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我与刘邓大军)
(原二野十四军离休干部/高德田)
我叫高德田,中共党员,1934 年农历腊月十八日,我出生在舞阳县大同乡庙街保枣林村,也就是今天的舞钢市庙街乡枣林村。我从一九四八年离开家,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部队,至今已是七十六个春秋了。
(作者1947年在舞阳县读中学时)
枣林村的高家,是个大家族,我出生的时候,我们这个大家族因历经百年的战乱与灾荒,已经没落。
我的父亲,尊名叫高群善。他老人家是农村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我自记事起,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多病。除解放前他短暂地教过一段书之外,他的学问多用在帮人记帐、写请柬、整理祖宗牌位、春节给左邻左舍写对联上。我小时候,我们家里东耳房有一个高高的书架,其上摆放着他的经史子集,许多‘书名’我不认识,但认识孙中山先生的《公民》和《三民主义》。
我离开家时才十三岁,没有从父亲那里学到什么,但他老人家:“多读书,可明理,可修身”的教悔,让我终生受益,没齿不忘。
我的母亲,出生在本乡杨树湾村的王姓贫苦人家,因为家贫,她七岁丧母十岁丧父,自幼便在生死线上受尽苦难。但为了生存,她咬牙忍咽下辛苦与泪水。每当我凌晨醒来,听到月光下纺花车的嗡嗡声,就知道母亲又是半夜未眠。她用汗水泪水与辛勤,养孕了她的五个子女。在母亲这里,我读懂了什么才是“天行健、地势坤”。
(作者母亲)
我自记事起,我们家共二十多口人,一个老太奶奶叫高曹氐、两个爷爷两个奶奶,父母辈十人和一个堂姑姑,往下是我们众多兄弟姐妹。这么多人口的大家庭挤在一起生活,解放前很少见。
我七岁,入校读书。学校先是在自己村,后迁至干沟村。学校的先生们,除我三爹高同春(父亲的堂哥)和本家族太爷高震生外,其他大多是大同乡本地人。学费:学校除收现大洋外,也可交粮食顶替,个别家里太穷的学子,还会减免学费。初小毕业后,日本人已经被赶出中国。高小从五年级下半学期开始是在营街村即大同乡政府所在地就读的。两年后,也就是 1947年夏,我和三爹家的堂兄高森田,双双考入舞阳县树人中学,入校半年,解放军来了,学校停课。
(作者1948年于解放军豫西军政干部学校)
我三爹高同春即父亲的堂哥,曾是本村小学校的教书先生。我大约在读二年级时,他突然从学校消失,上至校长高震生下到其他教书先生们以及本村的父老乡亲,均不知他的下落。后来才知道他奉命去了竹沟。原来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即新四军黄霖兵团布局在敌占区的一枚冷棋子。大概又过了半年多,他突然又回到学校,而且在 1945年秋,他一个教书先生竟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新四军在庙街召开的“舞阳县光复祝捷大会”的主席台上。
他为新四军工作,我的两个爷爷知道,我们家父辈们也知道。因为他让我父亲在我们家前院的炮楼旁边,开挖了两间房子大小的一个红薯窖,作为新四军的秘密联络站,秘密掩护南下竹沟北上延安的交通员。当时,我的两个爷爷生怕他干的这些事,会给全家带来灭门之灾,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禍,因为村里就有日伪的暗探,而村西北约三公里许的大韩庄,就是日伪的据点。但他和父亲两位老人家却认为:倭人不灭,难了战乱,破巢之下,安有完卵。
1948年,刘邓大军陈赓兵团某团指挥部驻在我家。在舞阳县保和区任党委秘书的三爹高同春,从保和区政府回到家里,与我父亲一起找到团政委(我至今不知道政委的姓名),希望他允许我与堂哥高森田到部队参军参战。政委大为感动,但又嫌我们太小,当时我才十三岁多,还没有一支枪高。我堂哥高森田也才刚满十五岁。政委他们想到一个两全之策,即先报考“解放军中原军政大学",毕业后再参军参战。这个大学在鲁山县,陈赓司令出任校长。我父亲当即同意。1948年10月1日, 我三爹安排原新四军交通员王义久叔叔,由他秘密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到学校报名考试。
(作者1957年戍边照)
王义久叔叔,舞阳县大同乡大柳树王村人,中共地下党员,他曾经是新四军叶舞支队的支队副官,也是新四军黄霖兵团的秘密交通员,与我家三爹是多年的老战友老同事,也是生死与共的过命兄弟。他熟悉河南境内新四军交通线上的每一个接应站,这也是三爹安排他护送我们参军参战的原因所在。
(作者在云南戍边照)
顺着原新四军从竹沟经舞阳走洛阳至延安这条地下交通线走,到位于鲁山县的中原军政大学约一百多公里。这是我三爹和王义久叔叔他们两位“业内人士”早已熟悉的路线。中午时分,我们三人从八台街出发,第一天晚上住在接应地舞阳县卸店村,第二天原计划赶到叶县保安街的接应地休息,但长期从事地下工作、警惕意识极高的王义久叔叔突然发现保安街上有国民党的队伍驻守,所以我们只得折回,在保安东庄稼地里一个草棚子休息。因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未进,我饿的哭了起来。王义久叔叔到红薯地里,给我们两个挖来两根红薯,我便连泥带土吞进肚里。
(作者夫妻与孩子们)
因往位于鲁山县的中原军政大学的道路不通,王义久叔叔只得改道向南往方城方向,在方城县独树村找到了我们自己的部队,在这里,我们俩报考了解放军豫西军政干部学校。我们俩都是中学生,在当时属于凤毛鳞角,考场上也就挥洒自如,考取这个学校毫不费力。毕业后,我因年龄小被分到十四军军部,堂哥高森田直接分到42师去带兵打仗。
这个军政干部学校不同于我们兄弟俩原计划要报考的中原军政大学,一是校名校址不同:一个在方城县一个在鲁山县,(之后中原军政大学校址又迁至宝丰县);二是校领导人不同:这个军政干部学校的校长是张成芳,淮海战役结束后,校长又换成了廖运周;三是规格不同。解放军中原军政大学隶属于二野机关,解放军豫西军政干部学校的领办单位是十四军,毕业生全部分配到十四军各部。
我十三岁父亲送我赴二野参军参战,他老人家当时对共产党和共产党的军队是怎么的认识,我过去一直不甚明白。他是农村中少有的知识分子,他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古训,他能忍痛送我到枪林弹雨的‘危墙之下’,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才逐渐认识到他襟怀的博大。
(作者高德田携四弟高增田于父母陵园)
最近几年,一些党史军史研究者向我咨询,问当年我参军参战时,部队的名字究竟是叫陈谢兵团或是陈赓兵团。事实是这样的:刘邓大军改称二野时下辖三个兵团,每个兵团辖三个军。我们陈赓兵团是四兵团。1947年2月四兵团建时,刘邓首长调三兵团的谢富治出任四兵团政委,所以四兵团组建之初称陈谢兵团。当陈谢率军进入河南后,谢富治擅自实施了一套极左的政策,即对民族资本家,工商业者,和拥护共产党的开明人士、中小地主,采取滥捕滥抓、打打杀杀的政策,大军过后,工厂倒闭,市场关停,工农业生产一派萧条,人民大众的正常生活遭受破坏,部队的征粮征款工作遇到了严重的困难,也极大地损害了共产党部队的声誉。中央及时调整了执行极左错误的人员,免去了谢富治的政委职务。为了纠正极左错误,肃清其影响,于1948年4月, 二野又专门在鲁山县召开会议,邓政委代表中央军委作了《鲁山报告》,并制定了稳定军队供应的保护民族企业、民族工商业、稳定市场秩序,禁止滥捕滥抓,禁止随便没收财产和破坏工农业生产的政策。谢富治罢官后,陈赓司令政委一肩担,陈谢兵团自此变成了陈赓兵团,这个称谓一直到全国解放。
(作者1949年6月攻占南京纪念章)
1949年初,中央军委下达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指令,我们十四军迅速南下。4月,当我们打到长江北岸时,先头部队已经过江。一江两岸,炮声震天。4月23日,我部从安徽望江县渡江,然后顺江而下攻占芜湖,在距芜湖约三十公里左右的江面上,我们前面一运兵船被南岸的炮火击中,船体侧翻,一船官兵全部落水,我抓起半截木板(我们船上的救生设备)奋力扔给一个落水战士。事后统计,我们二野有6万多人在此役中牺牲。4月25日我部占领南京。
南京,是千年古城,也是国民党政府的首都,南京的占领,宣告了这个旧政权的灭亡。我是人民解放军攻占南京这一重大历史事件、重大历史伟业的参与者,亲历者,奉献者,这也是我一生中的荣耀。
我进入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起草《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须知》,即八不准。经领导签字同意后,抓紧油印,然后张贴到大街小巷。从起草文稿、刻板印刷、到街巷张贴,全是我一人完成。邓政委在巴黎工作时,曾有油印博士的雅称,所以我们李成芳军长和军部许多领导也戏称我为油印博士。我完成的这项工作任务,意义重大,纠正了个别基层部队乱占民房、私拿财物事件的发生,使我们刘邓大军在南京广大市民中,有很好的口碑,也为共产党领导的这一支新型军队,挣得了荣誉。
(作者政协会议纪念章)
早在3月还没有攻占南京时,军部就传说刘邓首长中会有一人出任南京市长。南京攻占后,党中央文件在军内传达,刘伯承出任南京市长并兼军管会主任。我部在南京驻守了四个多月后,二野又与攻占上海的三野配合南下,九月,我十四军攻占江西上绕。
(作者军功章)
驻守南京四个多月虽无战事,但完成了新旧政权的快速交替,做到了企业不停工、学校不停课,工人不失业、市场不断供。此间,我还有幸参访了孙中山先生的陵园。
我们十四军自解放南京后,在江南诸省再无大战。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国民党军队便土溃瓦解,望风而逃。两广解放后,一九四九年冬,我们二野又从广西出发向西挺进,而四野则一路向东,与我们在同一条急行军路上擦肩而过,兵马车辆,昼夜兼程 。军首长告诉我,他们去解放海南岛,而我们是攻占云贵川,1950年的大年初一,我部占领贵州安龙,在这里,我与战友们渡过离家后的第二个春节,然后又一路向西打到云南,之后我便一直在云南大理驻防。 1 956年入党。 而我堂哥高森田又奉命带兵西征,与所在的四十二师进藏剿匪。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他又带兵入朝作战。朝鲜战争胜利后,堂哥高森田因战功在北京受到了毛主席、周总理、聂荣臻参谋长的亲切接见。
(作者攻占两广纪念章)
我自参军至入滇剿匪,共荣立三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所幸的是并没有在战争中负伤。而我堂哥高森田则没有我幸运,他在进藏剿匪和抗美援朝作战中多次负伤。在朝鲜的新义洲战场上又一次负伤后,被送回国内,入解放军辽宁省黄土坎医院治疗,文革时转业到河南省舞阳县休养,他于 2010-8月病逝,享年77岁。
我与堂哥高森田,出生在同一个家庭,读书在同一个学堂,又与同年同月同日,一同走上硝烟弥天的戎马生涯。他赴朝参战前,曾辗转数百里专程到云南大理看我,但很可惜,我与战友们外出执行任务而失之交臂,自此,兄弟一别千里,一别经年。“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他去世的噩耗,让沉痛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因为,他过往的点点滴滴,音容笑貌,早已融化在我的生命中。
(作者50年党龄纪念章)
挂冠谢甲思华年
丹心一片路八千
回望无梁殿上月
夜夜清辉照人间
(作者建国70周年纪念章)
一九九五年春,组织上安排我离职休养,我才有机会从边疆云南又回到故土,并携同三个弟弟跪拜了文革中早逝的父母。此时,我三爹高同春和王义久叔叔两位新四军老革命也早已亡故。我从十三岁离开父母参军参战一直到离休,戎马半生中,一共回河南三次:一次是一九六零年组织上让我回家结婚,她也就是我今天的结发妻子,在父母的主导下,我们俩个情定蓝桥,并相伴一生;一次是一九六九年去北京开会;一次是一九七三年到山西省出差。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父母离世时我均不在家,既没有堂前奉孝,又没有临老送终,我是个很不称职的人子。每每记起这些,总使我悔泪盈眶。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今天,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祖国安澜,岁月静好。但渡江血战,占领南京,进军湘赣,云贵剿匪的一幕一幕,常常在梦里重现。与我一起入伍、一起南下的河南籍的二野战友们,有的早已殒命疆场,而锋镝余生后,有幸走出战场的也日渐凋零。我记下我的历史,既是对我过往的追忆,也是对他们的深切怀念。
愿先逝者安息!
作者简介:高德田,今年89岁,中共党员,河南省舞钢市人。13岁(1948年)上中学时投笔从戎,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经渡江战役、攻占南京、湘赣战役、两广战役和云贵川剿匪。1995年离休,现住云南省昆明市。
主播简介:于丽荣,网名童心未泯,幼儿园老师,朗诵联盟会员,网络平台主播,江山传媒创始人之一,乐于书海拾贝,喜诵千家诗文;相信世界因善良而美丽,生命因真诚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