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简介:
《心灵的火焰》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分三步。第一部:在农村;第二部:返城进工厂;第三部:都市。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必然的联系与穿插。小说通过大量的场景描写,生活描写,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九十年代中期,充分展示了一代知青人二十多年中所经历的苦难和磨难,以及抗争、奋发、成长的过程。知识青年这一历史产物,所经受的一切,为时代付出了的青春牺牲。这些历练,使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具抗压的一大批人,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军中,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是产生了一批中流砥柱的优秀人物人才,担起了承前启后,振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小说第一部通过主人翁林莺与李世强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一代知青人在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中的矛盾,在不懈的努力与艰苦的奋斗中,在与地方权贵、恶势力的抗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挫折、屈辱摧残以及成长过程。揭示了知青们在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命运道路。

心灵的火焰
(三部曲*第一部*上卷)
作者:天恩

第四章
黎明像一个东方巨人侧卧在天边,它半睁着迷蒙之眼,似醒非醒地朝西瞅去,但只这轻轻一瞥,便已撬动和催醒了万物;此时,大半的天空和土地还笼罩在沉重和朦胧之中,寂静的田野村庄,那样安详,像一个正睡熟的孩子在甜梦呓语中微笑;只有晨风吹来的清凉,鸟儿起身欢快歌唱,使逐渐拉开的天幕萌动出一种底力十足鲜活生气,也给了那巨人睡醒后充分伸腰疏懒的缓劲时间。
林莺步履蹒跚从房东堂屋出来,精疲力竭地用手捋着一绺散乱发丝。她抬头望着微明的天空,深深地舒了口气,感到浑身困乏力竭,恨不能立刻躺倒去睡,但她还是扶着碗口粗的香椿树忧心忡忡的在院中站了一会。
堂屋东间里,那个从水坑里背回来的人已经救活。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蓬垢的长发下,有双浓密黑眉,眉旁额角有道疤痕,嘴唇稍厚,脸庞英俊。可惜因长久的困苦生活,这张脸又黑又瘦,浑身也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似乎一抖间便能散成一堆骷髅。当林莺第一眼在灯光下看到这幅面孔时,心里便咯噔一下:“多可怜啊,这么年轻,怎么就沦落为乞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她皱着眉想,“他多面熟,多面善啊!好像在哪见过,可又想不起来。这人分明是个叫花子,或许以前在路上或哪个饭馆里见过呢?”。但她摇头否定了,“不!自己很少去食堂,仅有的几次都历历在目。路上嘛,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正思索着,听得身后“吱”地一声,不由得扭过脸去,杨大伯正张开大口打着哈欠拉门出屋。
“快回屋里去睡吧。一天一夜,可真累坏了你,女娃娃家,熬不住啊!”杨德祥揉着饧红的眼,见林莺霜打般披散着头,却还呆呆站在院中,便一撩手催促道。
林莺转过身,疲惫的笑笑,“知道了,大伯。我这就去睡,你也赶快歇会。”
杨大伯披着黑夹袄,点着长长旱烟杆上的烟锅,嘬了一口,吐出一股浓浓白烟,眼睛眨巴了几下,身子猛把衣衫往上一抖,来了神。他吹出一口气,说:“不行啊,事情没办完。你和香芹烧的饭,我喂小伙吃了几口,人还没清醒。命是暂时保住咧,可还得抓紧医治。这娃连累带饿,本身可能就有病,又叫大雨泡了个透湿,能不倒么?这一会还发着高烧,我这就去把大夫请来。”说着,抬脚要走。
林莺跟在身后道:“我也去吧?”杨德祥摇头,见她两眼窝都熬得发黑,头发乱糟糟在晨风中轻荡,说话间眼皮半睁不搭得样子,心疼地一笑,催促着逗趣说:“看,人都乏成马了,还要强撑。不用你,快去睡!”说罢走出,顺手带上大门。
林莺顿觉两腿像空心萝卜似地有气无力,软绵绵拖进屋内。陶丽正“呼噜呼噜”像个花猫蜷缩在一起。林莺再也没有逗她的劲头和兴致,拿毛巾擦把手脸,一歪头斜扎在床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中午,二队女知青韩小红,李雪雁前来串门,叽叽喳喳,连推带摇,才把林莺从沉睡中弄醒。香芹忙叫去吃午饭。
“你俩也去吃一点吧?”香芹刚从锅灶间洗罢手出来,水啦啦地甩着手笑嘻嘻说,又在围裙边角蹭了几下。
韩小红扎着两个黑刷刷小辫,欢快活泼的说:“不了,我们刚吃过。听说你们救了个小伙,过来瞧了瞧。”她身材瘦弱,一双大眼泛着灵气。李雪雁蜷着胳膊半趴在韩小红肩上,一脸稚气,细长的脖子顶着个烧饼圆脸,像夏雨后树林中新窜出来的一株金黄色蘑菇。她不说话,只是天真抿嘴直笑。
林莺半睁开眼,娇嗔地在女伴面前哼唷道:“我都可怜成这样了,也不让我再多睡会儿?”
韩小红一把拉起她,笑道:“我知道你们昨晚没咋睡觉,可现在都过午一点多钟了,也该起来吃点东西。下午没事,接着再睡嘛。别怪我呀,是你们房东硬让我把你俩叫起来。看,陶丽这大懒猪,揪了半天耳朵,连动都不动。不管了,交给你,我们走啦!”
“坐一会再走吧,咱还没说话呢?”林莺坐起身子挽留,却没有下床,她不想睁眼,只高高的伸开双臂,打着哈欠。
“不了,我看你这样儿,真不忍心再骚扰,快去吃饭吧。”韩小红干练地一摆手,拉着雪雁往外便走。雪雁红着脸,边转身边向香芹林莺笑道:“改时间再来看你们。”
林莺眯眼下床拖上鞋去送她们,在门口却站住了。一轮火球正斜斜从天上射下光茫,照得她睁不开眼,双耳“嘤”地一声,脑袋大起来,她晕眩得差点站不住脚,忙扶住门框。停了片刻,她才昏沉沉微睁开眼,慢慢去适应外面那白而强的光。堂屋杨大伯高声叫喊她们吃饭,她便闭上眼盲摸着走进灶间,舀两瓢水洗了手脸,头脑顿时清醒许多发,拉着整了半天才喊醒的胖丫头就奔过去。
刚进屋,林莺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香气,“哎呀,是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啊!”
扫眼看去,只见桌上齐齐摆放着四碟一盆。那碟里的菜分别是:一盘裹面炸鲫鱼,一盘油炸螃蟹,一盘油泼辣子,一盘凉拌红罗卜丝;中间围着盆热气腾腾的带汤泥鳅。“哦,又有鱼又有蟹,哪整的?瞧,鱼炸得焦黄焦黄,螃蟹鲜红鲜红的,香芹手艺不错吗!”
陶丽乐不可支地奓起两手高兴地拍着,欢呼跳跃起来:“毛主席万岁!好久没有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快来,都来坐下吃吧。这几天辛苦你们了,也该犒劳犒劳。”房东杨德祥满面红光,乐呵呵笑着,一面给他老母亲——一位八十岁,掉光牙的老奶奶往碗里舀泥鳅汤,一面用勺子指着小方桌说。老奶奶蠕动着皱巴巴凹陷的嘴,连说:“好,好。甭管我,叫娃娃们吃好。”接过碗,慈祥地朝杨德祥点点头,又招招手,让林莺她们坐过来。
这时,香芹端着竹筛,一路笑吟吟,哼着歌,微摆着头飘飘走来。她递给每人一个热气腾腾的玉米面馍馍,随之也坐下来。林莺剥开蟹壳,咬了一口,香喷喷的气味叫她胃口大开。她边吃边好奇地问:“哪弄得?”
杨大伯不在意地说:“唔,早上请大夫回来时,路过河边,听见河渠里‘啪啪’地翻腾声,知道是鱼。当时事紧,也顾不上这些。回来路上来见些娃娃家抓鱼玩耍,土娃子也在那里。我忍不住停下脚埋怨他说:‘你都多大了,咋还和娃娃们搅合一起,没有一点长进?该寻媳妇的年龄,就不务一点正业?’。这土娃子把头一抬,呲着黄牙对我直笑,说:‘德祥伯,你看,这么多鱼都叫雨水从山里冲了下来,白白流走怪可惜的。我见娃娃们捞了不少,忍不住也下来。这鱼逮得多,我和俺伯俺婶也吃不了。你屋里人多,又有知青娃,我本想弄完后再给你送过去。这会儿你正好过来,就捎回去些吧?’我一听就说:‘你崽娃子得是有事求我,今咋这么乖?’他‘扑哧扑哧’提着水桶上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着说:‘哎……也没啥大事,我……买了些布,想叫香芹帮我做身新衣裳……’。我问:‘你这怂样,做新衣裳干啥?得是想要相亲去?’他摸着头笑。我又问:‘是哪里的?’他说:‘是下里洼的。才提,还没说定。’我说:‘只要是正事,能成。抓紧些办,好好娶上个媳妇过日子。留点心眼,甭再上当受骗了。’想着咱这乡里生活苦,吃不好,成天不是拌汤,就是包谷面膜,菜又少,你们一直吃不惯。这两天又太累,改善一下生活也好,就让土娃子提了桶来。香芹,你吃完饭,把做好的端一些给他送去。他一个人怪可怜,这阵子,慢慢知道走正路咧,这是好事。来,吃,甭光听我讲。”
陶丽满嘴油烘烘,拿着一片炸鱼边撕边兴奋地说:“想不到,河沟里还有这么多鱼。待会,我给小毛头说说,让他们也去抓一些。”
杨德祥嚼着玉米面馍,嘴一撇不屑地说:“这算个啥?前些年,村边有条大河,啥鱼没有?几十斤的大鲤鱼也有。那是条真正的河流啊!要不,咱村怎么叫鲤鱼湾呢。几十年前,船还在河里来回跑,可现在,成了小水沟沟……”
林莺舀了一勺鱼汤,抿嘴喝着,困惑地眨着眼问:“那为啥成这样了呢?”
杨德祥见问,停住嘴,把脸扭向一边。片刻,才又转回头,边嚼鱼边愤愤地说:“填咧,一条河全填咧!农业学大寨,向土地要粮,填咧!本想树立什么榜样,让全县都学习。榜样没做成,倒成了笑料。洪水一发,水没有去路,几条分灌渠容不了大水,淹得满片子都是,可怜上游一些地方,水灾最厉害。咱这村子,一遇大雨,水没地方去,像个大涝塘……,这些,你们也看到了。村西那条河渠,是灌溉用的,平时还可以。大雨来时,离得远,村里没有排引沟,也起不上作用。这些问题,我在大队部提了都有八遍,没人理。咱生气屁用不顶。有人劝我少管闲事,弄个高帽戴划不来。唉,瞎折腾一阵,这不又折腾回来了。也没见多收几石粮,倒沾了一尻子屎,还绝了捞渔卖钱的好事。”杨德祥撂下碗筷,起身拿起烟袋坐在一边,“当当”敲着烟锅,装上烟丝,噙着烟杆上翠绿色的玉嘴,“吧唧吧唧”嘬上几口,从直棱棱大鼻子里喷出两股浓烟,眯上眼,不再说话。
这村子西边一里外处有条河渠叫撇啦河,斜斜地从西北流向东南。原先这条河叫鲤鱼河,在村子东边,直直地南北走向,走出村子才猛地拐向东南。前些年平地会战填了老河,本想多增加土地多打粮食,怎知天不随愿,山上暴雨下来没有去处到处乱流,毁了更大更多的农田。无奈之下,县领导重新调整了战略思想,顺着洪水冲开的渠道再次修河,谁知这条新河走到鲤鱼湾时却迈错了脚步,左脚片子抢了右脚的差,一步踏在村西,改了河道,人们生气地说,“拐到沟子里去了,撇啦,撇啦!”撇啦河的名字就叫了起来。鲤鱼弯村子走向是顺着老河南北长,东西短,一刬的茅草加小青瓦房。老河原是大河,行船摆渡,撒网捕鱼那是常事。因老河相隔不便,自古村东老辈子就没留下多少地,大部分土地都在村西村南。河道改了以后,破坏了原先整齐划一的格局,给生产管理出行都带来很大不便。
林莺会神地听着,见大伯突然刹了闸,她略有所思地低头吃饭,片刻,转过话题,悄声问:“那人咋样了?医生说什么?”
见问这话,杨大伯抬眼笑了,说:“醒是醒了,还在发烧。公社大夫说‘这娃肚子没东西,饿过火了,又加风寒,有点肺炎。得抓紧吃药打针,炎症一消,歇上三五天,保证活蹦乱跳。’还说‘幸亏灌了姜汤,救得及时,要是在雨水里泡到天明,这娃就没有啦。’这会儿,针也打了,药也吃了。幸运呀,幸运!林莺,多亏你们发现他,咱们救了一条命啊,要不然,他就惨咧!”
林莺听罢,心头热腾腾地,救人一命,比吃这些好东西更让她高兴。
杨德祥叹口气,脸色又阴下来。“见他有了肺炎,我不放心,又到邻村去请了老中医。回来路上,碰上几个大队干部问我干啥去,我说了救娃这事,人家都把嘴撇地跟尻子样难看。说我吃饱撑得,爱管闲事,这么忙的天,还顾上要饭的?他们撇调、嘲笑我,说:‘流浪的多了,你得是看上那娃,要想认个干儿?’我这脾气你们也知道,当时就没留情,狠叫我把他们日掘一顿,一个个蔫蔫低下头滚蛋了!这世上啥人都有,你看,咱这样想,人家却要那么看。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区别咋这么大?见着可怜人不管,那比杀我还难受。我就想赌一把气!这小伙长得端正,病好后,真愿留下,我就认他当个干儿,有啥不可?也借此气气那些狗日的。”
林莺听到这儿,捏着鱼片咯咯笑了:“大伯,你真是个好心人。俺父母常说,好心人定有好报。真的,错不了。”
杨德祥也笑道:“我不图啥,要说就是图个心安理得,对得起天地良心。说收干儿子的话,也只是说个笑,咱不敢奢望。”林莺含笑听着,但却依然看得出老房东眼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光芒。
平日里爱说话的陶丽,今日却只顾吃好东西,一句不敢多讲。本来她也想说几句不满意的话,在她看来,大忙天,硬是从泥水坑里背回来个生病要饭娃,这不是给自己添乱,找麻烦吗?他那肮脏劲甭提,连抢救带换洗,大家全忙和上了,足有一两个小时。二胖、小毛头、肖斌都累得岔了气。林莺香芹做饭,烧开水,她自己还拉了半天风箱呢。图啥吗?谁知道他有没有传染病?想起来心里就直泛恶心。几次想说,话到嘴边又怕大家不高兴听,才犹豫着没出声。现在见杨大伯这般神情态度,陶丽早吓得忙拿饭菜严严实实堵住嘴,不敢有半点露出,她边吃边从碗沿上面去偷窥,心中暗暗窃喜,庆幸自己没有说出那些蠢话。
吃过饭,杨德祥困乏得撑不住劲,跑到堂屋西间老太太的炕上去睡了。老太太在灶间与孙女香芹收拾碗筷,说着话。陶丽整了一大堆这几天攒下的脏衣服去河边捶洗,非要拉上林莺一起去。林莺甩开手,扔了几件脏衣服给她,自己重新梳理好头发,又换了件干净衣服,便轻盈地踏进堂屋东间。
杨大伯的炕上正躺着昨晚救回来的那个小伙。炕头上放着毛巾、茶壶和一些中西药瓶药包,高大的堂屋里凉爽透气,舒适宜人。那人已换上大伯干净的黑粗布褂,这衣服显然要宽大得多,像打锣的更夫一般,袖子往上绾了几圈,两只细长的胳膊平放在外面,身上盖着薄被子。小伙子一头蓬乱长发,脸虽已擦得干干净净,黑瘦中却显得十分憔悴。他眉宇清秀,双眼凹陷,眉头间聚成两个疙瘩,直眼望着梁上一个葫芦形的燕子窝。愁云满布,凝神不动。
林莺顺势抬眼望去,一只燕子刚刚飞出,一只燕子又从那窗上特意留下的窟窿里一闪身钻了进来。听村里老人常说,有德性的人家燕子才肯去,刻薄、作恶之人,燕子还不沾边呢。林莺知道,老房东并不计较这些,他只是喜欢燕子罢了。有人嫌它们拉屎肮脏,常捣了燕子窝。杨大伯却转门把木窗棂上糊着的花纸捣出几个大窟窿来,任它们来去自由,每天还乐呵呵的去产地上粪便,边打扫边唱和,侧着脸去瞅燕子亲嘴踏蛋。
听到脚步声,那小伙转过头来,突见一个穿白衬衣,眉清目秀的姑娘走来。惊诧之间,先是脸红地慌了手脚,缩身蜷腿,似乎想躲藏起来:一只胳膊“哧溜”滑进被窝,另一只手撴住被头搭在嘴上,不安的眼神露出少年人的羞涩和窘迫,想躲却无处可藏地窥视对方。
林莺见状莞尔一笑,一边注视他,一边轻步走至炕前和蔼地说:“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听到清脆柔和的声音,他没有说话,只是眨巴着眼,对视着不再躲避她的目光。林莺笑道:“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林莺,插队知青,下乡两年了,也住这院。好好养病,不要多想,咱们会照顾你。哪儿不舒服,想吃什么只管说。现在饿不?让我给你去拿点吃的,再喝点鱼汤好吗?”
小伙慌忙伸手摇摆道:“不不,我不饿。你们吃饭前,老伯已经给我喝了鱼汤,这会儿感觉很好。只是……对不起,我……我给你们添乱了,……谢谢!”说到这儿,他有些哽咽,纯正的普通话中淡淡地带些稚气和沙哑。
林莺注视着他,再次确认昨晚的感觉,这小伙身上确实有些自己非常熟悉的东西,而他的口音也证明不是当地乡下人。正思索着,忽见他咳得厉害,忙说:“快把手放进去,别再受凉。喝口热水吧。”随之给他掖了被角,倒了开水,用碗与茶缸一上一下的倒腾着。片刻,停住手,用嘴又轻轻吹了一阵,这才递过去帮他披衣坐下喝了。
小伙端碗喝罢,两眼一热,一洼汪汪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滚来滚去,终于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掉下来。好似遭难之人他乡遇友,有种亲切感由心而生;又像见了久违亲人,不由自主鼻子一酸,满腹委屈从天而降。他忍不住声音颤抖着说:“谢谢,谢谢了。我在雨地里倒下了,不是你们,肯定冻死病死在野外。……你们真是好人!我感激……我谢谢你们……”说至这里,两股泪水又夺眶而出。他背过身去,抑制不住地抱着头“呜呜” 哭起来。
林莺顿时慌了手脚,刚伸出手,要去扳过他的身子安慰几句。忽觉不对,忙红着脸收回手来,一时站在炕边揪着衣襟,心中怪腻腻地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也好似什么熟人遭了劫难。她两眼酸酸的眨巴着,顷刻便打湿了眼圈。昨晚的情形历历在目:昏暗中,这小伙面无血色牙齿紧合,无知无觉蓬头垢面,水淋淋奄奄一息。他那潮湿脏臭的衣服发出令人作呕气味。一屋子人忙上跑下,杨大伯一面撬开嘴给他灌姜汤,一面让二胖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林莺刚给他擦过手脸便被撵了出来。转眼工夫,小毛头、肖斌拎着一堆脏烂衣裤,憋着气跑出去扔掉了。想到此,林莺现在还感到内心打寒颤。
林莺揉擦着眼,声音颤抖、态度温和地劝慰道:“别难过,不哭了好吗?好在危险过去了,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来帮助你解决。”
小伙子抽噎着,渐渐平了气息,接过姑娘递过的毛巾擦掉眼泪,转过身看着林莺,羞愧地咬着嘴唇,半晌无语。
林莺见他这样,轻轻笑道:“别顾虑,有啥说啥。你是哪人?怎么这身打扮?不是本地人吧?”
小伙躲开投来的眼光,抬眼去瞅梁上燕子窝,片刻又挪向屋顶一角。他眼中顿时变得滞涩起来,冷冰冰透着一股凄凉,好像和谁怄气似的,从嘴里生硬撂出一句话来:“我是个流浪汉,四海为家,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流浪汉!……”林莺叫了一声,她料到会是这结果,但还是感到非常意外,总觉得不该这样。她叹口气,蹙着眉轻声问:“那你家呢?父母呢?他们难道不管你了吗?”
小伙望着屋顶大梁,眼里满怀一股怨气,红红的充满怒色,半天才缓缓摇头,默不吭声。林莺不再好追问下去,让他躺下休息,自己则尴尬地站到一边,屋里气氛显得沉闷阴郁。
她来回走了几步,灵机一动,一转话题用轻松随意的口吻说:“嗨,瞧我这人,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能告诉我吗。”
小伙犹豫了一下,回过脸狠狠咬着嘴唇,羞赧地埋下头重重说道:“李世强!”
林莺听罢,若有所思的皱起眉想着什么,突然眼中一亮,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喜叫道:“你也叫李世强?”
小伙子抬头满眼疑惑地望着她。“怎么我也叫李世强?难道还有第二个我不成?”
林莺喜悦地捧住自己脸,激动紧张地问:“你是西安人吗?”
小伙子莫名其妙,一脸困惑,愣愣答道:“对啊,是西安人那又怎样?你怎么知道的?”
“家住纺织城,新园小学,四年级时转学走了?”林莺放下手,眉稍上挑,心若悬珠,口齿迫促地问道。
“是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小伙子更为困惑地眨巴着眼,惊异地大张着嘴,就像冷不丁猛被人看穿了一切,又惊心又骇然。
林莺一捂脸转过身,顿时满眼转着滚滚热泪。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一边掏出手绢擦着鼻子。
“姑娘你?……”李世强更为糊涂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大一会,林莺才回过身,她又难过又欢喜地说:“咱们是同学,小时候的同学呀。我就是那个常和你一起玩耍的林青青!”
“林青青?你不是叫林莺吗?”小伙子诧异地望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费解地摸着头,好像面对一件难懂文物。
“怎么,你完全忘了吗?我后来改了名。还记得那个特别爱笑的小姑娘吗?……给你拿瓶子装小蜜蜂的?还有你头上的这块疤瘌?”
小伙子上看下瞅,片刻,猛坐起身,他惊喜地叫道:“林青青,你真是……林青青呀!你看我笨的,怎么就没认出来呢?”喜悦之际,他苍白的脸上现出两抹淡淡红晕,不知怎的又低下头,双眉紧锁。再抬头时,嘴唇上已咬出血,眼里满含泪水,脸颊在痛苦地颤抖。
林莺吓了一跳,“你把嘴咬烂了!”喊罢,忙找纸给他擦去鲜血。
小伙子用衣袖抹了泪,羞惭地摇头道:“这下我算把人丢到家了!”他无可奈何的自戏道:“李世强啊,李世强!你的脸丢到哪儿都不打紧,最怕就是见到小时候同伴。可到头来,怎么还是丢在了老同学面前?连最后一片遮羞布都留不下,你活得可真够‘光棍’!”说罢,他凄凉地冷笑几声,怀着一颗受了伤的狼的眼光去看林莺。
林莺看在眼里,心想他自尊心竟这么强,都这样了,还讲面子。她只和蔼地冲他笑笑,依然满眼亲切同情地望着他,让他感到自己并无一丝鄙薄之意。林莺靠他床边坐下,带点生气样看着他说:“怎么这样说话呢?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一定遇到了非常大的难处。”
李世强惭愧埋下头:“我这熊样,现在就是一只臭袜子,哪有脸见你。但没想到,最丑的样儿全让你看到了,我真没脸!”
“不对,李世强,你说的不对!”林莺摇着脑袋,悲喜交集的抓住他的双手说:“别这样,不要气馁,你要勇敢些。告诉你,我昨晚就有预感。第一眼看见你,只觉眼熟,可一时咋也想不起。现在知道真是你,我又高兴又难过。我曾多次想到过你,可多年没有你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你的状况。想不到在我们下乡的地方,这样见到了你,虽然很意外,不像我想中的那样,但一样让我很高兴。这不能不说是天意呀!”林莺非常激动,像有千言万语,一时都涌上心头。见李世强又咳嗽起来,林莺忙让他躺下休息。“你病的可不轻啊!”
听了林莺的话,李世强两眼酸楚楚,忍不住一股泪水又流下来。“林青青,想不到还能看见你!咱们有八九年没见面了吧?那时候,咱们还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一转眼,彼此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呢。”说着,他还是想起身,硬撑起一只胳膊来。
“是的,我们都长大了。”林莺笑着按住他,见他连着咳起来,抓了他的胳膊硬塞进被窝,一边掖紧被角说:“别动了。在这里,你得听我的。可别把自己当外人,咱们是老同学嘛。”说着,她喜悦的转过身去给他倒水吃药。
李世强双眼望着林莺修长走去的背影,蓦地就缩成一个小姑娘的身型,一幅优美的画面顿时展现在他脑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