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母亲的“黑嘴儿”
文 王学信
我在故园陪伴老母亲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经历了许多挥之不去的有趣故事,其中“黑嘴儿”,一直在我脑海里“汪汪”叫着……
这天大早,母亲的大侄媳,怀抱一只孱弱的小母狗娃,来到我家,问大妈你想不想养狗?母亲接过小狗,大约四五寸长,一寸多高,浅褐色的皮毛油光闪闪,黑葡萄一般的眼珠明亮有神,但浑身不停地瑟瑟发抖,大约刚离开母狗不久。母亲立即找了一件旧衣服,包裹住小狗。问大侄媳,你自己咋不养呀?大侄媳说,大妈您仔细看,它是黑嘴儿,你大侄子嫌丑不喜欢,我准备扔掉呢!老母亲定晴一看,这才发现,小狗四条腿是白色,按理嘴巴也该是白色、或跟身上皮毛颜色一样,也是浅褐色的,人才耐看。但它却长了个黑嘴巴,实在违和得很。母亲却不嫌弃,说管它美丑呢,养大了能看家护院就行。再说了,这小傢伙“黑白”分明、“黑褐”有别,老远就能瞧见,不容易跑丢——你要扔,我就养了!
接着,大家便给小母狗娃起名字。我说,既然赋予它的职责是看家,就给它起名“卫卫”,愿它当个不带刀的护卫。大侄媳说,干脆叫壮壮,盼它长得肥肥壮壮的,宰了多吃几斤肉,狗肉可是大补之物。母亲摇了摇头说,它的嘴巴是黑的,就叫“黑嘴儿”吧,实实在在,蛮有特点!
于是,我家就有了个小成员,给我和母亲略显单调的农家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
母亲往旧衣服里装了薄薄一层棉絮,缝了个小棉垫,让黑嘴儿躺卧,白天提着它晒太阳,晚上把它和棉垫一起放进竹笼,提到炕头,以免冻着。
黑嘴儿尚不能正常进食,母亲便专门煮稀粥、烧面糊糊,倒进一个旧碗里喂它,眼看着它“吧哒、吧哒”用舌头舔饭;吃完了,再添。
黑嘴儿长大一点,母亲做饭时,便多添半碗水,饭做熟后,母亲给我舀一大碗,给她舀一小碗,剩下半碗便是黑嘴儿的。
黑嘴儿一天天长大了,长到一尺多长,五六寸高,该是“成人”了,肉肉的脊梁,粗壮的腿蹄,憨憨的神态,自有一种可爱。
村上乡党原本养大个的狗,看家护院;但后来不知是谁引进了由某良种小狗,经过多代的杂交、乱交,长成这种形状的“笨狗”来;体型小,吃得少,一样能看家护院,可谓是“经济实惠”型的尤物。于是,养这种狗的人家就多了起来,放养的人也不少,狗们满街乱跑,态度温和地“汪汪”叫着,脾气凶狠的“狺狺”狂吠。
母亲怕黑嘴儿受到公狗侵犯,伤害身体,便不让它出门。黑嘴儿也很听话,在院子里转来跑去,跑到大门口“汪汪”两声,便自觉地折转回,绝不“出轨”。
母亲做针线活时,黑嘴儿便四蹄佇立,双目紧盯着,有时还摇一下头,摆一下尾,似乎表示赞赏。看见院子角落窜出了老鼠,它立即扑上前“狺狺”便咬,惊得老鼠落荒而逃。看见麻雀落在晾晒的粮食上偷食,它也“狺狺”叫着驱赶。听见大门外有响动,它快速跑到门口,隔着大门“汪汪”两声,表示家里有人。有乡党来我家谝闲传,它先是昂着头,“狺狺”地叫,但绝不下口(咬人);旋即折转身,“汪汪”叫着,飞快跑到母亲跟前报告。
母亲说,她养过少说也有十多只狗了,有大狗也有这种小狗,一般都长得比较“俊朗”;唯有这个黑嘴儿,其貌不扬,但却聪明伶俐通人性,看家护院是一把手。
双休日、节假日,住在城里的子孙们陆续回来,与奶奶(太奶)欢聚,一屋子人,四世同堂,热热闹闹,欢欢笑笑。开始,黑嘴儿“认生”,忤在墙角,怯生生的看着,黑眼珠子滚来滚去,眼睛眨也不眨,看了男的看女的,看了大人看小孩,看得还真有点专注……慢慢地,认识了,熟稔了,它便融入人群,大胆地在人们中间穿来走去,毫无惧色。小娃们摸摸它的背,它摇摇头,摆摆尾;大人抓住它的脊梁提起来,它也乐于配合,友好地“汪汪”两声。
这天大早,母亲刚起床,黑嘴儿便飞跑到大门口“汪汪”叫了叫,又飞跑到母亲跟前“汪汪”大叫,如此三四回……
母亲觉得奇怪,打开大门一看,不远处竟然是大孙子开车回来了。母亲对他说,奶早就知道你回来了,有人报信呢!谁呀?大孙子觉得诧异,说我去高陵县出差,路过家门,给您送点水果糕点,别人并不知道呀!母亲哈哈大笑,指着黑嘴儿说,它知道,老远老远,它就感应了,就给奶报信了。大孙子说,竟然还有这事,奖励“小精灵”一下!说着便在小车的后背箱翻了翻,翻出一小包过期鸡翅,撕开口,扔给黑嘴儿。黑嘴儿“汪汪”两声,表示感谢,然后噙到一边嚼啃去了。
以后,城里的大人娃们回来,人还在老远,黑嘴儿便有了感应,总是第一时间“汪汪”给母亲报信。有陌生人来访,黑嘴儿便“狺狺”叫着,守在大门口,等母亲出来;如果母亲不接待此人,那这人就别想进门。母亲逢人便说,这个黑嘴儿真神,很通人性,简直就是我家的护兵,真把它喂养对了。
但黑嘴儿也有惹祸的时候,而且这个祸还惹的不小呢。
清明节这天,我家一大拨人从城里回来祭祖上坟,自然买了水果糕点、鸡鸭牛羊肉等等。祭祀一毕,大家便围坐在一起聚餐,餐桌上有不少吐出来的肉骨头。我三岁的小孙子顺手抓起一条鸭脖骨,扔给黑嘴儿,黑嘴儿瞅瞅骨头,瞅瞅小孙子,不敢下口。小孙子根本不知道,黑嘴儿的习性便是把骨头噙走,背着人嚼啃。他等的不耐烦了,便捡起骨头,亲自喂黑嘴儿。黑嘴儿不理解小孙子的举动,后退了一步。小孙子不肯放弃,右手抓住黑嘴儿的脖颈,左手把骨头往它的嘴里塞。黑嘴儿越发不解,下意识地摆了一下头,岂料它锐利的牙齿把小孙子左手食指擦破了一点皮,慢慢渗出了一滴血。
狗咬主人,这还了得!儿子媳妇没说什么,我脾气上来了,顺势踢了黑嘴儿两脚,吓得它浑身瑟瑟发抖,躲到母亲的身后不敢动弹。
大人们立马动手,用肥皂液给小孙子洗手消毒,然后带他到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大夫说须连续打5针——当天、3天、7天、14天、28天,各打一针,费时费力费钱。我气得不行,坚持要把黑嘴儿驱逐出家门。但母亲却怏怏不快地低着头,把黑嘴儿叫到她的房间,藏了起来。
还有令人生气的事——黑嘴儿竟然搞了一次“婚外情”。但这事母亲主动承担了责任,说怪她防范不周,绝对与黑嘴儿无关。
这是初春的一天,艳阳高照,气温回暖,母亲打算淘洗小麦磨面,却发现簸箕不在家里,想起是大侄媳借去了,便去她家取。大侄媳住在前头巷子,很近,十分钟左右就回来了,母亲便把门随便掩住,没有关闭。可是,当她拿着簸箕回家时,门却半开着,也听不见黑嘴儿“汪汪”的叫声。
母亲心下奇怪,正要细查,忽地从院内窜出一黑一白两个小公狗。母亲想,原来是这两个“不速之客”推门入户的,便用簸箕搧来搧去地驱赶。这时,黑嘴儿罕见的朝母亲“狺狺”了两声,然后摇着尾巴,定定地站在一旁……
母亲原本以为黑白二狗是来偷食吃的——昨天周日,二孙子回来探望,带了一塑料袋肉骨头,就放在狗窝旁边。她便没有再往别处去想,该干嘛就干嘛。
但谁知过了两个来月,这天大早,母亲起来扫地时,忽然发现狗窝附近胡乱趴着黑白色的肉疙瘩,她以为是老鼠,正要用笤帚去打,却见黑嘴儿虎视耽耽地护卫着。母亲仔细一看,原来是小狗娃,一共四个,两黑两白,慢慢蠕动着,倒也可爱。
母亲这才明白,那天那黑白二狗原来是犬类中的“奸夫”,深怪自己大意,没有监管好黑嘴儿。事已至此,她赶紧做了一个“棉垫子”,把四个小狗聚拢在一起,然后烧面糊糊喂食。
此后,母亲对黑嘴儿的赞语中,增加了一句,这小傢伙本事真大,还能自己给自己接生呢!
大侄媳听说黑嘴儿生狗娃了,便第一时间来到我家。她见小黑狗娃黑得油光,小白狗娃白得耀眼,非常高兴,说今年狗娃可值钱了,像咱这种“笨狗”,一只也卖四五十元呢,便要一起逮走。母亲说,留一个吧,城里重孙们回来,也好玩耍。大侄媳便留了一个最小的。
村上有个外号叫“长舌妇”的中年妇女,也前来要逮狗娃。母亲嫌此人爱说是非,平素便敬而远之,不愿深交;此时,如实告知“长舌妇”,只剩一个了,留给城里重孙们回来时玩耍。母亲说着,抱起小狗娃朝里屋走,但“长舌妇”紧紧跟进,姨长姨短地叫个不停,还信誓旦旦地说,城里娃们回来了,就去我家玩狗,我保证让娃们玩个高兴。母亲心软,经不起“长舌妇”的死缠硬磨,就让她把小狗娃逮走了。黑嘴儿母子情深,“汪汪”直叫着,送到门口。后来听人说,“长舌妇”把小狗娃卖掉了,赚了四十元。
我们就这样平淡而有趣地生活着,一晃便是五六年。黑嘴儿既是母亲的陪伴又是母亲的“护卫”,整天跑来跑去,跑前跑后,使家里不显得寂寞。黑嘴儿恪尽职守,谨护门户,母亲说,自从黑嘴儿长大以后,家里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可是,这年夏天,我村要拆迁了,拆迁队进村了。有一天中午,来了两个人,到我家“动员”;从不咬人的黑嘴儿竟然扑着扑着咬,狺狺狂吠,非常彪悍,母亲咋拦都拦不住。
无奈,母亲便让来人到大门外接谈。她关闭了大门,黑嘴儿在门内依然“狺狺、狺狺”狂放不羁,把门都啃得吱吱直响。
来的人说,老太太,拆迁大趋势,谁也挡不住。不过我们可是“文明拆迁”,动员村民同意后,才签拆迁合同;不像有的拆迁队,趁天黑把人拉到外面,然后用推土机把房子推倒了了事。这分明是威胁的话,母亲很反感,便毫无畏惧地说,那么,你们不要等到天黑了,现在就快快去开推土机,把我和黑嘴儿都掩埋了!来人听母亲话味不对,便气哼哼地走了。
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的,左邻右舍都被“动员”走了,断电了,停水了,母亲生活不下去了,只得跟我进城去住。但黑嘴儿的安置却成了大问题。我家住的单元房,面积很小,不便养狗;再说这种不上档次的“笨狗”,城里根本无人养育,养它也太丢面子了。
母亲思来想去,没有好招,最终咬了咬牙,决定让大侄媳来把黑嘴儿牵走,说这狗原本就是她家的,“物归原主”,任凭她处置为好。大侄媳来一看,黑嘴儿长得肉嘟嘟的,走路都一摇一摆的,便兴高彩烈地说,大妈您真会养狗,把这货喂得真肥,宰了能卖十来斤肉呢!她边说边用一根绳子把黑嘴儿拴了,便往外牵。但黑嘴儿挣扎着,屁股直往后锉,前蹄撑在地上,硬是不走,大侄媳踹了它一脚,又使劲拽了拽绳子,黑嘴儿这才“狺狺”叫着,极不情愿地勉强走了。
接连几天,老母亲都没有好好吃饭,说她脑海里总是闪现黑嘴儿被屠宰的血淋淋惨状……
2023年2月20日
作者王学信,笔名灞柳,原本是灞桥区农家子弟,弱冠之年离家去兰州求学,尔后在甘肃工作;闲暇提笔蘸墨,曾结集出版了三部中短篇小说。现已退休,居住西安,笔耕不辍,时有小作见诸报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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