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清晨,徐队长的哨声就从上屋吹到了下屋,并高声地喊:“请同志们注意,今天是今年的头一天出工,大家一定要带好毛主席的语录本,出工前,我们要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做好今年的第一次早请示,并学习好几条毛主席的语录再开工。”
社员们草草地吃过早餐,跟着出工的哨声,迎着寒冷的早雾,肩着锄头,挑着箢箕扁担,三三两两地走出自家门口,来到队屋的地坪里。
这时,李超第一个站出列队,高高地举起红色塑料壳的毛主席语录本,领着大家齐声喊着:“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随后又领读了几条毛主席的语录,徐队长才宣布开工。又是李超第一个肩着锄头准备走时,徐队长像突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对李超说:“啊,小李,大队的何书记要你今天到他那里去一下。”
李超是昨天——正月初五一个人回生产队来的。他的伙伴们没有和他一道同回来,来了后,他先去生产队长家拜了年,然后就去了何书记的家里。今天,徐队长又说大队的何书记在找他,他手中红色塑料外壳的毛主席语录本高高地举起舞动着,一路小跑离开了即将出工的社员们。
中午时分,曾静茜和余芸两位姑娘也回到了生产小队。她们听说李超已早一天来了,可厨房里冷火秋烟,好像没有开火弄过饭。她们哪会知道,此时的李超正在何书记的家里。
素梅见自己的女同伴回来了,高兴地、强硬地将她们拉进了自己的家,说:“我们也算是千载难逢的姐妹一场,今天中午就不要讲客气,到我家去吃餐便饭,垫垫肚子。再者,你们也难得又去开锅火,李超虽则来了,也没有在家生火做饭。”素梅一边搬椅子给两个女知青坐,一边又接着说,“小蒋呢?小蒋么哩时候来?”
“不晓得。”曾静茜说,“他的爸爸在省革委开小车,要么哩时候来还不容易,两三个小时就送过来了。”
“我听说过他的爸爸是在省革委开小车,看来是真的啰。”素梅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惊奇。
“当然是真的啰。”余芸肯定地说着。
素梅家的饭还没有吃完,方志便来了,他进门便说:“好哇,正好赶上你们家的饭啦,还来了两位贵客。”
春节虽则不是哪么隆重热闹,方志通过几天的休假和与要好的几位同学的串门聊天,早已将年前丢失肉栗的不愉快的心情冲洗掉了,他又找回了应属于他的青春活力。
“贵客不敢当!”曾静茜抬起头望着走进门来的精神焕发的方志边笑边说。
曾静仍然还是穿着那件黑白相间的小方格外罩衣,一条油亮漆黑的单辫爬后脑勺上,一笑脸上露着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余芸低着头边往口里送饭边笑,她没有作声。
素梅的连忙起身让坐,并满脸笑容地说:“志哥,你吃饭了吗?没有吃就赶快过来一块吃。”
“你又没有请我,我怎好意思呢?”方志笑着说。
“她们也不是我专程从长沙请来的。”素梅朝着两个女知青说。
曾静茜和余芸低着头,强忍着笑。
“好吧,那现在就轮着我来请吧,要得吧?”方志狡黠地说着,“你们俩位和小李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去吃晚饭。”
“不麻烦,不麻烦。”曾静茜连忙说,余芸偏过头望着方志仍然没有作声,她是个不爱说话的姑娘,只知道笑。
“这不但是我的意思,也是我娘的意思,请你们两位不要嫌弃。”方志诚恳地说。
“那我咧,请不请啰?”素梅挑逗着说。
“你呀,爱来爱不来,”方志也逗玩着说,“随你的便!”
……
年怕中秋,月怕十五。转眼又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元宵节这天,生产大队革委会召开了农业学大寨的动员大会。会场就设在小学校的操坪里,操场上的北头摆着一张老师用的讲桌,讲桌的后面是一块教学用的黑板,矗立在两张小学生的课桌上。黑板上写着: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黑板的中间写着几个特别大的红色粉笔字:
“农业学大寨动员大会”,在这几字的下面是张毛主席的画像。
讲桌后,坐着生产大队支部的何书记。他穿了一套没有帽花领章的军装,这套军装是他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就一直穿在身上、很少脱过,现在洗得有点泛白了。何书记是在中印边境冲突中受了点小伤——听说是轻伤复员回来的。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就有这么一块响当当的金子招牌挂在了额前,在当地称是个英雄人物了。
知青李超也坐在了何书记的身边,显得有些不自然,他只好不停地翻弄着手中那红色壳面的毛主席语录本。讲桌的旁边也还坐着生产大队的其他干部。
各生产小队的社员们,有搬着个小凳的,有肩头上肩着个小娃娃的,像赶集看大戏一样,从四面八方往小学校的操坪上赶来。
大会开始前, 李超又像往日在生产小队一样, 高高举起他手中的毛主席语录本, 张开他那个“O” 型的嘴, 带着他那特定的沙哑的声音,带领着社员们向毛主席做早请示,并一遍又一遍地朗读毛主席的语录。
之后,何书记干咳了一声,会议就算开始了。首先,介绍了他这次去山西大寨参观的情况,他说,大寨是在虎头山上开出了梯田,人家的虎头山上全是石头,大寨人却在石头上开出了梯田。而我们这里正好也有个虎形山,虎形山上没有石头,全部是黄土,全部是树木。黄土正好筑梯田。大寨人在石头山上都开辟出了梯田,难道我们就不能将长满树木的虎形山变成梯田吗?最后,他号召社员们,明天就进山砍树,开辟梯田,向大寨学习。
操坪上的人们,静悄悄的,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勤劳的妇女们,她们只顾低着头纳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和袜垫。什么虎头山、虎形山她们懒得来管,也不懂,也不管。她们能懂的是只要不下雨下雪、不生病痛,每天就可挣六七分工。除了工分,什么都可以与她们无关。更有那些不懂事的细娃娃们,在学校的走廊里相互追逐着、玩耍着。
何书记继续大声地说:“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现在我宣布,将我的名字也改一改。以后,我再不叫何科化了,叫何大寨好了。我儿子也再不叫何长根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万寿无疆了,我们贫下中农也要托毛主席的福,还有什么长根不长根的了,我家儿子以后就叫何小寨好了。大寨不是个铁姑娘队吗?我的女儿也再不叫何春秀了,就叫何铁姑。”这下好了,操坪上的人们有动静了,有交头接耳的,有嘻嘻笑的。李超见状忙站了起来,高举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本,张开他那特有的“O”型嘴巴大声地说:“请大家安静,何书记,何大寨书记的报告还没有作完,请大家继续认真听。”
何书记又干咳了两声, 说:“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也是主要问题,是农业学大寨,已经讲完了。现在,我开始讲第二个问题。”何书记又干咳了一声,说,“第二个问题么,是讲斗资批修。不斗倒资本主义,不批臭修正主义,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不欢迎的,我们贫下中农是不答应的。除了斗资批修以外,我们还要进一步批孔。你们知道批孔是回什么事吗?这个姓孔的,是旧社会的一个大地主、大官僚,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死对头。一提起旧社会,我就有满肚的苦水吐不完。我三年私塾还没念完,被家里的困难所迫,不能读书,读不起呀!你们知道那时的学费是多少吗?三石谷一个学期,我们穷人家上哪里去弄三石谷啊。交不起学费,没有办法就只能不读书。还不到十岁,就去帮地主放牛。好可怜的呀,一斗谷一个月的工钱。青年朋友们,你们知道一斗谷是多少吗?十斗为一石,一石也就是现在的一百斤。”何书记说着摇了摇他那圆滚的头,接着说,“解放后,搭帮毛主席,我参了军,兴好在部队上我学了几个字,解放前学的那几个字在放牛时都被牛尾巴给甩掉了。如果不在部队学几个字,否则的话,我今天的书记怕就搞不成气了。”何书记抬起头望了望操坪上的社员们又继续说,“因此,我们今天一定要狠狠地批孔,批得他有孔而不能入。”
这下好了,操坪上一片嘻笑声。在走廊里追耍的小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停下来抬起头望着操坪上的大人们。做针线的妇女在嘻笑中不小心针扎了自己的手指头,冒出了血,连忙将手指头伸到嘴边边吸血边吹着伤口。
这时的李超,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强忍着笑,坐着没有动。
何书记连着咳了几声, 会场才算平静下来, 他接着说: “今天,我还有一个事情要讲一下,请大家注意听。”他又干咳了一声,说,“我们大队现在也有极个别的人,读了一点书,受了孔夫子的影响,不安心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安心农村劳动,还只想去考么哩大学,去读书。他想去读书,是为了么哩呢?我就不想多说了。今天,我也不点名了,但要引起注意。恰恰相反,我们的知识青年李超同志,却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诚诚恳恳地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能坚决地抵制资产阶级思想,是我们青年朋友学习的好榜样。这次,永红纺织厂来我们公社招工,公社革委会给了我们大队一个招工指标。经过我们大队革委会的研究,一致同意让我们的知识青年——李超同志去参加工人阶级的队伍。我想,只有他才能代表我们大队两千多贫下中农,也只有他才不会给我们大队两千多贫下中农丢脸。他明天就要去工厂上班了,现在我提议,大家为他鼓掌祝贺!”
何书记说完带头拍起了手,操坪上也零碎响起了几片掌声。
李超站起身来,手里高举着毛主席的语录本,本是沙哑的声音,也还是强撑着大声地喊道:“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此时,方志的脸就像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喝了酒一样,一直红到了耳根。他低着头,手搓着手,脚不停地擦着地面。
坐在后面的曾静茜将头伸到方志的耳边,悄声地说:“我们家里出了甫志高(甫志的,小说《红岩》中的叛徒)。”
余芸拉了拉曾静茜的衣边,将她拉回到凳子上。
李超的口号喊完后, 何书记又接着说:“现在, 我宣布一个事,红旗生产小队的方志从明天起到副业队去,不要和知青们混在一起。红旗生产小队的徐队长听到了没有?”
何书记的这句话,就像一颗重型炸弹,扔在了方志的心窝里,他的心被震得猛烈地跳动着。他坐的地方只可惜没有地洞,否则的话,方志一定会钻了进去。
操坪上有无数眼睛投的了方志,一时间,恐慌似洪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漫过来,找不到彼岸,很快就会被洪水淹没。又像在漆黑的夜晚赶路一样,伸手不见五指,找不到方向。
学校的操坪三方是教室,南面是一堵围墙,围墙的中间是一张花格铁大门。平日放学,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拥向大门。今天,他们的父辈也在尝试着他们的行径。
操坪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曾静茜站起身来在方志的后脑边细声细气地说:“喂!我们走吧!”
素梅站起来在方志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走啊!”
方志慢慢吞吞站了起来,头重得似吊了一坨大石头,抬不起低着,脚就像灌了铅似的,艰难地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