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秋雨寒凉
连振华
到底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还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常常想,常常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再否定,至今都没有一个了结。
今岁癸卯,属虎,森林王者总要捍卫它的自尊,总要张扬它的恣意个性;希望它循规蹈矩,墨守陈条是做不到的。这不,一入新秋,金风不见,玉露没显,遽然当头地就是一场长时间的暴雨,泼得天昏地蒙,浇得园林失色,淋得人心错愕。那裹挟着雷腾的哗哗雨声,俨然是一股长久积郁的发泄,绝不可能是温文尔雅的柔情的赋形播撒。
拥着轻软的被衾,听着外面的雨声,睡意自动清零,一些早已尘封的记忆,竟然都被这雨声唤醒,淋响喧扰得它们都蠢蠢欲动起来。
对于灵台神域,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记得,在那遥远的童稚时代,在秋的一个下午,开始天色很好,我便把牛赶到岗头放。以前都是水牛,这下看的却是一头黄牛。
至于这黄牛的来历,那是因为新换了生产队长,新官上任新气象,心血来潮高价也买来一头“处女”黄牛妹,宝贵得很。我家照看耕牛最尽责,“黄牛妹”便分给我家管。
但我看它却格外不顺眼,总觉得它来我们生产队,像极了毛驴入黔,除了可笑就是滑稽。
当然,这一点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讨厌它的肮脏和小气。
其他黄牛干不干净不知道,这头“黄牛妹”乍一看浑身溜黄,光鲜得很。实际上身子可脏得了不得。第一次跟它接触,见它的角如同稍冒头的小冬笋,认定它的能耐比不过“黔之驴”,于是便大胆地走近它,去摸它的背脊脖颈,想跟它建立点感情。殊不知来回几下,再来看自己的手,竟然像被灰黄颜料涂过一样,还有粘性,粘着好些黄毛;往自己身上一抹,除了衣服染色,更带上一股野兽似的骚味,熏得人十分难受。
其他黄牛小不小气不知道,这头“黄牛妹”却是小气胚子,它断然拒绝任何人骑它的。哪怕你在它的背上放一捆稻草,它也会四蹄狂蹦,直到将东西颠倒为止。我都疑心它熟读了增广,铭记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教条。“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那清朝才子袁枚,写这诗时是不是真的看清楚了牧童骑的是黄牛呢?暂且不管,再说放牛的没牛骑,哪个牧童会称心顺意?

心中有芥蒂,并不影响我认真将它放牧好,岗头草丰,不太久它便吃得肚子饱胀了。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天忽然下起大雨来。黄牛怕水,被这阵雨一淋,尾巴一翘,奋力挣脱缰绳,向莽野荒岗飞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中……
这可了不得呀,丢失了“黄牛妹”怎么交代!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也追上去,大雨湿了地面,我看着牛蹄印子追踪。一直追到劳改农场的养牛场。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空气变得格外清新,透过清新望过去,那“黄牛妹”正在一群“黄牛猛男”的簇拥之中……
原来,“黄牛妹”不是怕淋雨,而是为了赴“巫山云雨”。后来,读郭沫若的“忘年恋爱”诗:哪怕你筑起万丈高墙,又怎么能将爱的情潮阻挡?此时,我很自然的会想起“黄牛妹”,同时也很佩服郭襟怀坦荡,敢于表白。心里还暗道:怪不得能成为大师级文豪,怪不得能赢来“才子流氓”的声誉。
牛找回来了,这时才醒悟自己没有带雨具,湿漉漉的衣裤紧贴着冷凉的身子,牙齿不断打颤: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几年前,也在秋的一天,与家人闲游,来到小山的一片缓坡,坡上长着许多高大的乔木,其中几棵是枫树。树叶大都掉了,枫树梢头,稀稀拉拉留着些绯红。我正在凝神观看,随着一排大雁掠过层云,天空竟然就洒起雨点来。雨不大,在树下,也没躲,不时的有细雨珠子滴落项里,带起一丝丝的凉意。它非但不冷,凉快还让人精神振作,让人逐渐怡悦起来。
起了阵轻风,一片红叶被雨打落,飞旋着,最后碰巧地就贴在我的襟胸上。
一叶激起千重绪,当晚,我便以那片叶子为题材,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写了题为《我是最后一片枫叶》的自由诗:
最后一次站在高高的尖顶,
俯瞰着满地的殷殷血红,
仰望一眼天心那轮灿烂,
环顾一遍身周的秃秃树丛。
啊,一如既往地,
我的心海又开始了涌动,
我在深情地感受,
天的浩邈和地的厚重。
时空干冷,天籁沉寂,
苍茫原野在白日酣梦。
忽然,有泉眼在汩汩轻响,
竟吵醒云帐金乌,睡眼惺忪。
我是高枝的孑遗一片啊,
辽阔孤单意味着末路途穷。
诚然,轮回是宇宙规律,
但仍难免悲怆、意惶情悚。
聊胜春华的赞誉不敢承当,
生的喷腾怎能比落幕的隐踪?
杏闹枝头是蓬勃热力绽放,
叶舞朔气乃衰朽无奈的随风。
值得欣幸的是:
广袤的大地总是前仆后继,
那弥望的原野,
烁烁的黄花正笑傲苍穹。
值得欣慰的是;
悠长岁月并非无动于衷,
作为片叶说不上奉献,
但我也曾得到过赋歌诗咏。
离开吧,乘着这阵凉风,
我断绝了对高寒地位的眷念,
带着涅槃的决心和梦想,
飘坠,飘坠,向着那片朱彤……

写完诗,聆听窗外,秋雨淅淅沥沥,似乎下得更密了。打开窗,带着雨味的夜风吹进来,这时我欣然感受到:是“一场秋雨一场凉“,没错。
2023.08.25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