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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实但伟岸的父亲
熊爱华
父亲用卑微而又坚韧的一生告诉我,所有汗水都结晶为盐,呕尽心血总会催开花朵。
——题记
父亲去世一年了。再过几天的农历七月初六,是他老人家一周年祭。
(一)
这一年来,我常常梦起父亲。
在梦里,夏天涨满河水的三内沟没有桥,父亲搬根长条凳,往湍急的河流中一放,东挪挪,西挪挪,挪到凳面与水面齐平后,便用力掌着凳。我怯怯地跨上凳子,迈着碎步,颤巍巍地走向对岸的小学。正要跟父亲打声招呼,他却走了,头也不回,越走越远,依稀只见肩上的那条长凳,慢慢浸湿了他的衣裳。
有一次,是大雨磅礴的一个夜晚。我坐在赖场中学的教室里,想着漆黑的夜、冲垮的桥、电闪雷鸣下那无法绕过的坟冢地,惶惶不安。班上同学陆续走了,我越发感到孤独、无助和万分恐惧。忽然,父亲的身影闪现在教室门口。他左手提一个煤油灯,右手拿一把大黄布雨伞,笑吟吟地站在我对面,冲我打招呼,轻声告诉我,安心回家吧。我一扫惊怵,喜孜孜地跟着父亲,顶着闪电,踩着夜色,湍过河流,路过坟地,有说有笑地回到家。刚一回头,只见拾级而上的父亲慢慢隐了下去,我哭喊着追过去,但父亲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还有一次,是北京下大雪的日子。我在张港中学的教室里打盹,父亲悄悄上楼来,提一只锯末火钵,轻轻放在我脚边,我顿感双脚生暖。父亲嘱咐道:“好生读书,你妈妈做的火烧粑,还有酱菜,都放在你寝室的木箱里,记得拿出来吃。”临走,父亲还偷偷地塞给我一瓶健力宝。我忽然惊醒,睁眼看,家里只有我一人。屋内静静的,地上没有火钵,桌上也没有健力宝。我开门寻声出去,空中雪花漫卷,院里白雪皑皑,而地上,却连一个脚印也没留。
我曾想找一个贯通阴阳的通道。经过那个通道,我就能看见父亲。梦就是这个通道吧?在梦里,我与父亲相逢,他带着“长条凳”、打着“灯和伞”、拧着“吃食”而来,像是明白我奋斗在首都,需要的就是这几样东西——激流勇进中的“桥”、指引方向的“灯”、永葆激情与斗志的“饱”和“暖”!每次出现,他带来的甜蜜,让我流连忘返;转身离去时,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又让我伤感不已。
有时候从梦里醒来,我躺着一动也不敢动,等父亲从梦里走出来,哪怕影影绰绰地让我看一眼也好。屋里静寂,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父亲终究没有从黑暗里走来。我赶紧再入睡,想把梦接着做下去。睡是睡着了,美好的梦境却续不上了。
(二)
同父亲一道、唯一的一次远行,是1992年9月,父亲执意送我上大学。
卧床数月的父亲刚刚治愈了坐骨神经痛,可以站起来,到处走走,心情颇好。从武汉坐船到南京,适逢开学季,父亲俨然成了一名学生,有说有笑,格外高兴。
一路上,父亲深情讲述了他围窑烧砖的青春奋斗故事。暮春时节,乍暖还寒,柳条刚抽出嫩芽,父亲光着脚丫,踩在黄黏土上和着泥。阳光下,年轻而有力气的父亲,抓一把灰撒在模具底部,捧一抔劲道的泥,填实抹平,“啪”的一声,反扣在地上,脱模后,六块砖齐刷刷地呈现在眼前。
我奔跑在父亲周边,打着下手,或递口水,或送口饭,抑或聊聊天。父亲力图让每块砖方正、坚硬,我试图让父亲的疲倦缓解、释放。
父亲的青春连接着我的少年。那些父子同框的美好时光啊,装满了“糖果”,装满了“玩具”,装满了快乐,也装满了欢笑。
制砖过程很复杂,父亲间或描述了几天几夜。只依稀记得,他眉飞色舞地讲了土砖和煤饼的摆放配比,他说:“配比很重要,但也要凭经验。煤饼放多了,土砖烧过则容易粘;煤饼放少了,土砖烧不透则容易沙。”意思是说,窑的火候掌握,须恰到好处。其实,造就一个人,不也如此吗?我那时还没有学习配合比和砌块的知识,但父亲似乎已悄悄地,为我日后走进土木工程的大厦,打开了一扇启蒙的窗。
日夜劳作的父亲,终于在初夏来临前,烧出了一窑子全村最好的砖,不愠不火,光鲜亮丽。1982年冬天,一栋时髦的“三间屋”终于落成。老屋装满我成长的鲜活记忆,至今屹立不倒四十年。
我问父亲,累吗?父亲“嗯”了一声。船正好停靠。落日的余晖映照着父亲满脸的沟壑,那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头发不知何时变得稀落,背脊不知何时变得佝偻。父亲倚靠栏杆,望着眼前的我,仿佛望着那一窑日夜守护、精心烧制的土砖。岸边,一幢高楼拔地而起,一块又一块垒起的红砖绿瓦掩映着余晖的光芒,分外夺目。
末了,我又问父亲,我学土木工程专业,是不是有点受你围窑烧砖的影响啊?父亲腼腆一笑,江风吹拂的脸颊微微泛红,期许的眼神似乎露出肯定的答复。尽管父亲不懂何谓专业,但他还是用那个时代少有的勤劳特质,“无赖”与“无辜”地涉足了这个行业。我理解父亲眼中的专业,那时候应该就是不甘贫穷,不耻家人 “居无定所”。幸好我 “子承父业”,赶上中国基建高速发展黄金二十年,受益匪浅。
船到南京后,我们换乘末班公交车。我和父亲继续聊着天,猛一回头,车正驶过南京建筑工程学院中山北路200号的正门。我扯起嗓子,冲司机大喊:“停车,停车!” 父亲一脸惊慌,盯着学校牌匾,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转向司机,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询问司机能否停靠一下,唯恐错过那梦寐以求的大学。司机斥喝“没到站”,父亲又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赔起不是。
后来,父亲四次到北京来看我,总爱聊起南京之行的那些往事,无不唏嘘感叹。那次回程,父亲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元钱,从武汉开始,他就不吃不喝。我跟父亲开玩笑,至少可以买个包子冲饥吧?父亲回复道,做人做事啊,哪能不留余地?
父亲常讲,培养一个大学生,是他一辈子的荣光。尽管他的培养方法很“土”,但很实用。父亲用泥土幻作青春的背影,用汗水浇灌起楼房,他的奋斗故事,无时无刻不在鞭策我,人生道路上须不断精进、和光大。父亲仿佛一面镜子,教我学会坦然接受人生的艰辛和曲折,也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人性的高贵和脆弱。
(三)
去年9月,母亲被我接到北京,待了三个半月。
母亲常常提起父亲。只要有我陪伴,她就容易陷入一场又一场叙述中。在她的絮叨里,我重获一个活着的父亲,一个我所不知道的父亲。
兄弟姐妹中,父亲排行老十。
父亲出生时,前面八个孩子不幸夭折,加上是男孩,因此深得奶奶怜爱。怜爱的方法是疲养。所谓疲养,即生下来就住牛棚,按照农村习俗,容易存活。父亲一岁时还是病重了,摊在簸箕上,几天不吃喝,江湖郎中给父亲开了朱砂,挽回濒死父亲的一命,但从此父亲却落下了语言功能障碍,差点成了哑巴。少小时的父亲,讲话基本靠蹦字,常被村里人耻笑。后来和母亲结婚后,争争吵吵,竟然训练了父亲的语速,提高了他的表达能力。
父亲的童年虽然苦厄,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幸运的,至少在十二个兄弟姐妹中,他属于存活下来的三分之一,并且,上面有疼他爱他的姐姐(大十六岁),下面有乖巧懂事的妹妹(小三岁),和情同手足的弟弟(小六岁)。生前,父亲每每谈及他(她)们,总能回忆好多故事,脸上溢满幸福和骄傲。
父亲天资聪慧、但憨厚老实。
他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据说是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水平。父亲的珠算水平很高,加减乘除样样精通,前后湾的人买卖东西,都请他帮着算账。
不少传统手艺,父亲无师自通,如竹篾编织、木工制作、砖匠瓦工、水电维修、中点烹饪,乃至酱油酿造。做起事来的父亲憨态可掬,有条不紊,一丝不苟,深得邻里喜爱。逢年过节,东家需要做灶台,西家需要炸麻花,他都一一允诺。甚至邻居出门晚归,他能主动守夜到不归不睡。
父亲常说“与人方便于己方便”“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耳熟能详的话,常萦绕在耳边,成了我做人做事的座右铭。
(四)
逝者如斯。一年了,我还是没学会离别。
春节,我回老家陪母亲过节。沿着田间小路前行,“大片”里,麦苗返青,一望无边,仿佛绿色的波浪;“短行”里,芥菜成片,细长的齿叶,平平地贴着地面,如同放大的雪花。路过我家原来的一片庄稼地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片温情养育一家的土地啊!它见证了父亲的饱经风霜,也成就了父亲的任劳任怨。不知道这片土地现在由谁家在耕种,也不知道这一年的收成好不好。棉花刚刚收过,成捆的棉梗,横卧在沟壑间,像是劳累多年,终于歇下来的疲惫农人。
我走进地里,阳光爽朗,冷风飕飕,从沟头浩浩荡荡吹到沟尾,凋零的草木在风中飒飒作响。我想着,风声中,父亲窸窸窣窣地在地头挥洒一把农肥,在埂边拿镰刀割去杂草,小径上牵起老黄牛暮归……等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出现这个镜头。
父亲在这片土地里耗尽了疲倦微末的一生。他的希望与忍耐,劳苦与疲惫,都融入了土地。纵使我再是想念,也无法从眼前万物中一一捡拾提取,也无法将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重新塑形、构建,最后还原一个亲爱的父亲。
(五)
父亲丢下我的第一年,我过完了。
这一年,我坚强活着,每天忙碌又疲惫。父亲在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觉得天长地久。他走了,我才知道人间万事其实都有限数。生命有限,何不多承受一些劳碌和担当?
只是,我变得越来越静默,越来越容易伤感,梦中想起父亲,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父亲不是伟人,也没有只字的豪言壮语,但他的善良敦厚、诚实守信、勤俭节约、乐于助人……在让子孙受益的同时,也恩泽了众多的亲朋好友。我想,这应该算是父亲一辈子的丰功伟绩吧!
只是,父亲终究还是离开了,就像面前那堵墙忽然倒了,我顿失掩护,只得迎头招架这劈面而来的世界。
剩下的路我要独自去闯荡。父亲用卑微而又坚韧的一生告诉我,所有汗水都结晶为盐,呕尽心血总会催开花朵。既然我是个气喘吁吁的奔跑者,余生,仍将马不停蹄!
【作者简介】熊爱华,笔名风拂秀发,70后业余写手,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专注于工程领域的投资与建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