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回到那年我会和他们一样么
文/殷卓文
如果我回到那年,我会和他们一样选择脱离原来的生活么?
我的前提并不是我生活在硝烟弥漫的北京大沽口,也不是被政府派遣到日本留学的留学生,更不是在南京参加打响反动派第一枪一员,我仅仅只是一位出生在1899年远离海岸线的官宦家庭。
生为女子,娘说等我四岁就要开始缠足,我不知道缠足是什么,只知道家里的女孩子每一个人都拥有小脚,比我的还小,娘说这样好看,我也感觉,小巧玲珑的,看着怪让人喜欢,我开始期待四岁的时候,我的脚怎么样才能变成像娘那样小巧玲珑的,会不会和话本里一样有什么法术可以变成这样。
爹爹说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可我爱玩,总想往外跑,有时候在花园里抓蝴蝶,爹总罚我跪祠堂,但我想学会走路不就是为了可以像父亲他们一样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娘抱着么?还可以放风筝,我也好想和风筝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
再说了,蝴蝶真的好漂亮,我想留下来和家里的狗狗一样养着。
我还有两位兄长,他比我大很多,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娘说他去参加科举考试了,回来要很久,我也不知道科举考试是什么,总之娘说我不用参加,那就和我没关系,在娘身边就很高兴了。
1903年,这一天,我终于迎来了我的四岁生辰,但是爹爹没有来,娘说大娘的儿子也就是我最大的兄长,今年考中举了,要去庆祝,细想来我也好久没见爹爹了,不过也无所谓,爹爹很坏,每次我犯一点小事就要罚我跪祠堂,我不喜欢他。
吃了长寿面,娘带我回了我的房间,让丫鬟给我打了热水泡脚,还拿过来了纱布和一种白色粉末,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但是我很喜欢泡脚,因为可以玩水,只是今天的水好烫啊,我试了好几次才将脚伸进水里,泡舒服了,还会时不时的把水用脚撒出去,这是我每次洗漱最大的快乐,我笑的很开心,洗完脚就钻到我和娘的卧榻里,娘每一次都很宠溺的给我盖好被子,亲一下我的额头让我赶快睡觉,说好好睡觉才能像兄长一样长得高高的。
但这一次,娘没有为我盖好被子,而是把我抱下榻,坐在榻上,双腿放在外面,我不解的看着娘问她
“娘,我们不睡觉么?”娘摇了摇头,让丫鬟过来蹲下把我的脚放在她怀里。
“今天你就满四岁了,娘要给你缠足,这足啊越早缠越小,才越好看。”
“缠足?那是什么?”
“就是可以让你的小脚和娘一样,小巧玲珑的。”
“那我要怎么做?是有什么法术么?”
“让丫鬟来就好了,没有什么法术。”
我低头一脸期待的看着丫鬟,她突然把我的大拇指往脚心折过去,我疼的下意识的去推她,却被母亲制止了。
“娘,好疼啊。”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抱娘。只是这次娘没有把我抱在怀里,而是扶着我坐正。
“乖,忍着点,一会就好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娘会这么心狠,也不抱我,我不死心,一个劲的往娘怀里钻,但每一次都会被娘无情的推开,还说这是每个女孩子应该经历的,但我看丫鬟的脚也没有变小啊!
“夫人,差不多了。”
娘听闻,便将刚才准备好的纱布拿过来,开始往我脚上缠,一边缠还往上面撒白色的粉末。
等这一切结束,我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娘这才把我抱到怀里,摸着我的头安慰我,我伸手想把脚上的纱布去掉,被娘把手拉回来,告诉我这个不能碰。
“那等明天洗漱是不是就可以去掉了?”
“不能洗脚,要一直裹着。”
“我不要!”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渴望娘能心软让我不再忍受这个酷刑。
只可惜这一次,娘没有说话,而是任凭我哭闹。
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被缠足了,每次下地脚都很疼,索性就不走路了,后来我走路的时间越来越少,几乎都在椅子上坐着,爹也在没让我罚跪过祠堂。
家里的狗狗被管家送走了,因为我很讨厌它在我面前跑来跑去的,就好像在嘲讽我不能下地一样。风筝也扔了,我再也不能在花园里放风筝了,娘索性就扔了,说是免得我天天惦记。
过了一两个月,我最大的兄长回来了,他是做官前回家向爹复命的。
1904年,我亲兄长也传回消息,考中了。
今年是我缠足的第二年,看着每日变小的脚,我不禁认为以前觉得脚小好看的可笑,很疼,下不了地,我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在花园里玩耍,放风筝了……只能坐到窗前,一边边的穿针引线做女红,这一次惩罚我的变成了娘,绣不好就会被打手心,但娘说这是身为女子,应该做的,我不喜欢做女子。
又过了一年,兄长们都回来了,他们说清政府要倒台了,我不知道倒台什么意思,只知道他们和爹一直在书房里说话,书房的油灯燃烧了好几天,娘说我不能询问他们在干嘛,我也不想去,我的房间离书房很远,脚很疼,走过去很累。
1905年,这一年我六岁,这一年,我们家好像都变了,两位兄长每天都在家里住,我有时候看见他们,将家里的账本翻来覆去的看着,有时候还会大吵一架,我隐约听见他们有时在争吵在外的产业,有时候在争吵要去的地方,我听见了两个地名,一个北平,一个南京。每一次我好奇的问娘,兄长们在干什么?得到的就只有一句:女孩子不应该问。到后来我也不在过问,毕竟男生的事情我不应该知道。
1908年,我八岁。爹说要动身去南京,我也不知道南京在哪,只知道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丫鬟管家基本都遣散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往马车上搬东西,我问娘,娘还是告诉我,这不是女孩子该管的,只是告诉我,我们要换一个地方生活,我问娘,要走很久么?娘说坐马车就好,不需要自己走,我点点头,不用下地走路就好。
缠足第四年,脚依然很疼。
1912年,突然有一天,北平传来消息,清政府倒台了,而在南京,民国建立了,街坊邻居都在欢呼,爹和兄长剪掉了原本垂在脑后的辫子,我去掉了头上的发簪,改留短发,现在的我,肩膀上还垂着两个麻花辫,这一年我13岁,学习三从四德的第七年,缠足的第九年。
我不知道民国建立有什么意义,只知道有一次我在花园无聊的发呆,听见墙外有孩子高兴的欢呼声,有男生有女生,还有小贩叫卖的声音,但是我听不懂他卖的是什么东西,说的好像是方言,我好羡慕,她们可以嬉戏打闹啊。我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即使已经缠足九年,脚在落地时还是会止不住的疼,我突然好向往小时候的生活,不用缠足,可以和她们一样自由自在的奔跑,放风筝,也不用学这些三从四德。
自从搬到南京,爹和两个兄长每天都早出晚归的,偶尔会给我带点小东西,有一次,我听见爹在和娘吵架,爹让我去上学堂,娘不让,说女孩子读什么书。我听兄长说过学堂,有教书先生,还有书童,要背书,背不过还要被打手板。从家里到学堂,应该很远吧,走路脚会疼,不去,娘是对的。
后来,爹回来给我买了新衣服,我高高兴兴的接过来,打开包裹,看见的却和我一直穿的不一样,不是补服,而是分开的两件衣服。我不解的看着爹,爹说下个月就让我去学堂,这套衣服就是校服。
“爹,我可以不去学堂么?”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为什么?”
“我不认识字。”
“可以慢慢学,周围的孩子都去学堂了。”原来那天在花园里听见外面的声音是去上学堂的学生啊。
“学堂很远吧。”我小声的说着,在爹面前,我一直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顶嘴,但是脚真的好疼,不想走路。
“今天晚上让你娘吧缠足的纱布去掉吧。“
“是。“
晚上,娘来我房间了,我把纱布一点点解开,看着已经变形的脚,看着娘
“要不,缠着吧,解开也不好看。“
“都是你爹!说要搬来南京,以前还是个当官的,现在一直经商,以前谁敢对我们家不敬,现在呢?还有你爹天天见的都是些什么人,你看那些女人,穿的衣服都是什么样子的……“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说着,我也不知道该回她什么,只能在一旁默默听着,盯着脚出了神。
第二个月,我还是应父亲去了学堂,开学第一天,教书先生让我叫他先生就好,进到班里,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男生女生都有,以前听兄长说,学堂只有男生能进,但为什么教室里还有女生,不,我也是女孩子。
昨晚自我介绍,坐到位置上,看着眼前的书,一时不知道该看哪本。先生已经在上面开始说话了,我勉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不认识他在黑板上写些什么。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放学时候大家都往外冲,我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不是我不想走,看见同学的脚,我突然感觉很自卑,为什么当时我要缠足呢?
“你好啊,放学一起走么?“
“啊?“
我转头看见一个女生,笑嘻嘻的站在我旁边。我从小都没有和除家人外的人打过交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关系,我们一样。“
说着,她把裙子往上面拉了一下,我看见和我一样小巧的一双脚,抬头怔怔的看着她。
“这里的学生都是很早就在南京了,还有一些就在这出生,这里没有这样的陋习,所以,其实在这个学堂,别看他们都是学生,但是心眼多着呢,以后小心着点。“
“你很早就来了?“我声音很小,现在感觉脸都是烫的。
“什么?……哦对,我是去年来的,不认识多少字,考试没过,今年继续。“
“我也不认识。“
“没事,后面还有时间。“
后来我在学堂,和那个女生说的一样,我们这样的人,在这个学堂确实不受欢迎,经常会被嘲笑,还有很多外号,有一次我还被同学推进了学校的池塘,很狼狈的爬上来书也湿了。回到家里,哭着去找娘,我不想上学堂了。
因为这件事,娘和爹吵了一架,我甚至听见了爹说谁叫我娘把我生成了女孩。
晚上,爹来找我,把我训斥了一番,说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都在学堂,我为什么不去?我第一次和爹顶嘴,我告诉他我上课有多难,我很用心的在记那些字,但是那些字都好复杂,我经常会写错,我告诉他在学堂的学生都欺负我,甚至我的书都湿了,我的一切愤怒,在爹打我的那一瞬间,停止了。
“胡闹!“
我的一切在爹看来,都是胡闹么?
后来,我依旧在学堂学习,每天都遭到不平等的对待,但我无能为力。
直到我听见别人说,那天来找我的女孩自杀了。她像风筝一样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所以,改朝换代,真的适合所有人么?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支持改革?每次遇到游行我都避而远之,哪怕先生要求,我也从没去过。
后来的生活不尽人意,勉强从学堂毕业之后,需要找工作,但是他们对于我这样的人都不需要,没有办法干体力活,学也没有怎么上,每次去,都遭到各种冷眼,甚至连门都进不去,我没有遇见过话本里写的好人,这里没有好人,只有唯利是图的商人,还有向我扔菜叶子的妇人。
1920年,教育部颁布命令,小学的国学改用白话文,接着中学,大学全都改用白话文。我们日常说话也需要用白话,我用了21年的文言文,在这一刻又显得十分可笑。
后来,我去找当年唯一一个肯和我说话的女生了。
回到开头的问题,如果我回到那年,我会和他们一样义无反顾的选择改革么?
我想我不会,我没有他们男生的雄心壮志,我也不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南京或者北平的女孩。我只是想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可以自由自在的,不用经历缠足的痛苦,也不用因为改革努力去迎合时代,不用遭到冷眼。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很自私,自私到我只想活着,自私到我不关心国家如何,只关心自己,因为事实证明国家即使好起来,我的生活也没有变好。
缠足那年我4岁,离开家乡那年我8岁,武昌起义那年我12岁,清政府倒台的那年我13岁,改用白话文那年我21岁。我生在清朝,长在民国。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带我们一家来到南京,我或许和母亲一样,可能13岁那年我就会嫁人,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在家相夫教子,但那也好过后来我在学堂被推入池塘,找工作被垃圾扔的一身臭味,狼狈的走回家里,一路上受尽冷眼要好很多吧。
最终,我曾经养的狗狗我也不知道去哪了,反正它就算遇到危险了也会自己跑走。扔掉的风筝可能已经被当柴火烧了吧,毕竟没有人帮它就飞不起来,和我一样被缠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