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学者赵玉霞为您讲述聊斋故事之十五
连琐
蒲松龄原著 赵玉霞译并评
有个年轻书生叫杨于畏,搬家居住在泗水岸边,他的宅院临近旷野,墙外都是古墓。每到晚上,墓地里的白杨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就像波涛汹涌。一天深夜,他一个人坐在烛光下,正觉得特别孤独凄凉,忽听墙外有人吟咏:“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反复吟咏,声调凄楚哀婉。仔细听来,声音柔和纤细,像是个女子。杨于畏心里十分疑惑:这个时候,哪来的女子吟诗啊?
第二天一早,他到墙外查看,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只见一条紫带子丢在荆棘丛中,就把它捡起来带回家,顺手放在窗台上。
当天夜里大约二更天,墙外又传来与昨天一样的吟咏声,杨于畏搬了个凳子踩着,悄悄往墙外看,吟咏声顿时没有了。他一下子悟出这是个女鬼,但心里却又为她的典雅所吸引。
第二天夜里,他又在墙头边偷偷等着。一更末时,只见有个女子从草丛中姗姗而来,手扶着小树,低声悲哀地吟咏那两句诗。杨于畏轻声咳嗽了一声,那女子很快跑到草丛中不见了。杨生于是继续耐心躲在墙下,听到墙外又传来“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的吟咏声时,就高声续出后面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过了好久,没有动静,杨于畏便回到屋里。刚坐下,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推门进来,向他施礼说:“您原来是个风雅之士,我却有些害怕而躲开了。”杨于畏很高兴,拉她坐下,见她很纤细瘦弱,好像连衣裳都承受不起的样子,就问:“您老家是哪里?为什么长时间居住在这里?”女子说:“我本是甘肃西部人,十七岁随父亲流落到这里,得了暴病,死后埋在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九泉之下,十分寂寞孤独。那两句诗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直续不出后两句,还是您有学问,帮我续出后句,并且续得很好。我很佩服,也很高兴。”
杨于畏一点也不害怕。低头看她的脚,见月白色的锦袜上缠了一缕五彩丝线,另一只脚上却裹了条紫带子,就问:“怎么不都用带子系好?”女子说:“昨晚上听到您咳嗽我吓得赶快躲避,匆忙间那条紫带不知丢到哪里了。”杨于畏从窗台上取过紫带递给她,女子非常惊喜地接过来,把它束在裤腿上。
女子翻起桌上的书,一看有《连昌宫词》,感慨地说:“我活着时最爱读它,今天看见它,就像在梦里。”和她谈论诗文,觉得她聪慧可爱。两人一起剪着灯花说话,不知不觉鸡叫了,她就赶快起身离去;天一黑,杨于畏心里想着她,一吟诵诗句,不多时她就来了。就这样,两人天天夜里一起读书,十分投缘,杨于畏觉得,就像得到了一个知己朋友。女子曾经哽咽着央求他说:“请您不要把我们的事告诉别人,我胆子小,怕有坏人侵害。”杨于畏答应着。
女子经常在灯下为杨于畏抄书,她的字写得端正清秀。她又自己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写下来,熟读背诵,并且拜托杨于畏买来象棋、琵琶,有时教杨于畏下棋,有时就抱起琵琶,轻轻弹奏。一开始她弹《蕉窗零雨》的曲子,凄惨凄凉,杨于畏听了觉得心中酸楚难过,不忍听下去。她便又弹《晓苑莺声》的调子,曲调清新悠扬,杨生心中立刻舒畅了。他们在灯下一起游戏,往往高兴起来就忘了时间,只要一看见窗上透出曙光,她就慌慌张张往外跑。
一天,朋友薛生来拜访,正好杨于畏大白天在睡觉,薛生见到屋子里摆的象棋、琵琶,知道不是杨于畏所擅长的,有些疑惑,又见到桌子上毛笔抄写的宫词很漂亮,更为疑惑了。正好杨于畏醒来,薛生就问他:“怎么有象棋和琵琶?”杨于畏含糊地说:“我自己想学学。”薛生又问:“这毛笔抄的宫词哪来的?”杨于畏搪塞:“我向朋友借的。”
薛生反来复去地欣赏,见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写着一串小字——“x月x日连琐书”,便笑着诘问:“这明明是女孩子的小名,你还不说实话,你就这么欺骗我吗?”杨于畏十分困窘,无话可回。薛生一再追问,杨于畏就是不说;薛生以要拿走试卷相要挟,杨于畏被逼得没法,就把实情告诉他了。
薛生请求见连琐一下,杨于畏拿连琐的嘱咐推辞,但薛生仰慕连琐有才,一定要见见,杨于畏迫不得已,只得答应。
夜半时分,连琐来到,杨于畏把薛生要见的事情告诉她,连琐生气地说:“这才嘱咐了你几天?就向别人叨叨着说了!”杨于畏拿当时薛生一再追问的实情为自己辩解,连琐只是失望地说:“我和你的缘分到头了。”杨生费尽口舌,百般解释安慰,连琐最终仍是不高兴,她站起身告别,临走时说:“我要暂时避一避。”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告诉他连琐不愿见,薛生怀疑他在推脱。晚上,薛生又邀了两位同窗好友来,吵吵嚷嚷,迟迟赖着不走,故意搅扰了一宿,闹得杨于畏直翻白眼,但又拿他们没办法。这样喧嚣了好几宿,一直也没见到连琐的影子,他们便渐渐不吵闹了。
这天晚上,忽然听到女子吟诗的声音,众人屏息静听,声音凄婉欲绝。薛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其中一位姓王的武生,拾起一块大石头就扔出去,嘴里还大喊着:“故意摆架子不见我们。得了什么好句子?呜呜咽咽,叫人烦得慌!”
吟咏声戛然而止。众人都怨他,杨于畏更是气得连声责备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离去,杨于畏一个人守在空空的书斋里,期待着连琐再来,然而一点影儿也不见。
过了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哭着说:“您引来的坏客人,几乎吓煞我!”杨于畏赶忙连连赔不是。连琐接着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本来就说缘分尽了,从此分别了!”杨于畏想挽留,已经不见了人影。
此后有一个多月,连琐再也没出现。杨于畏想念她,想得茶饭不思,瘦骨嶙峋,但却没法挽回了。
一天晚上,他正一个人在灯下喝闷酒,忽见连琐掀开门帘进来。杨生见了,惊喜地问:“您原谅我了?”连琐低下头流泪,默默地一声不吭。杨于畏急切地问怎么了,她却欲言又止,然后又吞吞吐吐地说:“赌气走了,遇到急事又来求人,心里难免有愧。”
杨于畏再三询问,她才说:“不知哪里来了个龌龊的鬼差,逼着我做他的小妾。我自想本是清白人家出身,怎能屈身于那鬼差呢?然而我这么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够抗拒?您如果认为我们感情深厚,就像夫妻一样,一定不会看着我遭这样的难吧?”
杨于畏大怒,气得要死,但又顾虑阴界阳间不同路,就是想帮她,也无能为力。连琐说:“明天夜里您早点睡觉,我在您梦中来请您。”于是二人重归于好,倾心交谈,一直说到黎明。连琐临走,又嘱咐他白天不要睡觉,晚上好约请,杨于畏连连答应。
这天下午,杨于畏喝了点酒,乘着薄薄的醉意,蒙衣睡在床上。忽见连琐来了,递给他一把刀,拉着他的手走出门来。到了个院子里,刚刚关上门说话,忽听有人扔石头砸门,连琐惊慌地说:“仇人来了!”
杨于畏打开门跑出去,见一个人头戴红帽子,身穿一身黑衣,满脸刺猬样的黑胡茬子。杨于畏大声喝叱,鬼差怒目回骂,样子凶横。杨于畏大怒,持着刀冲过去。鬼差拿石头朝他扔来,乱纷纷好像下急雨,其中一块击中了杨于畏的右手腕,立刻疼得握不住刀子了。正危急时,远远看见一个人腰里挂着弓箭在野外射猎,正是会武术的王生,便大喊着向他求救。王生拉着弓箭赶忙跑过来,一箭射中了那家伙的大腿;又一箭,就要了那家伙的命。
杨于畏喜悦地向他致谢。王生问起缘故,杨于畏便一五一十告诉他。王生庆幸,上次得罪了那女子,这回可以恕罪了,便与杨生一起走进连琐的住处。连琐战战兢兢,始终远远地站着,不说一句话。桌子上有把小刀,仅有尺余长,装饰着金玉,从匣中抽出来,寒光闪闪,亮得可以照出人影。王生反复把玩赞叹,不忍释手。他与杨于畏说了几句话,见那女子羞怯恐惧的可怜样子,便告辞出门,与杨于畏分手了。
杨于畏也自己回家,跳了墙头进院,扑倒在地,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刚才是在梦中。听村里的鸡已在乱叫了。感觉手腕很疼,天明一看皮肉又红又肿。将近中午,王生来了,向他说夜里做的梦很奇怪。杨于畏问:“梦见你射箭了吗?”王生为他预先知道了感到惊奇,杨于畏就伸出手腕叫他看,并说明前前后后的过程和原因。王生回忆梦中见到连琐的样子,只恨没有真正见到她,自己庆幸救她有功,要求见见她。
到了夜里,连琐上门称谢,杨于畏归功于王生,并表达王生想见见她的诚意。连琐说:“人家相助的恩德,实在应该感谢,但他雄赳赳的样子,我见了真是害怕。”接着又说:“他喜欢我那把佩刀。那刀是父亲到广东出使的时候,花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喜欢,就成了我的了。我用金丝缠了刀柄,又缀上明珠编成辫穗。父亲可怜我夭亡,就用它来陪葬了。今天为了报恩,我愿意割爱,把刀赠给他。见到刀就等于见到我了。”
第二天,杨于畏把这个意思告诉王生,王生十分高兴。这天夜里,连琐果然把刀拿来了,嘱咐说:“告诉他一定要珍惜,这不是咱们中华的东西。”此后,连琐还是像原先那样夜里来,黎明去,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这样过了几个月,一天晚上,连琐沉吟再三,忽然吞吞吐吐地说:“我在您这里每天食点人间烟火,白骨渐渐有了生机,如果您不怕疼,借用身上一滴鲜血,滴到我肚脐上,我就能够生还为人了。”杨于畏听了十分高兴,拿起刀,便照着手臂刺去。鲜血流出来,杨于畏仔细地把它滴到连琐的肚脐上。连琐站起来说:“我不再来了,您一定记住,此后过去一百天,您如果看到有青鸟在我坟边树头上鸣叫,就赶快打开坟墓。”杨于畏连连答应。连琐出门又嘱咐:“一定记好了,是一百天,早了晚了都不行。”
杨于畏用心数着时间,到一百天时,就与家人带了锨镢早早来到连琐的坟头。日头偏西时,忽见两只青鸟飞上坟边的大树,相对鸣叫起来。杨生大喜,说:“可以动手了。”
他们把坟墓掘开,见棺木已经朽坏,而棺中的连琐却面貌如生,摸摸皮肤还有微微的温度。杨于畏用被子把她包裹严实,抱回家里,放在温暖的地方,慢慢地有了气息,然而,气若游丝。杨于畏慢慢喂了点粥汤。半夜里,连琐苏醒过来。
于是,他们成了美满的夫妻。
连琐常常说:“这二十余年就像做了个梦。”
提示与感言: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凄凉的吟咏,描绘的是幽暗凄清的环境。这就是连琐死后二十余年生活的场所呀!孤独、凄凉、黑暗,充满邪恶与恐惧。然而纤弱的连琐没有丧失掉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她凭自己的多才多艺获得了杨于畏的信任和好感,并大胆求助,使自己摆脱了危险,脱离了苦海,过上了安定幸福的生活。很艰难,却又令人很欣慰。
连琐的自尊自重,也是很值得当今女孩子们学习的呀!
杨广旭
鹧鸪天•赵玉霞老师讲聊斋故事之十五
巜连琐》〈钦谱、通韵)
哀婉柔和吟咏声,流萤惹草夜凄风。续接佳句高才客,招至灵心玉女倾。 驱恶鬼,重良朋,人间烟火促阳生。借来脐血回生死,奋斗结成夫妇情。




(聊斋故事彩绘作者:阎先公)

作者简介:
赵玉霞,女,1947年10月生,高级讲师,曾任淄川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曾宪梓教师奖学金获得者,退休后曾被评为市、省关心下一代优秀“五老”志愿者等。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省散文协会会员、市蒲松龄研究会理事、淄川区诗词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曾编译出版《聊斋故事》集、出版赏析性散文集《聊斋女儿谱》,与徐植农老师合译点校出版《侯朝宗文选》等,并先后参与《二十六史精粹今译》及续编、清道光《济南府志》《淄川县志汇编》《文化淄博•淄川卷》等近20部著作的编著整理工作,且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发表诗文数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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