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黄豆
作者:黎晶
一九七四年北大荒的冬天格外寒冷,天地一色白茫茫硬邦邦。老北风卷裹着雪砂,越过大兴安岭的山峦,无情地抽打着嫩江支流科洛河岸上的山河农场。
天黑了下来,旷野中解放牌卡车的两道灯柱顽强地刺破雪雾,从黑嫩公路上拐进了场部汽车连。打更的老陈头迎着灯光跑了过来:黎师付回来了,我来放水!北京知青黎民应声:谢谢啊!您先帮我扫扫大箱板上遗洒的黄豆吧。两人一老打电棒照着,一小认真清扫着…,黎民蹲了下来,摘下头顶上的皮帽子,把帽兜装满黄豆,然后吹去残雪倒进了藏在舵楼的旅行袋里。
农场俱乐部放映员上海知青钱小毛接到家里拍来的加急电报,上海的老父亲病危了,想吃儿子农场的黄豆,黎民满口答应帮忙。
第二天早上,钱小毛背上黎民的黄豆,搭上黎民的卡车赶到嫩江县火车站。
嫩江至上海真如的知青绿皮火车开动了,一声蒸汽机车气笛的嘶鸣,那声音撕碎铅灰色低矮的天空,在嫩江平原上回荡。
黎民目送喘着粗气的长龙消失在天的尽头。
黎民想起初到北大荒山河农场的第一顿饭,满桌的豆腐,什么炸豆腐、炖豆腐、鸡刨豆腐…让知青们难忘的是那盆凉拌豆腐。这让从北京、上海大城市来的孩儿们、惊骇!
鲜嫩雪白颤颤巍巍的整块豆腐,金灿灿清亮透明的生豆油,直挺挺火辣辣的大葱,三生相拌三生相融,吃起来竟无丝毫豆腥之气。黎民吃着吃着眼睛却湿润起了,他想到了远在北京的妈妈爸爸,想到了哥哥姐姐妹妹,何时亲人们也能放开肚皮,松开裤腰带痛快地吃上一顿呀。
转眼春节就要到了,知青们开始陆续离场回家探亲,黎民高兴的睡不着觉,早早就把行李捆成卷盼着天亮。昨天他鼓足勇气和连长低声说:我想买点黄豆带回北京让父母解解馋。连长很大方,把黎民的两个黄帆布旅行袋装满圆圆的黄豆,足有百斤以上。
黎民兴奋地往千里之外的北京奔,汽车火车天桥地下通道风雪载途。当腊月的朝霞染红北京火车站的时侯,黎民的肩膀上,一前一后的旅行袋夾板着通身是汗的他,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到站前广场上。
姐夫昨天就接到了电报,骑着从单位借的三轮平板车早就出站口侯着了。姐夫把黄豆放到车上,黎民虚脱酸软的躯体伸直躺平在车上,哥俩沿着东长安撒欢地的向家骑去。
左邻右舍听说黎家二小子从东北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北大荒的黄豆,竞把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黎婶看着眼叭叭的乡亲们,老人家也很大方,就在三轮车上一家一碗打土豪了。
小胡同热闹的像过年,胖大妈说:发点黄豆芽,切点猪肉皮一炒,蒸锅黄金塔,嘿!倍棒!
黎民笑了,每年回家探亲,北大荒的黄豆成了老街坊的盼望。
钱小毛心急豆沉风尘仆仆闯进了徐家汇里弄的家中,他人还没进门:爸爸儿子回来了,东北的黄豆带回来了!喊声便冲进了小院。
姐姐连忙接下了弟弟肩上的黄豆,眼睛里泪花在打着转转…她极力地忍着,不让泪水喷涌而出。
钱小毛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前,爸爸焦黄的脸上没有血色,老人家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支挺着最后的一丝气力是要等着儿子的回来。姐姐把满满的一碗黄豆交给弟弟,小毛高高举过头顶:爸爸,这是你想吃的黄豆,儿子拿回来了!
老父亲动了一下身子,颤抖的手臂居然停止了摆动,他的右手从碗中取出了一粒黄金般圆圆的大豆,父亲一生就这么一个爱好,爱吃炒黄豆呀。
老人紧紧地把那粒黄豆握在手心里,脸上的皱纹也平展了起来,父亲似乎是笑了,两滴老泪顺着凸凹的脸流了出来,父亲平静安祥的闭上了眼睛,最终他握着那一粒黄豆满意地走了。
一碗黄豆从钱小毛双手中脱落,碗被摔的粉碎,满地滚动跳跃的黄豆,就像千军万马随着一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冲破窗棱,冲向黄浦江的上空,腑瞰涛涛东逝的江水,完结了那代人的生命。
春到北大荒,科洛河上的冰排撞击着,吼叫着,释放蓄藏在漫长冬季的力量。山野上艳红的达子香又一次点燃了山河农场的希望。
钱小毛带孝回到了农场,他与黎民的相见,双手相握泪眼竞无语凝噎。钱小毛也很大方,他从马桶包里掏出一条过滤嘴香烟送给了黎民,又郑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有机玻璃盒,他双手交到黎民的手上,盒子里放着一粒金灿灿圆润润的黄豆。
小毛讲述了一个故事,黎民感动地一脸泪水。
黎民将这粒上海老人手中的那粒黄豆用腊密封,放在他的书架上。
五十年了,这粒黄豆光采如新。新朋故乡不解为何让黎民珍藏,难道是真金所炼?黎民说:这确确实实是一粒东北大豆,它的价值金钱怎比!这是他一生的财富。一粒黄豆仁故事所发生的农场,早已是闻名于世的豆都,北大荒人圆了多少中国人的梦呀!这粒小小黄豆的初心,陪伴黎民从政从文,伴随着黎民约使命担当到永远。
2019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