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林
上一次我们在讨论“长短句在诗词中的情感表现特征”时,已经列举了曲子词《菩萨蛮》与汉乐府民歌《上邪》,唐元稹的七言律诗《遣悲怀》与宋苏轼的词作《江城子》等,在所作内容基本一样而所运用的句式长短不同时,情感表现的韵律和效果也就有了差别。大体上表现为长句长于叙述,短句长于激情,长短句相配合更能表现曲折、复杂、激动之声情。
为了加深对长短句声情表现的理解,这次再列举一些诗词对比的例子:
如唐代韩偓的五言绝句《懒起》与宋朝李清照的词作《如梦令·昨夜》相比较,写的内容也很相似,但如从情感韵律上来体会,又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别。请欣赏:
懒起 韩偓
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倒卧卷帘看。
如梦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韩偓的诗把咏物、抒情、感时三者融为一体,具有较强的文字感染力,可就是因为绝句的形式缺了“少宛转”,与长短句结合的词调比起来,后者则多了一些曲折动感,特别是“知否?知否?”两个短句的加入,犹如感慨的叹息之声,形象地传出了词中主人的口气神情,以及对花的关切、对“海棠花”的怜惜之情。这浑然天成的口气声中传出的,不就是抒情者此时心理上的情感韵律么?
再看看唐宋时期,当时的文人对待格律的态度也是两样的,一是严格照填,抑或有个别地方稍有变通,可能是“不因字声而害意”。另外就是不把格律当框格,而是在掌握格律要素可以形成情感韵律的情况之下,加以灵活运用。比如【浪淘沙】:
本是唐玄宗时的教坊曲,刘禹锡有九首《浪淘沙》都是绝句的形式,而且内容都与浪淘沙的本意有些关系。举其中二首:
日照澄州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
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
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
可是,可是到了南唐后主李煜的手里,齐言绝句“少宛转”而不能适应他抒发情感的需要了,就改造成了长短句词调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众多词调的“又一体”都是作者变通出来的结果,也可以证明词调要素是可以灵活运用的。还可以证明,证明词的所谓格律并不是按照音乐曲谱填出来的,而是根据汉语言诗文学可以形成的情感韵律编制出来的,有关这一点,我们以后再细加探讨。
再比如【将进酒】,可以上网一查便知,说是当时的鼓吹曲,但各个人写出来的诗歌形式却不大相同,只有李白的最具有情感韵律的特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看成是李白在当时创作的“新诗”,长短句可以根据情感需要随时变换。开头如果像别的作者那样没有一个三字句“君不见”,那声调,那气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中间的四个三字句,又都是口语化的呼喊,使得情感韵律起伏跌宕,富有情感表现力。
那么,我们现在在写作新的诗歌、新的歌词、新的戏词,乃至于写作各类文章时,都可以考虑将汉语言诗文学本来就应该具有的情感要素运用起来,使得新体诗词仍具有中华诗词应有的情感韵律。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如果没有开始的短句“起来”,是不是就缺少了号召感、召唤感;中间的三个“起来”,进一步的动员、感召、激奋;最后的三个“前进”连用将全曲推向最高潮!全首歌词是长短句相配合,形成了激动人心的情感韵律。——这正是田汉先生具有深厚的中华古典诗词功底的体现。
而在所配合的曲调方面,天才的音乐大师聂耳运用大三和弦(斗咪搜135)分解式上行旋律,配以后半拍起的动感、三连音的紧张度、休止符的坚定果断等节奏因素,更把歌词句式构成的情感韵律有所加强,有所外化,使全曲具有勇往直前、锐不可当的气势!
《黄河大合唱》的歌词也是长短句的结构,不去说《黄河船夫曲》节奏感最强,长短句配合最为明显,就说那《保卫黄河》中的“风在吼、马在啸”两个短句的运用,每一次出现都是一次推动、都是一次感召和凝聚,是不可缺少的“动感”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