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夕,又下雨了,年年此日岁岁今朝,或多或少,基本都有雨。牛郎织女的故事家喻户晓,七夕自然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情人节。如果问七夕什么时候变成中国的情人节,这个就应该很难考究了。
婚姻历来多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否则多有遗憾。假如女子虽然出身贫贱,但天生丽质,沉鱼落雁,温柔善良,遇上了富家公子,被看上了,自然不存在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因为美貌,能轻松逾越门户这道门槛。最极端的,像卫子夫的是低微的出身,但偏偏被汉武大帝看上,于是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什么卫青、霍去病、霍光等等,假如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关系,在历史长河里还不一定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另一方面,假如女子是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与穷困潦倒的男子相爱,这种爱情故事,一般只能是个传说了。在欧美的言情小说中,却是普遍,一个富甲一方的千金小姐,爱上了身无分文的流浪小哥。但这毕竟是小说,只是反映了人们对自由奔放、不为世俗所拘束的纯真爱情追求。
现实是骨感的,这类事情总归稀罕。如此爱情通常也能在琼瑶的小说中找到。琼瑶小说的人物,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是一种纯粹超越了柴米油盐的人类社会。凡夫俗子,谁能免俗?所以理想化的人间爱情,只能在文学作品中去找了。

历史上富家小姐爱上穷小子且成就美满姻缘的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譬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便是。司马相如之所以能够成功地抱得美人归,是因为他太有才华,不但文章盖世,还风流倜傥,又能借用琴弦去撩拨卓文君的心弦。另一方面,卓文君是一位死了丈夫的寡妇,这种身份决定了她的择夫婿的条件是受限的,并不像一般的待字女子有那么多的选择余地。
卓文君能放下门第之见,跟着一个穷书生私奔,在西汉时代,的确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性。而她最终也让父亲屈服了她的选择,当然司马相如也没有辜负她的屈尊下嫁,后来也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了。
而织女下嫁牛郎,那更是严重的门第不登对了。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仙女,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凡间放牛娃。家庭背景与社会地位实在相差太悬殊了,这个对于女方的掌门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自然是无法忍受的。所以便有了王母娘娘棒打鸳鸯,硬生生的拆散这了桩美满姻缘,发簪一划,从此浩渺银汉,将这对恩爱夫妻分隔银河两岸,这的确是残忍之事。
令人欣慰的是,王母虽然冷血,但还没有冷透,每年七月七日,任由喜鹊搭桥让他夫妻重聚,做对鹊桥仙,并没有横加干涉。于是便有了秦观那首千古名作《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牛郎织女,说的是神仙传说,类似这类的爱情,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嫦娥奔月、白娘子与许仙,这五大爱情悲剧,或神或人,都充满了浪漫色彩。好像仅仅只是神话故事一般,但精神内核,却是人间惨淡的现实写照。因为人间现实生活中,这种爱情悲剧太多了,所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美好的祝愿和理想,劳燕分飞才是人间有情人不在少数的遭遇。

《孔雀东南飞》这首汉乐府诗,人们是熟悉不过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太让人眷恋不舍。诗中序言:“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一双恩爱的夫妻,只因为家婆对儿媳看不惯,硬是让儿子将一位贤惠的妻子休掉。焦仲卿拗不过强势的老母,暂时将妻子刘兰芝遣返还娘家,约好过些时日,待母亲的火气缓和了,便再将妻子接回来。但女方实在太优秀,回娘家没几日,便被另一位官宦人家看中了,旋即被家人相逼改嫁。刘兰芝拗不过家人的要挟便屈从了,因此遭到焦仲卿的怨责,最后她以死明志,跳水自杀,而焦仲卿也不负夫妻之约,上吊自杀了。
本来一对神仙眷侣,因为一位强势的家婆而双双命丧黄泉,这应是中国历史上现实版爱情悲剧的绝唱。在中国的历史名人中,白居易与陆游这两位大诗人的爱情悲剧,历来为后人传诵凭吊不已。
白居易童年住在宿州符离(安徽宿县),自幼与邻居一位名叫湘灵的女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窦初开,彼此都深深爱上了对方。白居易曾有《邻女》一诗,就是为了这位意中人作的:“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情人芳龄十五,长得如嫦娥一般,说话声音又婉转悦耳,大有让白居易非卿不娶的决心。
但悲剧就发生在这“门不当户不对”上,白母认为这位邻家女子门第低下,配不上自己的儿子,故而强烈反对这门亲事。没多久白居易要离开家乡远投叔父,二人从此天各一方,这段恋情成了白居易一生的伤痛与怨恨。
分别后白居易为情人写了三首诗,以寄托自己的相思之情,有《寄湘灵》:“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寒冷的冬夜,诗人独立在高处,苦苦思念着远方的情人,流出的泪水在眼眶被冻结住,流不下去了。他遥想远方的情人,此刻也应该在西楼上,凭栏远眺,愁绪万千的思念着自己呢。
再者《寒闺夜》:“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孤枕难眠,彻夜相思,笼中的燃香烧尽了,而寒夜中泪水却结成了冰霜。因为思念远方的情人,白居易通宵独对孤灯,夜不能寐,悲苦之情跃然纸上。

又有《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这是一首两地相思的词,相思之情仿似流水,连绵不断。正如李白的诗,抽刀断水水更流,那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永远是无法言表的。
白居易后来中了进士,要求母亲允许他与湘灵结婚,但说话依旧没份量,还是被母亲无情的拒绝了。他怀着极其内疚与痛苦的心情,离开了情人和家乡。期间写下了《生离别》、《潜离别》两首诗,令人不忍卒读,那种爱而不得的痛苦,旁人永远是无法体会的。
《生离别》:“食蘖不易食梅难,蘖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蘖苦甘如蜜。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黄蘖即黄柏,与黄连、黄芩组成方剂三黄汤,都是极苦的药材。而梅自然是极酸的水果,所谓望梅止渴,是因为它实在太酸,让人一见就自然反应口生津液流口水了。苦在心中酸在肝,这两样极度酸苦的东西,都无法跟情人生离的酸苦相提并论,两者放在一起,黄蘖与梅子反显得甜如蜜了,因为生离别实在太酸苦了。离别了情人,孤身远游他方,旷野寒风、愁云河水,天地之间一切景物,无非愁戚悲苦。因为极度的相思焦虑,心血枯耗,三十岁就忧思过度早生华发了。
《潜别离》:“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情人偷偷的分别,只有相思,无法倾诉,也不敢人前哭泣,此情只有当事人可体会,旁人是无法知晓的。就像两只分隔于两地的笼中鸳鸯鸟一样,又像被利剑一刀斩断的连理枝。黄河浊水有澄清之日,青丝也有变成白发之时,唯有这暗中的离愁别恨,永远是没完没了的。
白居易后来官至校书郎,回符离将家眷迁至长安。再次向母亲提出要与湘灵结婚,但依旧无法获得母亲的同意。他出于对母亲的孝道,到底是妥协了。而这一次妥协,二人苦恋了那么多年,终于是彻底悲剧了。双方虽然有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誓言,但白居易在母亲的淫威下,后来还是被迫跟别的女人结了婚,而湘灵则坚守誓言,终生不嫁。两人劳燕分飞,湘灵是矢志不嫁,而白居易虽然婚配,始终放不下对湘灵的思念。期间写了不少相思诗,寄托着对湘灵的思念。
在一个秋雨飘零的夜里,他情不自禁地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思念的人儿,在那遥远的地方,而思念的情结,却深深的埋在肚肠中。伊人遥在万里不可及,而内心深处的相思情结永不可解。残灯独宿,风雨潇潇,试想自己又不是舍爱出家的苦行头陀,这种心结又如何解得开呢?
唐宪宗年间,白居易因言获罪,被贬江州司马,那首著名的《琵琶行》就是这个时候写的。白居易与琵琶女“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邂逅,藉这首诗广为后人所知。但其实对白居易本人来说,还有一场更令人凄恻不禁的邂逅,因为他在途中与日夕思念的情人邂逅了。
在前往江州途中,他竟然遇见了流浪天涯的湘灵,情人相遇,免不了抱头痛哭,那时双方都已是年过不惑之人。白居易已有家庭,而湘灵却坚守诺言一直单身,白居易非常内疚,知道自己辜负了对方,很痛苦的写下了《逢旧》:“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岁月吹老了双方的容颜,留下的是满脸的沧桑。有情人熬到此日,白居易本来已经挣脱了母亲的束缚,按照当时社会的婚姻制度,他通过纳妾与情人终成眷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最终并没有与湘灵成婚,也没有将她留在身边。这个说来,实在让人遗憾,多少也觉得白乐天情义上有些欠缺。
他在五十三岁那年,故地重游,回到了他童年时与湘灵青梅竹马的故土符离,再向邻居打听情人的下落时,却杳如黄鹤,再无音讯了。他怀着无尽的失落与惆怅,怏怏的孤独离开了白家大院。白居易这段长达半个世纪的伤感初恋,至此谢幕了。

另一位大诗人的爱情悲剧便是陆游与唐琬的故事。白居易与湘灵虽是青梅竹马,却终生没有夫妻缘分。但陆游不同,他与唐琬的故事,更像焦仲卿与刘兰芝。陆游在二十岁的时候,便奉媒妁之言与越州山阴(绍兴)的才女唐琬结成连理。
唐琬生于官宦人家,书香门第,是位才华横溢的美女。这样的尤物对于风流才子陆游来说,自然是幸圭宝碧玉。彼此两情相悦,如胶如漆,爱到骨子里去的。陆游婚前科举不利,父母以为婚姻能将他的心拴住,好好安心下来为功名而奋斗,但没想到陆游婚后却更加无心读书,终日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温柔乡中,这让他强势的母亲很不满,认为这儿媳耽误了儿子的前程,更兼唐琬过门后一年都没有身孕,于是陆母“双罪并罚”,借口算命说二人八字不合,勒令陆游休妻。
陆游当然不舍得,便偷偷筑了别院安置了唐琬,二人依旧风月无边。陆母是个狠角色,当她觉察后,便给儿子另谋了一门亲事,娶了王氏为妻。唐琬被直接逐回娘家去了。唐琬含冤被休,唐家很是气愤,将她嫁给了当时颇有名气的另一位文人赵士程。
这位赵士程是南宋的宗室,是嗣濮王的第七子,也是陆游的朋友,正宗的王室贵族。更难得的是,他宽厚重情,同情唐琬的不幸,对她非常宠爱。按理说,唐琬的命运这样走下去,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算太差。但造化弄人,问世间情为何物?曾经沧海的她,在一次沈园与前夫的邂逅中,便彻底将命运改写了。
陆游二婚之后,几年内王氏替他生了三个孩子,他也埋头重拾科举课业,成绩斐然,本以为仕途顺风顺水,不料却遭到秦桧的忌恨,刚扬帆便遭了打头风,一切成了泡影。科场失落的陆游回到故乡,风景依旧,人面已非。
在一个春花争妍的晌午,他独步到禹迹寺的沈园散心解闷,没想到偶然邂逅了阔别多年的前妻唐琬,彼此的旧情犹如脱缰野马,又如黄河落九天,从内心深处奔腾翻滚涌夺而出,但此时非比当初,彼此都是重建了家室的“陌路人”,伦理道德之手将这对鸳鸯硬生生的无情掰开了。春风袭面,犹如坠入太虚幻境的陆游追随着唐琬的倩影,来到池边柳下,遥见唐琬与赵士程在水榭楼台上相对浅斟慢酌,隐隐但见唐琬低首蹙眉,心不在焉的伸出红酥玉手,与赵士程把盏言欢。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陆游心肝俱碎,往日的种种风花雪月,犹如昨梦,一时涌袭心头,他感慨万端,泪如雨下,提笔在粉壁上题了那阕《钗头凤·红酥手》:“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曾经朝夕相处的爱侣,如今已经嫁作他人妇,终有千言万语,也是锦书难托,再也无法倾诉衷情了。人生如此,岂能不恨?无何奸臣秦桧病死,打压自己的势力崩溃了,朝廷重新起用陆游。他便离开了家乡,出外为官了。
第二年春,唐琬重游沈园,徘徊曲径回廊间,偶然瞥见陆游题的这首词,不觉反复吟诵,一时勾起了昔日与前夫之间的种种恩爱缠绵,不禁泪如雨下,便亦怆然和了一阙词《钗头凤·世情薄》,题在陆词之下:“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满腹幽情无处诉,强打欢颜对新人。旧日那段情缘,实在是太过刻骨铭心,虽然新夫待她也很体贴,但终归不是曾经那种感觉。唐琬从此忧思成疾,内心无法再承受如此大的伤害,怀着无尽的幽怨,在折磨中忧郁逝世,活生生做了林黛玉的原型。
陆游后来闻知此事,痛不欲生,再也无法释怀,心灵的创伤,煎熬了一辈子,沈园成了他凭吊爱人,彼此灵魂约会的“老地方”。在唐琬逝世四十秋之后的某一年春天,年迈的陆游再次来到沈园,写下了《沈园》二首七绝,寄托着对唐琬的无尽思念之情:“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虽然时过境迁,诗人脑海中的爱侣,依然是惊鸿一瞥,让人神魂颠倒的才女佳丽。虽然香消魂散四十余载,自己也行将就木,但昔时那个情怀,那份情爱,是永恒定格的,不会随着时光的推移而变老、消淡。
陆放翁是一位爱国诗人,也是一位长寿翁,在他晚年岁月,共留下了十多首怀念唐琬、追忆沈园的诗篇。这是一个深情真挚的告白,凄美得让人心酸,又让人倾慕,成了爱情的千古绝唱。
天上的王母娘娘虽然狠心地拆散了牛郎织女爱情婚姻,但这不算什么,因为织女是违反了天庭的法则而遭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而且王母娘娘也没有将事情做绝,还允许他们每年七夕相聚一次,以聚夫妻之情。
相比之下,人间的三位“王母”——焦仲卿、白居易、陆游的母亲,就狠毒多了,焦母不但拆散了儿子的婚姻,还将儿子与媳妇双双逼死;白母让儿子与青梅竹马的情人一辈子有缘无份,拆散后不是年年能相会,而是一辈子就偶遇了一次;陆母成就了儿子的美满婚姻,然后又硬将其拆散,乃至儿媳妇忧郁而终,而儿子也抱恨了一辈子。
天上的王母跟牛郎织女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而地上的“王母”棒杀的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幸福。婆媳关系自古是人伦一大难题,能和谐相处的其实不多。为人媳妇固然不易,但媳妇熬成婆,通常又会以同样的方式去为难自己的儿媳妇,这便象是轮回罢。最后只能感慨一句:“物伤其类,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呢?”

【作者简介】梁国德,博士,岭南洪拳名家,广东省社科院国学研究中心理事长,广东省武术协会会长,广东省象棋协会名誉会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日报》《诗刊》《羊城晚报》《广州日报》《中华诗词》《诗词百家》《环球日报》《茂名日报》《南方城市周刊》《诗词月刊》《当代诗词》《岭南诗歌》《诗词报》《高凉诗词》《新华在线》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