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沙克诗集《致人类》,2023年台湾甘露道出版社出版)
战争与和平
认真看书学习,弄通海明威主义
——题记
那一年天色时好时坏,雪
来得迟,战地春梦中沿袭着炮声
中尉先生,不,亲爱的亨利
圣安东尼像背叛了你的脖子,银质勋章
换下了袖口上的不荣誉之星
战争虽说是件私事,下雨却是天意
保证“见票即付”。那么和体内的弹片永别吧
多喝几杯苦艾酒,船载卡萨玲
漂到瑞士吃早餐。那家咖啡馆有一只
爱翘尾巴的肥猫,腹怀死胎
像偷渡者满目凄迷,踩脏了坐标恍惚的
旧地图,迈着战前的老娘步伐。
好样的乔丹,西班牙的桥生来
是你手中的鸡蛋,捏碎它你便走投
无路。叛军四伏。还想钻进鸭绒睡袋吗
逗逗长着好乳房的小兔子。玛丽亚已学会
接吻。人的想法一旦自主
有些生命便成了附身的乱毛,必须剪掉
被时间,被互相咬尾巴的两项原则
剪掉它你的拳头便被裁判举起
近三天里马德里无战事
那丧钟倒底为谁而鸣?乔丹
你为谁在三天里完成一生的媾和。
非洲海滩上的狮子,化身成
马林鱼,桑提亚哥的朋友和对手
奔突在帆的疮疤上,把“85”这个数字
打入厄运。老头儿你得弄死马林鱼
哪怕与狮子样的它一起死
搏斗、击杀……弄死它!
而海,和你一样是打不垮的,她才是你
唯一用来谈心的女人,满肚子不好不坏的鲨鱼
弄死它,不让它啃食马林鱼的肉
唉,要是那跟屁虫的男孩这次能跟来
就成了,搭把手弄死更多的鲨鱼
好老头儿,那孩子必成大器
他早已站在海边,等着你拖回马林鱼的骨架。
死老头儿,你看,报纸上的垒球赛
又开始了……报纸未版的下端
躺着本世纪最大的,狮子。
(1989年)
附注:
我对海明威的迷恋从1979年初开始,从15周岁到25周岁的10年间,在一个闭塞小城完全独自地、无人理解地与海明威的灵魂窃窃私语。海明威的小说代表作《战地钟声》(主人翁亨利、卡萨玲)、《永别了武器》(主人翁乔丹、玛利亚)、《老人与海》(主人翁桑提亚哥,还有马林鱼及一个男孩),对我早期文学艺术观念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
当我老了
——致威廉•勃特勒•叶芝
当我老了,眼花耳聋了
看不清毛特•岗的探戈舞姿
听不清缪斯姑娘的抒情歌曲
我就将夕阳牵在身边
和她击掌逗乐、怀想不久的将来
漫步于茵纳斯弗利岛
动情时抚摸她渐凉的耳垂
呆在丝瓜架下小饮几盅高粱酒
想象又一个她对我的关怀
心中的光芒不会落山
我没事的,力所能及,种菜或者放羊
为她的小屋弹吉他、拉胡琴
等候她书架上的爱神,她的本身
说几句宽心的话为我的离去简单送行
(1990年)
大地珍珠
——致波尔·S·布克
一百年前有一个女婴
坐着襁褓的船从大西洋岸边的农场
漂到大运河岸边的清江浦
跟父母过起了传教士家庭的生活
我应该叫你珍珠奶奶
十年前,我为了寻找圣经去过你的家
那是你的汉语摇篮我的思想学堂
我当时十八岁,是个文艺少年
喜爱看美国书籍和电影
却没有读过你的大地三部曲
我想认识上帝和耶稣
摸到你家的老房子时早已是物旧人非
你闺房外的教堂破败褴褛
唯有新版圣经的封面像黑皮大氅
幽闪着你的才智体香
珍珠奶奶,我在心里叫你珍珠情人
等我读过你写的书
加深悟解自己的农业主义家园时
你已经躺在宾夕法尼亚的白蜡树根下
过百岁生日,光滑的墓石
刻着你的手写体汉字——赛珍珠
像回不了东方故乡的中国结
牛耕的土地肩挑的农民教你怜爱中国
搭起一座中西天桥,让那边的洋人
认识苦难不幸的国度和人民
在二战的炮火中送来同情和力量
可我们,淡忘了你直到现在也不熟悉你
大运河岸边的小城更不知你为何物
你揣着美国中国双重国籍
走进1938年的斯德哥尔摩王宫
领回从苏皖泥土中刨出来的诺贝尔金牌
获奖的内容、理由都是中国大地
为此付出毕生的悲悯和爱
我们漠视你,却又在做着诺贝尔奖的馋梦
我的珍珠奶奶,珍珠情人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承认你
接受你为大地祖母
(1992年6月,赛珍珠诞生百年)
吞噬你的灵与肉
——致巴西作家若热·亚马多
巴伊亚州老船长,我也长了胡子
现在可以说了我早在你的迷狂故事里
迷上了一位混血的姑娘玛塔
她被你编排在瘟疫和饥饿的道路上
那时我十三四岁,为她的不幸遭遇难过落泪
羡爱她的美体却又爱莫能助……
只能回过头来读你,若热·亚马多
爱你热血沸腾的一段段故事
加布里埃拉、康乃馨和桂皮
三个名词合成拉丁美洲
缔结你这位可可园牧师的声誉
你无边的土地,拿出现实主义的黄金果
把长着许多乳头的仙人球
放到我枕边给予少年渴望极了的光和汁
岁月蒙尘,没有心腔给你作回声
唯有我痴,保留一只旧木橱
珍藏你几本长了绿毛的长篇小说
从1977年做你的书虫起好多年过去了
我重读巴西,舔舐你的一脸浮尘
露出人物形象下的鲜美情节
又一次,吞噬巴伊亚州老船长的灵与肉
提升着物质生活里的亮度
(1994年)
哥伦布抵达特立尼达岛
北大西洋的螺贝,游过来冒险
靠近特立尼达岛的黄昏
脱了壳的一群男人
上岸,磕出烟斗里的西班牙
往血色与金色里,插起一面国旗
邻近的小岛形似雪茄
踮着脚跳过去,弯腰打量一番
亲切地叫唤它多巴哥
头插鹦鹉毛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
打草棚、泥屋和山洞里跑出
惊慌。好奇。木刻的兽
与外来的人打比划
……此后
更多的航海者到来
与握着弓箭的原住民话不投机
外语杀戮了土语
西印度群岛的火烈鸟
与美洲大陆的火烈鸟苦命相连
都失去了土壤,飞到虚空
给死难部族投下灵符
哭泣,怨恨……他们不是罪孽之身
与外族的白人天使互不相认
慢慢的,原住民
被驯化得像鹤、鸭、鹭、雁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过起了外语生活
像美洲的印第安人日渐稀落
哥伦布抵达特立尼达岛
用望远镜换取土壤中的宝石
做着野蛮地球的驯化师
磕出烟斗里的骨殖
他磕出烟斗里的骨殖
往烟窝里填入开疆辟土的大词典
(1994年)
尼古拉·特斯拉
在物质的宿命中
你找到神火
人间的灯和天堂一样明亮
每一牛顿的人力
含有你狂想和做梦的成分
一切的创造来源于灵思
你射出一束激光
穿过太空外墙的虫洞找到无限
你从显微镜下找到了
某个细胞趾缝间的私密王国
你的手工闪电宛若丝绸的爆裂
打着迷人而惊悚的雷霆
在美洲亚洲的不同角落
晨雾消散时,鲜艳的美人们
裹着娇气和忧郁,向你的无线电波
诉苦求援,你被打动
用视频复活了她们亡故的亲人
在你无限长的袖笼里
机器人破解了人伦的密码
长出导弹和原子弹两只毒瓜
一旦炸开来比天降洪水惨烈得多
你用一连串的顽皮实验
发现了现代世界
指明了未来生活
那些个院士、博导、教授
混迹在你的几张手稿中
为一道多解的方程题晕头转向
不知把脑袋往哪里搁
尼古拉·特斯拉
你做着上帝的兄弟或化身
为调试这个宇宙的程序
经常搞发明熬通宵
当温柔的情人第四次给你端来咖啡时
你丢开手稿和实验室
往她的脸上涂抹空灵的科学之蜜
天上的文曲星们跌下来
变成站在你窗口听课的小学生
尼古拉·特斯拉
上帝创造了人
你创造了人的智慧和力量
即使恺撒大帝和忽必烈
也得在另一个世界被遥感
服从你,侍卫你英灵
(1995年)
难以命名的动物
——致一位日本友人
看见你披着博客的暖意坐到我身边
猫咪环着尾巴坐到我身边
收了犄角的白羊坐到我身边
凌晨的微光像毛茸茸的句子坐到我身边
究竟是什么动物坐到我的被子上?
你啊,你缩小的想法,语言细菌
钻进我骨髓,挤进我大脑,轻手轻脚
弥合我的骨伤,把多余物吃光
就剩下一架骨头等着与你本人约会
你说,将渡海过来为我造型
看见啦,难以命名的动物来了
站着像童话公主,躺着是美人坯子
别动啊,我先做种子的动作
从很小的切口起步
进入你的樱花甬道,串起每寸感觉
尝试你的初衷、性格和味道
许多的爱说起来很快,深入到一种结果
抱紧彼此,还需要几十年温存
(2008年)
三只鸥鸟飞出果戈里的肩胛
农奴魂灵,农奴魂灵,死皮脱落四野
死皮叠成圣彼德堡的三只鸥鸟
飞出果戈里的肩胛
拽着帝国的僵硬大船
游过涅瓦河,熔进夕阳的血泊
芬兰湾打个激灵
紧闭细长的冷冰冰的眼
不久以前
圣彼德堡的阁楼风雨飘摇
窗台上的面包屑是痴心人所放
风雨飘摇的时候不可能引来鸥鸟觅食
一辆载着破坏力的三套车跑来
石头路被马蹄踢得青紫
果戈里来到城里
独居在阁楼的玻璃瓶中
他通宵不歇,说着狄康卡乡野的夜话
外套上画着无头谜语
挂在死魂灵的架子上:奴役,穷愚,创伤
玻璃瓶中积压着对荒谬丑恶的批判
爆裂为强大的雷霆
炸醒知识分子及其身后的民众
三只鸥鸟飞出果戈里的肩胛
充当三种大脑:世道、变革、光明
飞向芬兰湾外的水域召集肢解帝国的咒语
(2010年)
特朗斯特罗姆的半扇窗子
小岛多寒,堵掉一半窗洞
容许湖和船在他半边身中行走
心眼里,流出几部洗练的线装文字
文竹一般沉默。用沉默
赢过二十一世纪的云杉红杉
触摸一下潮湿木头的下巴
草味与泥味的蘑菇,得风得雪又得雨
维生素丰富,从北欧移长到东方
轿车,巴士的士,动车
或飞机,将大量的尾气喷向各地
将他的圣诞糕点里掺进泥沙
干瘪的拳头敌不过铁疙瘩
美妙的言辞服得住良知
咳嗽声里,有的是好人读他爱他
玻璃清亮,不留自画像
走太空到传统的通道,感觉还不赖
北欧、东方都风行
礼拜四下午,他接听瑞典学院的电话
把左手平伸到半扇窗子的外面
摘取落日大的一只蓝莓
(2011年)
阿多尼斯
寂寞的,全身包裹的
只露眼睛的
叙利亚
沙漠与飞出沙漠的吟者
把尽可能多的沙粒吟成小宇宙
敞开给男人和女人
真主、上帝合成真理
在阿拉伯语的基因序列中
故乡变得开阔
具有足够的能见度
法兰西贝壳
未必放得下一只柔软的心形
触须伸展向东方
在东方
不可能穿越布满刺藜的远古沙漠
唯有待在思想里
与一个临时性的海岸
产生互通的可能
阿多尼斯化身为植物
给山林动物注入性灵和异想
(2017年11月)
在莫斯科河那座桥上
一位妇人从特维尔大街走过来
手捧一簇红色康乃馨
经过朱可夫的骑马铜像时
给他鞠个躬,然后
走过红场来到莫斯科河的那座桥
伏在桥栏往河里撒着红花
散落的花瓣漂在克林姆林宫的外墙脚下
正好我在这里逛街逛到桥上
她面色忧戚,缓慢地用英语和我交谈
把一封牛皮纸壳的信交给我:
你们喜欢总统和他关系好
请帮我转封信给他
她说她的独子正在乌克兰那边打仗
希望他朝天放几枪就能回来
赶紧和怀孕四个月的女友完婚
以后多生几个孩子……
她说她管不了什么世界大事
过好家庭生活最重要
妇人的祖父是朱可夫麾下的军官
殒身反法西斯战场
她的教授父亲早年被当成异己剪除
熬过几十年的岁月颠覆
丈夫又病故,孑然一身活得无趣
她请求总统收到她的信后让她儿子回家
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乌鸦、鸽子和沙秋鸭飞过头顶
去了西南方向。车流不息
妇人双肩颤动抹着泪
往莫斯科河里一朵朵撒着红花
默祷着和平,散落的花瓣
从克林姆林宫的外墙脚下漂向
伏尔加河、顿河……漂进
亚速海、黑海,漂向她帅气的独子
可能中弹流血的黑海岸边
(2022年2月28日)
世界永远美好
谢谢生活造化
产生男人、美人和景色
那是……佛罗伦萨的人性与智慧
把神话变成餐桌上的菜
圣母变成乳母
把经典哲学、科学变成明朗空气
古希腊罗马的断墙残桓
变成虫蝶、花卉和钟表匠、女裁缝
含着爱情、俗情和反感之情
谢谢孔夫子、老子遗产
东方书生的深奥、冷光和神秘感
……外圆,内方,四书五经
卧倒跃起的唐三彩
谢谢,中国功夫和作坊手艺
一应俱全的地质风貌
人与人,离合悲欢
感河域、动山川、泣鬼神……
复兴大脑和身体
从但丁开头,到莎士比亚收工
除瘟疫,毁地狱,演戏剧
他们没见过蒸汽机、火车和二极管
没见过进化的猴子变成人
他们见过上帝与反悔者握手言欢
宇宙来源于爱的必然
世界分秒在变没有什么奇怪
机械师,机器人,电子书
网络空间与克隆生命
光速内外的存在大不一样
从上海到纽约,从利马到奥斯陆
轮船、飞机被电子邮件传送
量子物体、外星人在儿童游戏中穿插
没有想象力达不到之处
公元前后的2019年本质相同
爱恨与情仇,铁肩与道义
万年、十天、一秒
兴衰轮于血火……归于理性
物质成山,环境成网
大人及孩子们渴望和平安全
别把气候变化当成忧愁
人心始终温存,担当一如条律
黑白黄红,变化着生与再生的底色
天地之爱不急不慢地运转
浩瀚,真切,精细
世界分秒在变……世界永远美好
(2019年 ,2022年)
沙克,书写者,言语者。60后,生于皖南,居住江苏。文本有诗、散文、小说和文学艺术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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