厢房,大姐二姐、弟弟和才三个月的小妹妹,跟父母睡一条炕。到了夏天,父亲肯定是嫌炕上太挤,屋里又热,有时候就睡在葡萄架下。那时候的农村,没有杀虫剂,也没驱蚊香,屋里的蚊子不比外面少,驱赶蚊子的方法就是用烟熏,傍晚时分,在外屋的门口点燃一堆半湿半干的柴草,半袋烟的工夫,屋里就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实际上,熏半天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半夜里被蚊子咬醒是常事。因此,炎热的夜晚,一些男人经常睡在院子里,睡在房子顶上,起码不至于热的睡不着觉。
立了秋把扇丢,这话尽管说的有些夸张,但天气不在像伏天一样闷热,一天比一天凉爽起来。一嘟噜一嘟噜垂下来的葡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每天抹上了一点点颜色,由碧绿开始变成了淡紫色。一个午饭后的秋日,父亲剪下一大嘟噜葡萄,从大嘟噜的下面又剪下三个葡萄粒,先递到我的小手里,然后又剪了递给其他家人,都尝尝,看还酸不?我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孙,有好吃的总是优先。我把一粒葡萄放进嘴里,葡萄甜中带着一点点酸,不像多天以前,放嘴里又酸又涩。爷爷尝完葡萄开口道,这绿的也熟了,父亲说,那就一起收获,然后让母亲从南房里搬来一个大瓦罐。一嘟噜一嘟噜葡萄从树上剪了下来,父亲把葡萄交给姐姐,姐姐又递给奶奶,奶奶轻轻地放在瓦罐里。母亲也拿来一把剪子,与父亲一起剪葡萄。全家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葡萄丰收后的喜悦。爷爷对父亲说,傍黑收工后,先给他姥姥家送点去,明天,你抽个空子,也给你姐姐家送去,让你外甥外甥女他们都尝尝,父亲点了点头。爷爷看我吃完了手里的三个葡萄,又递给我半嘟噜说,敞着口地吃,今天管你吃个够。奶奶对爷爷说,后半晌,我也给当家族门、街坊邻居的送送,让大家都尝个鲜儿。我拿着爷爷给的葡萄一个也没吃,噘起了小嘴,我曾经答应过小朋友们,葡萄熟了分给他们尝尝。爷爷奶奶的分配方案里,没有把我给小朋友的葡萄计划在内,我必须说话算数,自己吃了又多长不了一个肉耷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好吃的与人一起分享,也是让人值得高兴的一件美事。
爷爷摸着我的头问,怎么不吃了?我告诉爷爷,我留着分给小朋友们吃。爷爷恍然大悟,为这事呀?你敞着口吃,有你小朋友们的份儿,快吃,吃完你就把小朋友们叫咱家来,好不好?我放下手里的葡萄说,我现在就去。奶奶说,去吧!我撒开腿就朝着外面跑去。五个要好的小朋友,知道我是带他们去家里拿葡萄,都像过年一样开心。
我带着小朋友们回到家后,架上的葡萄一嘟噜都没了,盛着葡萄的大瓦罐也被抬走了,只有两嘟噜葡萄放在桌子上,奶奶坐在旁边,对小朋友们说,我给你们分,每人六个,六六大顺。小朋友们毕恭毕敬地接过奶奶手中的葡萄,当着奶奶爷爷和父母的面,谁也没舍得往嘴里放。分完后还有剩余的,奶奶又给了他们每人两个,然后说,都尝尝吧!孩子们才把葡萄放进嘴里,其中比我小一岁的路通,连皮带核都咽了下去。奶奶告诉他,核不能咽。爷爷看着他们吃完了两个葡萄说,拿回家去吃吧!五个小朋友拿着葡萄撒丫子跑走了。瓦罐里的几十嘟噜葡萄,第三天就只剩下了两嘟噜,至于都送给了那些人家,我不知晓,爷爷和奶奶心里应该是有数的。
老天又开始下雨啦。
那时候的农村,个别人家的房顶是白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都是泥土的房顶子,每年都要抹上一两遍。如果赶上阴雨连绵的天气,屋子还是漏的插脚不下,炕上地下都是接雨水的盆盆罐罐,有时候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还好,这一场雨我家屋子一点都没漏。我趴在窗台上,透过一尺大小的方形玻璃,看刷刷的雨点打在葡萄叶子上,也看房檐上的水顺流而下。我家那时候的经济条件还算不错,但一下稍微大一点的雨,也只能呆在屋里,别说是孩子了,连大人都没有雨伞、雨衣、雨鞋,连一块能披的塑料布都没有,一出去就全都淋湿了。
父亲像个落汤鸡,走进了院子,走进了奶奶的屋子。奶奶忙把一条手巾递给父亲,然后问,下着雨你又去哪儿了?父亲擦着淋湿的头发说,我去大伯家了,他家房子都漏了,我给他上房苫上了油布。奶奶说,他有好多个亲侄子呢,就你心眼好,快去把湿衣服都换下来,别淋得感了冒。父亲去母亲屋里换衣服了。
父亲的大伯,我喊他大爷,他跟爷爷是叔伯兄弟。我的大爷土改时也划成一户富农,他是一个文化人,曾经在县城里当过老师,反右时就辞职不干了,回到农村成了农民,我在县城参加工作后,还有人经常问起他呢。大爷只有一个儿子,我喊他长立叔,长立叔跟我父亲是最要好的堂兄弟,连名字都是排着叫的。我长立叔嫌成分不好在家受歧视,一气之下,拉家带口去了内蒙古的乌达,在那里谋到了一份照相的差事。我的大爷和大奶奶就成了身边没有儿子照顾的老人。大爷住在我们的西邻,也许是他们上了年纪,下雨下雪,父亲常到大爷家去转转。
父亲感冒了,从记事起,我第一次看父亲躺在炕上没去生产队出工。农村缺医少药,那时候村里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家中也没体温计,高烧多少度,根本不知道,父亲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样子很是难看。第三天的上午,两个姑姑分别带着我的小表弟和小表妹都回娘家来了。只听父亲跟她们说,我的头都要裂了。两个姑姑对父亲的病情也是束手无策。
我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哄着两周岁的弟弟和小表弟玩儿。
大姑从屋里出来,神色十分慌张,只见她从梯子上爬上了房顶,带着哭腔高声喊道,老乡亲们,快着来呀——我弟弟快不行了。大姑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回荡,朝着田野上扩散。
初秋的季节里,正是农村开始忙的时候,队里的所有社员都去下洼干活了,还没到收工的时间,村人陆陆续续就从地里跑进我家里,有男人,也有女人,都直奔父亲生病的屋里。从地里干活的母亲、爷爷和姐姐是最早进家的。我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也想进屋去看个热闹,可刚挤进外屋门口,就被红着眼圈的爷爷呵斥道,别添乱了,院子里玩儿去。
院子里绑好了一副担架,几个人把父亲从屋里抬了出来,轻轻地放在担架上,人们准备抬起担架时,刚才还十分安静的父亲浑身开始抽搐,然后蹭地坐了起来,用他的两只手捶着自己的脑袋,有人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父亲像疯了一样地挣扎,片刻之间,父亲又安静地躺了下来。
一副担架把病重的父亲抬走了。
父亲是去县医院抢救。我们村里距离县城二十五华里,全是土路。我曾经不只一次地想过,那时候的生产队有牲口有大车,父亲进院为什么没用牲口车?去年我回到故乡,与我们的邻居李俊瑞坐下来聊天,他说起父亲,说起父亲生病住院时,他还不满二十岁,他是抬着担架送父亲去医院的人之一。我问他那时为什么不用牲口车。他亲口告诉我,刚下过雨,路上都是泥水,根本走不了大车,为了抢时间,除了父亲的病情发作时停一会儿,八个人轮换着抬,能早到医院一会儿是一会儿。亲爱的父老乡亲,为抢救父亲,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力,我从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感激。
父亲得的病是脑膜炎,两天以后,尸体被拉了回来。
村里西边李家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坟头上随风摆动的幡儿,是我亲自扛着去的。埋在坟头里的父亲,才三十一岁,我那年还不满八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九六五年农历的七月十七住院的,七月十九去世的,七月二十一出的殡,七月二十三圆的坟,这几个日子应该不会有差错,因为圆坟时的那一弯月牙,小路两边茂密的庄稼,那草丛中昆虫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叫声……至今还刻在我的脑海里。
又一个死气沉沉的夜晚开始了,我是被一个噩梦吓醒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做过噩梦。我好像是梦到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在后面追我,怎么跑也跑不快,我大声地哭着喊父亲,快来救我!我睁开眼,屋里漆黑一片,奶奶不知是没睡,还是被我的梦话惊醒了,为我擦去脸上的泪花,孩子,快睡吧!爷爷和奶奶都在呢。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还砰砰砰直跳,可我没有言语,假装睡觉。奶奶以为我睡着了,开始与爷爷对话,七月七的夜里,儿子是在葡萄架下睡的,可他从来没跟咱们说过,夜里听到了女人的哭声。爷爷说,村人都这么瞎传,也许是有人嫉妒咱家葡萄长得好呢。我从来不信邪,哪有那么多事。奶奶说,咱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起无,肯定是院子里种葡萄树不吉利。我迷迷糊糊地想睡觉,爷爷奶奶后来说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了。
天空又飘下一场绵绵的秋雨,葡萄树几乎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黄叶子开始落了下来,露出了弯弯曲曲的枝干,还长着的紫叶子在风中瑟瑟抖动,顺着叶子默默滴下的雨水,就像奶奶和母亲的眼泪。难道葡萄树也在哭泣?葡萄树几乎都是由父亲来管理的,浇水、施肥、剪枝……我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自然规律,还以为是没了父亲的管理,葡萄树也跟着伤心难过,才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老,那么丑陋不堪的。
立冬之前的一个日子里,二舅爷赶着一辆牲口车来了。二舅爷是我奶奶的弟弟,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的七月中旬前后,二舅爷都给送来一篮子大桃,每到年底,二舅爷都给我买两把用红纸包着的鞭炮,他家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属于村人眼里的绝户。二舅爷在爷爷的帮助下,开始拆葡萄架,竖着的棍子捆在一起,横的棍子捆在一起,剪掉多余的枝蔓,然后用绳子把葡萄树捆起来。我当时还以为父亲不在了,二舅爷是来帮我家埋过冬的葡萄树呢。实际上我想错了,二舅爷把葡萄树刨了下来,捆绑好了,装在他赶来的牲口车上。
大槐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了,晒在农户门前的玉米秸都变黄了,东北风里带着一股寒气,大街上的行人很是稀少。驾——二舅爷摇晃着鞭子,赶着牲口车上路了。我看到站在街上瑟缩的两个姐姐,望着越走越远的牲口车,默默地流出了眼泪,我眼里没有泪水,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我把事情总是往好处去想,明年,二舅爷一定会给我送来几嘟噜葡萄。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期盼着,盼望着,过了一年又一年,也没能盼到那甜中带着一点酸的一个葡萄粒。十几岁后去舅爷家拜年时,曾经问过二舅爷,他告诉我,拉回家的葡萄树根本没有种活。
院子里的葡萄树没了,父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无忧无虑的美好童年,也开始离我远去了。
写于父亲去世五十八周年的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