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中农村“忙罢会”
“ 忙而不罢”是主题
文 王学信
从农历七月初开始到九月末,陕西关中平原的各个村子,便陆续过一个不是春节胜似春节的热闹节日——“忙罢会”。一个村子集中过一天,都有固定的日期(单日居多),有的地方也把“忙罢会”称为“忙罢节”,内涵是一样的,是农村妥妥的盛事美事欢愉事。
“忙罢”,顾名思义就是忙完了;什么农事忙完了呢?自然是“三夏”生产。收了小麦扬了场,苞谷棒子也长长。农忙时节过去了,亲友欢聚共举觞。紧张繁重的农活忙了一个阶段,也该修整总结一番,来个“劳逸结合”;晚辈探望长辈,亲友欢聚一堂,分享丰收喜悦,交流经济信息,商讨新的发展;有的人家还借此良机给娃们说媒提亲订婚……内容丰富多彩,亲情乡情满满,人气喜气爆棚,欢声笑语洋溢在大街小巷。
农人的喜悦,农村的欢庆,自然是用汗水换来的!从农历四月开始到七月初,这三个月是关中农村最忙的、最关键的农事时段,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酷热难熬天气。小麦经过秋种、冬生、春长、夏日晒,热风吹拂,层层翻金浪,一片地一片地先后成熟,须“算黄算割”,颗粒归仓。听到“四声杜鹃”的唱作,农人便头顶烈日、挥汗如雨地龙口夺食——收割、打碾、晾晒、清选、入仓,哪一个环节都得“汗摔八瓣”地抓紧干;稍有怠惰,风雨无情,大半年的辛苦劳作便有可能打“水漂”。原先用镰刀割麦子,农人俯身弯腰,既苦累又低效;后来有了收割机,减轻了辛苦劳作的程度,但依然很忙碌,该干的活路得一项一项依序去做。更为不可轻觑的是,还得挤时间,趁墒情,播种苞谷。早年是套牲口拉铁犁翻沟垅,顺垅溜种;没有牲口的人家,便大汗淋漓地“点种”——男人在前面抡镢头,走小半步,便挖一个三、四寸深的坑;女人在后面朝坑里撂苞谷种子,一窝两颗,撂后随之用脚轻踩一下,种子便被土壤覆盖,去生根发芽孕育新生命了。后来有了条播机,便轻松省劲多了。这活与收割小麦是穿插进行的,与“龙口夺食”有同等重要的意义,绝对延误不得!因为苞谷生长期短,一百多天,“迟种一天,迟收十天”,将影响下一个周期播种冬小麦,就有可能耽搁一季收成。苞谷一周左右就出苗了,然后合理定苗、拔除杂草、锄地松土、施肥灌水,催得苞谷疯长,到过“忙罢会”时嫩苞谷棒都能吃了。所以,农人想方设法、拼尽全力、找亲友帮忙,花钱雇零工,也得打赢“三夏生产”这一大仗。
好容易“忙罢”了,可以说个个农人都晒黑了、累瘦了,委实应该张弛有度地歇一歇、对自己犒劳犒劳了,于是就产生了可与“春节”媲一媲美的“忙罢节”。农村春节一般从除夕到正月十五,半月时间,基本上天天“过年”,亲友你来我往,互相拜年,祝福鸿运齐天,恭喜发财致富,吃喝玩乐谝闲传;今天这家待客、明天那家“出门”,灵活、随意、松散、闲适。但“忙罢节”却截然不同,整个村子同一天“过”,是由本村不知那朝那代的“乡贤”定下的日子;全村整齐划一,各家各户男女老少一起欢度,老辈小辈各层次的亲戚朋友都来,紧凑、灵动、热烈、火爆。这天,村子里大街小巷都是人流,三五成群,穿新衣、戴凉帽、着短装,花团锦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村里村外停满了各式各样小汽车和“手扶”拖拉机,车水马龙,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所以,除了不写大红春联、不挂大红灯笼、不响鞭炮之外,“忙罢节”的人气远远胜过春节。
娃们对“忙罢节”也很期待,大抵是大半年没过什么节了,“热闹虫”便在心里蠢蠢欲动吧,或者想趁机向大人索要什么礼物吧,老早就问父母亲哪一天过“忙罢”呢?倘若这一天不逢“双休日”,那就急坏小学生们了,上课注意力都不太集中。
随着农村“忙罢会”的“与时俱进”,机关单位也渗透进来了。领导借此机会慰问家在农村的职工,以增强团队凝聚力和“铁粉”群;同事们相互走动、送礼祝贺,以增进友情和彼此支持度。银行、保险公司等单位,也各派出三四个浓妆淡抹的小姐姐,到过“忙罢会”的村子宣传业务,现场办卡、揽储,签保险合同,既给“忙罢会”增添新的喜庆元素,又方便群众办事,还收获了不少业绩。
农村过年过节,少不了美味佳肴和各种娱乐活动;“忙罢会”也是如此。
其实,从头两天开始,农人就打扫家庭卫生、清洁屋宇家具、拆洗被褥衣服,购买米面粮油,做“忙罢会”的硬件准备了。“忙罢会”的头一天下午,信息灵通的各路商贾便蜂拥而至村上,争相吆喝、兜售肉菜奶蛋、衣服鞋袜、瓜果、玩具;日常所用物品,应有尽有,品种齐全,悉数展卖,宛若建了一个临时农贸市场。货物均摆放在村上指定的一条宽敞的大街上,村民们男男女女、扶老携幼,在各个摊位前徘徊、挑拣,选购第二天需用的食材和其它物品。一直到深夜,“街市”上讨价还价之声还不绝于耳。
“忙罢会”正日子凌晨四时许,卖豆腐的人就来了,开着“手扶”,满村高喊“豆腐——新鲜哟!”;稍后,卖凉粉的人也来了,也满村吆喝叫卖。这两种食材每家每户都需要,所以商家连夜加工制作,一大早便游村出售。天麻麻亮时,主街上的摊点便又一次摆放齐整了,村民拥向摊点,主要购买新鲜熟食、成品凉菜,以备下午席面之用。
九点许,慢慢就有亲戚进村了,身穿新衣,手提节礼,笑逐颜开,欢声阵阵,喜语声声。旧时的节礼是“油塔塔”馍,即大号的油花卷,通常手掌大小,也有老碗口大的,小的送二十、大的送十个。新亲(新女婿、包括准女婿)讲究给丈人家送“四色礼”,“油塔塔”之外还有糖茶糕点、红包等。现在,很少有人送“油塔塔”了,一般都是烟酒牛奶、时鲜水果,用五颜六色的礼品盒子装着,很体面,很有档次,很让人羡慕养眼。
大约十一时许,吃肉臊子长面,家家如此,“千篇一律”。臊子以瘦肉为主,佐以豆腐、木耳、黄花、菠菜,有的还打鸡蛋花,当然少不了香菜、葱花提味。长面是高筋优质面粉,加上少许“矾碱”水,手工擀成。如果亲戚们多,擀不过来,便提前去压面铺子压“机器面”(面中也放少许碱面),也有买成品面条或者机制挂面的。开吃时,下面的滚水锅里,捞半碗长面、浇两勺臊子,调些许油泼辣椒、香醋、酱油,那个美味呀,直冲味蕾,馋涎欲滴,一般人“三碗不过岗”。吃完臊子面,切开大红瓤子西瓜,一人啃吃两三牙(块),便去村上游逛,主要是主家陪同亲友在各摊点购买衣服鞋袜、日常用品等,少不了买几个冰糖葫芦、拉稀糖人,新奇玩具,以满足娃们的心愿。然后,几乎每家每户都撑起麻将桌子,大人们围坐过“麻瘾”,娃们则看电视或者玩自己感兴趣的游戏。
农村过节,最大的娱乐项目莫过于唱大戏、吼秦腔。中午一时许,村里的大戏便开演了,亲友们扶老携幼去分享秦腔音乐之美。演员们调门高亢震耳,锣鼓家伙铿锵雷鸣,掀起阵阵喜气热浪,提升节日娱乐指数。有唱戏资源的村子,自己组织本村的“戏把式”自演自娱;戏是冬闲就排练好的、春节演过的,再稍微温习一下,就登台上演了。没有唱戏资源的村子,则花钱请秦剧团,钱多的请西安的“易俗社”“三义社”;钱少的请临潼、三原的戏班子。一般演三场,头天晚上的夜场、正日子的午场和夜场。剧目是流行乡间近百年的传统戏——《龙凤呈祥》《穆桂英挂帅》《大辕门》《火焰驹》《秦香莲》《打镇台》《三击掌》《周仁回府》等等,本戏、折子戏都有,生丑净旦尽献才艺;当然也少不了演现代剧目,例如《血泪仇》《大树西迁》《迟开的玫瑰》《模范村》等等。有头脑的村子,还与时俱进,请歌舞团、魔术队来表演,这样就能吸引更多年轻人莅临观赏。也有请模特队表演的,但一般只演午场(连演几场),晚上大都不演,怕个别愣小子犯浑,趁夜色侵犯女模特,那个坏名声是很难洗刷掉的。经济拮据的村子,起码请电影队放映露天电影,共放两场,头天晚上一场、正日子晚上一场,观者云集,也是盛况空前。当然,村上花功夫请娱乐团体,也不是白干的,目的性极强,除了给村民带来欢乐外,便是为了吸引邻村的乡党,来的人多了,来做生意的人自然也就多了,村上便组织民兵收“治安管理费”,一个摊位一百元、二百元不等,一个“忙罢会”过罢,也有不错的进项。
打麻将是“娱乐”的另外一个大项目。不想看戏的亲戚,便斗志昂扬地继续打麻将。但家庭麻将的目的性都很强:小辈只输不赢,故意给长辈“点炮”输钱,讨得长辈高兴,也算是自己尽了一份孝心。但所下“注”极小,一般是五毛一元,最高不过一块两块。也有打扑克的,这纯粹是年轻人的“乐子”,偷牌藏牌,暗传信息,使尽伎俩,赢钱没商量。
年轻人还有一“乐”,便是逗耍“准新娘”“准新郎”。待字闺中的大姑娘纷纷去订了婚的闺蜜家,向准女婿讨彩头,不给,便威胁他说“小心!名花另寻主人!”小王老五们则去即将婚娶的大哥哥家欣赏准媳妇,少不了推逗玩乐一番,满足心底的“蠢蠢欲动”……
下午四时许,大戏唱罢了、“撮麻”也撮累了,便吃“大餐”,通常是四碟八碗十二个菜,有凉有热,合理搭配。四个柱子菜是必须的,从鱼虾牛羊鸡鸭大肉中优选;配以肉丝炒豆王、鸡蛋炒青椒、蚂蚁上树、木耳芹菜、凉拌肚丝,大丰收(嫩苞谷、红薯、土豆、毛豆、红枣等煮熟盛盘),等等。酒肉不分家,“白、红、啤”酒,包括饮料皆备,凭各人喜好取用,边吃边喝;喜饮白酒的人,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热闹非凡。主食或是米饭或是蛋蛋馍,有的图简单、干脆将节礼“油塔塔”一切数块,在笼屉里一馏,端上餐桌。其实菜肴丰盛,饕餮而啖,主食已不重要了。席面将吃罢时,每人少不了喝一碗醪糟鸡蛋汤,给肚子“灌缝”(舒服肠胃)——家家户户,大抵如此,再困难的家庭都要在这一天撑个“体面”,一方面是待客,一方面也是犒劳自己。辛苦大半年了,自己得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满座高朋!
吃罢喝罢玩罢,太阳西下,亲戚们便恋恋不舍地辞别回家,主人自然口里说着“慢待亲们了”、“欢迎常来常往”的话,手牵手相送,一直送到村口或小车跟前,然后挥手惜别。也有想看夜戏的亲戚,主人便把最好的房子让给客人住,晚上娱乐罢,第二天吃了早饭再热情送行。
过“忙罢会”,农人原本是想“偷闲”一下的,实际上又忙活了好几天。过完节的第二天,日上三竿了,主人还懒得起床,想多睡一会儿纾困解乏,但心思并不闲着,不断思谋着随后而至的秋收秋播如何运作——掰苞谷、平整地、购良种、施底肥、种冬麦……农事活动排得满满当当。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忙而不罢”是辛勤劳作的农人心之所系、主题思想、常态化生活呀!
2023年8月26日
作者王学信,笔名灞柳,原本是灞桥区农家子弟,弱冠之年离家去兰州求学,尔后在甘肃工作;闲暇提笔蘸墨,曾结集出版了三部中短篇小说。现已退休,居住西安,笔耕不辍,时有小作见诸报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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