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之死
文/张云玲

牧区的孩子放羊,农村的孩子放鸡。
小时,我家的鸡就全由我放。早上放它们出圈,晚上放它们入圈。看起来简单的一件事,但做起来不得有丝毫的马虎。因为,母亲说不定哪时就要来一次大清点,一当发现鸡少了一只,那是要她的命的。
我爱鸡,但无论如何不能跟母亲比。母亲爱鸡似乎常胜过爱我们姊妹几个。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鸡是当时乡下农家人唯一的经济来源。买盐、打酱油、交学费等杂七杂八的事全值望着它。
记得小时每年春天一到,母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鸡贩子那里买来许多鸡娃饲喂,鸡娃一到家,母亲照料起鸡们常比照料我们用心。害得我们在母亲背后常对那些小鸡举石子。
母亲才不会管那么多,等那些毛绒绒的小鸡娃几乎没有损失的全部长大,我家的鸡群由原来的几只一下子变成了十几甚至更多,远远超过邻家。这时候母亲的骄傲自不必说,尤其是等那些小鸡长到下蛋的年龄,母亲每每听到鸡窝里传来咯嗒、咯嗒的报喜声,她一准马上丢下手中的活计,跑进鸡窝先小心翼翼捡起那热乎乎的蛋,然后再迅速跑到粮仓前,踮脚抓一小把谷米犒劳那只刚下完蛋的鸡。其它鸡见了凑来,母亲紧着撵。

在所有下蛋的母鸡里,母亲最喜欢小芦花,因为小芦花是母亲把它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的。小芦花生得小巧清秀,有着一身独特的黑白花羽毛,走路吃食沉稳大方。在那些一身红一身白的鸡群里一花独放。因此,令母亲十分骄傲。
其时让母亲骄傲的远还不是它的外表,等到小芦花长到会生蛋的年龄,母亲对它更是另眼相看。别的鸡都是下一只蛋歇一天,甚至两天,而小芦花却总是要一口气下五六只蛋才歇一天。别的鸡下完蛋邀功似的总要围着母亲可劲的叫喊,而小芦花下完蛋后却独独悄无声息的跑到一边去觅食。这时,母亲别管碰到谁,都要对着人家狠夸一阵这只有灵性的鸡。有时我们学习不好或做错什么事,母亲也总拿这只鸡来说事。
小芦花下了一年的蛋,到了年底粗略一算,要比其它鸡差不多要多出三分之一还多。冬天到了,好不容易到了它歇茬(歇蛋)的季节,母亲拿出家里最好的饲料给它开小灶,满怀期待的希望来年春天小芦花会有更好的成绩。
来年一开春,小芦花第一个进窝产蛋,接着攒足了劲,一口气几乎没停歇地产了两三个月的蛋,看到它因疯狂产蛋一天天瘦弱的身子,和渐渐失去光彩的羽毛,母亲心疼地把它抱在怀中,对她喃喃细语。
小芦花是否听懂了母亲的话不知道,第二天一打开鸡圈门,母亲一把捉住小小芦花,熟练地将食指和中指往它屁股里一摸:“天哪!它怎么今天还有蛋?”母亲大喊。
能干而“不听话”的小芦花,这天生完蛋后,站在它旁边的我,惊奇地看到它第一次获得了家中大红公鸡的爱情。获得爱情后,小芦花那张与众不同的脸泛着耀眼的光亮。
带着那光亮的脸,小芦花被大红公鸡领着外出美美的旅行了一圈。旅行回来后,小芦花似乎变了样,途中,它被一只鸡妈妈领着一群小鸡的图画吸引,这之后,这幅图就在它脑中挥之不去。要做一回母亲,要为大红公鸡生下一群孩子的愿望,就在小芦花心上扎下了根。
转眼夏天来了,天气枯热难耐,知了在树上扯开嗓门此起彼浮。小芦花像是为了躲避酷暑,一早进窝产蛋到中午也没出来。奇怪,母亲去拿它身下的蛋,刚一伸手,就被那芦花狠狠地啄了一口。轰它,勉强出来脚没站稳,草草吃了几嘴谷子,接着就又飞进了鸡窝。从此白天黑夜干脆把鸡窝当成了家。这下可急坏了母亲,这样下去得耽误多少蛋呢?为了让小芦花不再恋窝,年轻的母亲费尽了心思,末了,找来村里的二仙姑,二仙姑先拿来一条毛巾捂住了小芦花的头,然后往它嘴里灌进了一些白酒,接着捉鬼样的左手握着小芦花,右手拿来一瓢冷水,猛噙一大口,然后往芦花身上喷,边喷边不停地念叨。念叨完了,把芦花从左手换到右手,接着提着鸡腿猛转圈。直看得人头都晕了,二仙姑才住了手。
解开毛巾,把芦花放下地,芦花“披头散发”落汤鸡样地站立不稳,其它鸡们一见,围上来就啄,它的爱神大红公鸡跟来,迟疑了一下,也伸长了脖子。遭遇了这样一场变故后,小芦花像是真的回心转意,暂时把要做母亲的愿望彻底抛在了脑后,又开始像以往样的专心下起蛋来。可时间一长,小芦花的老毛病就又犯了。母亲一见,会学着二仙姑的样子整治它一番。三番五次,小芦花失去了以往的光彩,彻底的变了,羽毛膨乱,四肢瘫懒,双眼无神,走路不扎根般的像在飘。吃食抢不过别人,睡觉找不到地方,有时,被鸡们啄得像个受气包。它的生活什么都变了,可唯一没变的是她的恋窝情结。
三七二十一天,再三天小芦花的宝宝就要出世了,它就要做妈妈了。这时,它似乎已隐约听到它身下蛋壳里宝宝们妈妈、妈妈的呼叫声。
也就是这天,家里来了贵客,母亲放下手里的针钱,一边瞧着一旁做作业的我,一边在屋里转磨磨。就在母亲眉头拧成一股绳时,一转眼,发现了这只心无旁鹜刚从鸡窝里跳出来觅食的小芦花。母亲一见,哎的发出了一声长叹。精明的客人听了,若无其事又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树大招风,鸡瘦该宰杀。”

母亲听见,来了灵光,一把捉住脚下的芦花,刀子切入小芦花脖子的瞬间,小芦花奇怪地叫了一声,咕咕咕,那声音像来自天籁,是老母鸡呼唤小鸡的声音,母亲听了,手里的刀铛锒一声掉落在地,小芦花就势猛得翻起身,带着血淋淋的半个脖子,脚步蹒跚地向鸡窝奔去。
客人一见,跑得比小芦花还快,伸手一把扭住它,顺势把它放入了滚水锅。
从此,我家鸡群里少了那只美丽特别的小芦花;从此,母亲像是彻底忘了,再没听她提起过。
事过境迁,几十年过去,如今只有我,还时不时想起它。

作者简介:
张云玲,祖籍安徽宿州市。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创作班学员。著有散文集《雨中行》《瘦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