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个月以后。 已经入冬了。 草原上所有的绿色都已经发黄。 天气
真冷, 一清早, 四下里发着寒气。 被大车轧起的土圪塄上也镶着几条
白色的霜边, 小风灰溜溜地把朝霞吹散, 露出了极高极蓝极冷酷的天
穹。
寺庙的后边, 有一个自流井, 井水溢出来, 在下游汇成了一片面积不大的湿地, 现在这片湿地上已结成冰滩。
巴图很顽性, 在这片冰滩上滑来滑去, 玩得很快活。 一只水鸟飞
过来, 落在了冰滩上, 很悠闲地觅食。 巴图忽然弯倒腰, 鼓足了劲,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这只水鸟猛扑过去。 因为他和王林、 任铁吹
过牛, 要弄一只野味来尝鲜。 没想到, 这里的湿地冰层不厚, 被一块
小土丘挡住了双脚, 反把自己仰面朝天摔倒了。 幸好旁边有一截木墩
露出来, 他就顺势把头枕在树墩上, 一动不动了。
在冰滩旁边练擒拿格斗的刘占强和特木勒急忙奔过去, 只见巴图
面朝天闭着眼, 像睡着了一样。 刘占强和特木勒以为他被摔昏了, 惊
叫着去扶他。 这时巴图睁开眼, 笑咪咪地说: “没事, 没事, 我躺在这
儿挺舒服, 晒晒太阳, 多好啊!”
刘占强又去扶他起来, 他摆摆手, “别扶了, 就这么睡一会儿。
来, 你俩就坐在这儿, 咱们开个小会吧。”
“不能躺在冰滩上开会呀?” 刘占强说。
“没关系, 你们也累了, 顺便坐下休息休息。” 巴图像个老顽童一
样微笑。 于是, 刘占强和特木勒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身边, 巴图就宣布
说: “好, 就这样, 咱们开会吧!”
巴图有个习惯, 说话时总是愿意把一根小棍放在嘴里, 说几句话
就咬掉一截, 然后呸一声吐出去, 作为一种说话的节奏。 有时他可能
咬一根火柴, 有时可能咬一根柳梢, 有时可能随地拔一根菅草。 此时,
把冰滩上的一支枳机草折断, 咬在嘴里说: “现在我宣布个事情, 我和
王林、 任铁同志商量决定, 我们三个人重新分了一下工, 我负责大青
山以北的党建工作, 王林和任铁同志负责大青山以南。 大青山以南的
党组织, 受国民党反动派破坏严重, 大青山以北基础比较差, 所以都
需要尽快恢复和壮大党的组织, 并尽快组建和发展自己的武装力量。
我现在宣布, 中国共产党内蒙古大青山北部第一个党支部成立, 刘占
强同志担任党支部书记, 武植林同志为组织委员, 特木勒同志为宣传委员。 目前, 内蒙古西部地区土匪如毛, 他们和国民党反动派互相勾
结, 为非作歹, 抢劫、 盘剥老百姓, 这是我们党组织目前的打击重点。
所以, 你们要尽快建立自己的武装部队。 听清了没有?”
刘占强和特木勒同时回答: “听清了!”
巴图咬断了一截枳机棍, 冲天吐了出去, 说: “听清就散会!”
巴图就是这么个痛快和爱逗趣的人。 散会后, 他还不起来, 在冰
滩上伸了个懒腰, 说: “你们回去吧, 我在这再躺一会儿。 昨晚上, 王
林和任铁这两个家伙欺负我, 一晚上不让我睡觉。 他们讨价还价, 要
把你们俩个都挖过去, 分到大青山南片。 特别是要把特木勒挖走, 说
他力大无穷, 胆大勇敢, 诚实可靠, 我哪能同意? 两个家伙就联合起
来攻我, 没办法, 我就把竹格给了他们。 竹格我也舍不得啊, 可不给
他们几个得力干部, 他们就不给我武植林。 武植林不仅懂政治, 也懂
军事, 所以为这事一晚上没有睡, 我要在这儿补睡一会儿。”
特木勒和刘占强看他闹起小孩儿脾气, 就说: “睡觉也得找个地方
啊, 冰滩上怎么能睡觉?”
巴图还是不起来, 说: “你们回去告诉王林和任铁, 就说我为了给
他们打野味儿, 在冰滩上摔坏了, 让他们亲自来扶我, 要不, 他们还
要逼着我给他们打野味呢!”
刘占强和特木勒无奈, 只得依了他。 刚要离开, 他又喊住了:
“噢, 想起来了, 特木勒, 以后你就叫李凤英了。 好, 这个名字好。 刘
占强, 你也得改个名字了, 目前, 你和特木勒都是国民党抓捕的重点
人物, 你就叫个李兰梅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 巴图在冰滩上翻个侧身又睡了。 此时, 他看见
巴特尔也在冰滩前练太级拳, 喊过来, 说: “来, 坐下! 姐夫批评你几
句, 行不行?”
巴特尔笑笑, 说: “咋不行啊!”
“好, 那我可就骂你呀, 你以后能不能给我省点心啊! 动不动就开枪杀人啊, 你看这次, 你竟敢打死比你还大一级的副官, 要不是活佛
给你周旋, 你的脑袋能长到现在吗? 现在, 不要急着加入共产党, 你
继续在国民党里呆着, 做个卧底多好, 到时配合刘占强和特木勒行动。
要记住保证他们的安全。 还要记住, 下级服从上级! 听清了吗?”
“明白了!” 巴特尔不断点头应诺。
巴图扬扬手: “听清了, 那就去吧!”
第三十章
过了十几天。 西北风更尖锐起来。
刘占强领着队伍前头走, 特木勒在后压阵。 中间是宝莲、 梅花、
云霞, 香香和色楞的伤也好了, 都归了队。 他们是共产党大青山第一
个党支部组建的队伍。 武植林因另有任务, 还不在其中。
按照计划, 他们首先进入大青山, 侦察土匪干豌豆的队伍。
干碗豆的队伍, 少说有二三百人。 这些人大都是铜心铁胆的亡命
之徒, 大部分都受过不同程度的军事训练。 而且一旦有事, 国民党军
队会出手帮助。 这支队伍也很狡猾, 今天进了山, 明天入了川, 有时
钻在山洞, 有时躲到乡镇, 很难摸到他们的行踪。 特别是进了大青山
里, 山上的桦树林非常茂密, 土匪躲到里边, 好像米粒掉进了河里,
消灭他们的确是一件难事。
根据双方力量的对比, 巴图指示, 只能是擒贼先擒王, 斩草要除
根。 所以, 以李兰梅和李凤英为化名的刘占强、 特木勒先带了一个小
分队, 换了便衣到山里侦察和搜索。
部队进山后, 日夜不停地搜山洞, 封沟口, 钻桦树林子, 但不见
一个土匪。这个中午, 大家又在大山里转圈侦察, 人乏了, 肚子也饿了, 就
在河槽避风处架着石头生起了火。 这支队伍虽然刚刚组建, 甚至没有
打过一仗, 但每到这时候, 大家都必须看看哪里靠山, 哪里临水, 一
旦有情况怎么进攻, 怎么撤退, 已经是训练有素了。 特别是在使用各
类武器, 射击瞄准方面, 每个人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这一天, 特木勒和刘占强隐蔽在了一个黑山口。 沟口外有一条很
不平整的土路, 土路上有一辆牛车在慢慢地行走。 牛车上盖着一块白
色的羊毛毡子。 毡子的空隙处露出了好几只羊腿。 赶牛车的是一位佝
偻的老人, 穿着一件破旧的蒙古袍子, 车后, 跟着一个穿便衣的中年
男人, 边走边鬼眉溜眼地四处观察。 特木勒一个箭步冲上去。 用蒙语
问赶车的老人: “老大爷, 你们干什么去?”
老大爷也用蒙语回答: “给土匪送羊肉!”
刘占强也蹿到车后, 一把抓住了那个跟车的小子, 像老鹰抓小鸡
一般提起来, 那小子腰间正好露出一支匣子枪。 他顺势抢过枪, 大声
喊道: “一看你就像个共产党! 我是省府的上校军需官, 走, 你被捕
了!”
那家伙连连摆手: “长官, 误会了, 误会了! 咱们是一家人, 我也
是省府的军需官, 只不过是个小少尉。” 说着从身上掏出了军官证。 刘
占强一看, 这个军官证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心中暗暗佩服巴图仿造证
件的能力。 为了工作需要, 巴图给每一个人都起了个假名, 而且都给
他们伪造了一本通行证件, 有了这些证件, 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
刘占强把那家伙的军官证一丢, 说: “这么点小混混也敢出来抢
人? 对不起了, 起来吧! 最近, 共党又有东山再起之势, 到处抢夺国
军的军需用品, 我们是沿路巡查的。 你拉的又是猪又是羊, 是给哪个
部队的?”
“我是给胡团长送的, 他要娶压寨妇人, 要在山里办红火。”
“胡团长? 什么胡团长?”“哦, 他的真名叫胡永贵, 人们一般不知道这个名, 一说干豌豆你
们就清楚了。”
“噢, 干豌豆又要娶压寨夫人?”
“是, 前半年娶了一个叫李凤英的女子, 因这女子太刚烈, 要伤害
他, 被他击毙了。”
刘占强一听这件事, 想起了在土壕里住着的那位老妇人, 假装笑
了笑, 把他的枪在手里掂了几掂, 还给了他, 连声说: “对不住, 对不
住, 差点误会。 好, 我正想拜见一下你们胡团长, 请兄弟引见一下!”
说着, 伸出手拍了拍他背上的灰尘, 那家伙受宠若惊。
“自己人, 好说, 好说, 走, 我领路。” 那家伙就在前边引路。 从
军官证上得知, 这家伙叫李六六, 大概是兄弟多, 排行老六吧。 刘占
强就递给了他一支烟, 亲切地说: “六六, 抽支烟吧!”
六六点头哈腰, 一面走, 一面吧唧吧唧地抽烟, 三口两口把那支
烟吸光了, 几乎连烟屁股也吞了进去。 刘占强把剩下的那盒烟递在他
手里说: “混差不容易, 你拿去抽吧!”
李六六只推让了一下, 就把那盒烟装进了贴身的衣服里, 乐得嘴
巴咧到了一边, 话也多了, 说这道那, 刘占强和特木勒全记在了心里。
六六趁机问: “长官, 你们这么大的官儿, 能不能给我在胡团那里
美言几句, 这司务长, 我实在不愿干了, 给我个副连长干干, 带几个
兵, 我也好风光风光。”
特木勒指了指刘占强, 对李六六说: “好说, 好说, 我们这个头和
你们团长是一个级别。 再说, 你们团缺少给养时, 都是我们头说了算,
这个面子他肯定会给的!”
李六六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并亲热地扶着刘占强的胳膊走路, 生
怕山路难走有所闪失。 并小心翼翼地领着路。 他们沿着山梁向上爬了
半个时辰, 又翻过一个山头, 钻进了一片桦树林子, 李六六说: “快到
了, 前面就是!”顺着李六六指的方向, 是一座凶险的山峰。 山峰陡峭, 石头叠石
头, 凸一块凹一块, 好像随时都会塌下来。 靠山峰的阳坡有两间孤零
零的石头小屋, 屋上的石头长满了黑绿色的苔藓, 石头屋四周被一些
密密麻麻的野草包围着, 看上去很隐蔽。 屋前又是三四丈高的石崖,
只有一条小路能通上去, 屋后也靠着山峰。 山上的松树林黑悠悠一片,
钻进去就找不见影子, 要不是这个李六六领路, 谁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的。
刘占强和特木勒原本是想侦察一下干豌豆的军情实力, 没想到今
天这么顺当, 居然能深入虎穴。 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和特
木勒对视着笑了笑, 用眼神交换了意见, 决定趁此机会把干豌豆干掉。
离那石头屋只有五六十米时, 李六六忽然停下来, 说: “对不起,
有劳二位稍候, 这儿有规矩, 我得先通报。” 他说这话时, 神色有些紧
张。
特木勒担心这家伙出卖自己, 习惯地把手伸到了腰间, 刘占强瞟
了他一眼, 忙说: “别急, 通报是规矩, 理当, 理当!”
李六六匆匆地沿着小路上去了。
特木勒悄悄问刘占强: “不会被这个家伙出卖吧?”
“如果被发现, 咱们就硬干!” 刘占强的伤早好了, 身体恢复如
初, 虽没有特木勒高大威猛, 站在那里也是一条吓人的汉子。 他拍了
拍腰间的二十响大匣子, 语气里充满了力量。
不大一会儿, 从石头房里奔出了十几个士兵, 都穿着国民党的军
装, 手持着明晃晃的三八大盖。 他们分成三伙, 分别把住了一个方向。
还有几个都爬在了房子周围的石头墙上, 拉开了枪栓, 推上了顶门。
“看, 他们要动手了。” 特木勒个子太大, 没个躲处。 反而理直气
壮地站在了他们的对面。 但是他的眼睛正在四处搜索, 寻找着反击敌
人的战机。
正在这个时候, 李六六出来了, 笑嘻嘻地走过来, 一见面就连声
道歉说: “实在对不起, 胡团长身体欠安, 不能亲自出来迎接, 他老人
家请二位进屋里叙话。”
特木勒装出了不悦, 他总怀疑李六六走这么长时间没出来, 是不
是搞什么阴谋, 如果这么冒冒失失进去, 中了埋伏或被强行扣留怎么
办?
刘占强对李六六说: “兄弟, 我们也是偶尔路过, 顺便来看看团
长, 既然他身体欠安, 那我们就告辞了。 请你转告他一句话, 以后咱
们谁也别求谁就是了!” 说完, 要甩袖而走。
李六六一把拉住了刘占强说: “别误解, 别误解! 不瞒你说, 我们
团长也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 前一段有几个冒充送美女的人上
了山, 差些要了他的命!”
“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党国军官, 自家人亲自登门, 竟然如此傲视,
太无礼节了!” 刘占强还是拒理力争。 说着从身上掏出了军官证, 递给
了李六六, 说: “你自己看看!”
李六六说: “千万别生气! 他们怀疑你们是刘占强和特木勒, 有了
这个证件就好说了, 我马上让团长看看!” 说完, 他又回了石头屋。
干豌豆是个凶残狡猾的家伙, 他认真看了刘占强和特木勒的军官
证件, 自言自语起来: “李凤英? 李兰梅? 是两个女人?”
李六六马上说: “团长, 是两个大男人! 你看, 证件性别一栏明明
标着是男人。”
干豌豆又把自己的军官证掏出来对比, 没找出半点差别和疑点,
就说: “让他们进来!”
李六六又从屋里跑出来, 说: “快快快, 团长有请!”
刘占强一阵冷笑, 说: “证件也看了, 还不出来迎接, 我们进去还
有什么意思?” 他又指了指房子附近的几十个虎视眈眈的土匪说: “围
在房子门口的人, 枪口还对着我们, 这是什么礼节? 哼, 你们山寨一
没有钱花, 就找我们讨要, 我们帮你们度过多少难关, 今天到了你们门下, 却这般无理作难! 哼! 走!”
李六六死死拉住刘占强不放, 连连说: “我用脑袋打保, 团长刚才
是有点疑心, 这兵荒马乱, 也能理解。 二位多担待, 千万别生气。” 他
摆出了毕恭毕敬的手势让路。
刘占强和特木勒还在假装生气, 故作迟疑, 李六六急了, 恳求说:
“我是真话, 你们尽管放心进去吧! 我刚才说了, 我还求你们在团长面
前帮我说话呢, 我还能骗你们?”
刘占强和特木勒这才迈开大步, 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石头屋子走去。
一边走一边说: “这点小事, 算个什么, 你放心吧!”
“全靠二位美言, 二位请———”
他们沿着小道上了石崖, 埋伏在屋子周围那帮家伙, 一个个紧扣
着扳机, 还躲在墙角探头探脑。 上了台阶, 迎门又支着一挺机枪, 一
个歪戴帽子的土匪抠着梭子, 做着随时开火的姿势。 屋里, 两个青年
正烧火做饭, 火舌舔着锅台, 手里也抱着枪。 他们见刘占强和特木勒
这两个巨人进来, 吓得出气都粗了, 立即握紧了手中的枪支, 大张着
机头。 随后, 一个近五十岁的大胖子, 脸腊黄, 两只大眼泡耷拉着。
上身穿着一件绸子夹袄, 下身穿黄尼子马裤, 慢吞吞地挪着脚步向刘
占强和特木勒走来。
李六六马上介绍道: “这是我们的胡团长! 这是省军督府上校团长
李兰梅, 这是中校团副李凤英!”
刘占强上前打招呼, 好像老乡识似的。 说: “不是外人, 见过, 在
省军都府见过!”
胡团长显出不可一世的高傲, 故意问: “我记性不好, 请你们提醒
一下, 咱们哪儿见过?”
“在……在……在什么地方啦?” 刘占强一时着急, 想不出个答
案, 把头扭过来看特木勒: “凤英, 你还记的不, 就是今年嘛……”
特木勒马上接了话: “李团长多健忘, 就是在碾子沟败仗后, 胡团长损兵折将, 咱们给他补偿军费两千个大洋嘛!”
原来, 干豌豆打仗就怕进碾子沟。 因为豌豆一见碾子就粉身碎骨
了。 前年他进碾子沟被共产党的民兵打得溃不成军。 这些情况, 都是
路上那个李六六说的, 他就扯了上去。 没想到, 这一扯还真起了大作
用。 胡团长立即想起了旧恩, 扑上去握住了刘占强的双手, 握呀握,
说: “我该死, 我该死! 我怎么能把恩弟忘了呀!”
局面打开了, 这场戏演得不错。 刘占强和特木勒就根据李六六介
绍的匪情东拉西扯, 关系越拉越近。
过了半个时辰, 干豌豆突然说开了土匪的黑话。 刘占强对这一带
土匪的黑话一点都不懂。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再抬溜子?” 干豌豆问。
特木勒接上去说: “现在风头还有些紧, 共产党不但没有彻底消
灭, 听说又在发展队伍, 等情形好些, 再抬不迟。”
胡团长干笑了一声说: “不管水清水混, 我要摸到底, 过去摆金子
摆黑子我全扯过, 哼, 共产党, 我给他个青天不见混天见!”
特木勒听了这些江湖黑话, 大体能明白他在吹牛什么也不怕, 但
每一句话的具体意思还真不明白。 所以就顺着他吹嘘了半天, 说: “胡
团有胆识啊, 忠于党国啊! 以后我们国军可要全力支持你呀!” 奉承了
半天, 胡团长有些得意忘形。
刘占强生怕他又弄出这一串一串的黑话, 就打岔说: “这深山老
林, 屋子里发阴, 咱们到外面晒晒太阳吧!”
刘占强想把干豌豆哄出去, 再择机下手。 可那家伙一个劲推脱身
体不好, 不愿出去。 而且眼睛一直盯着刘占强和特木勒, 看样子他还
在疑疑惑惑。
刘占强和特木勒看到, 今天要把干豌豆消灭是很困难的, 他的防
范太严了。 但又不甘心放掉这个机会。 既然来了, 多不容易, 啥也没
干成, 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三十一章
这时, 门外又进来一个干瘪的老头, 他眯着眼睛盯着特木勒, 从
头上打量到脚底, 而且把眼光盯在了特木勒那双大鞋上不动了。 接着,
门口那个机枪手也目不转睛地瞅着特木勒。 门口好几个士兵的目光也
都射到了特木勒的大脚上。 最后, 干豌豆也转过了身子, 鼓着带血丝
的大眼珠子, 上下翻动。
特木勒心里想: 糟糕, 一定是他们认出了自己。 因为自己的身体
和那双大脚太出众了。 他的心扑通一沉, 脑袋就轰轰地胀起来。 但他
尽量沉住气, 把手插进了腰间, 装做没事一样。
干豌豆故作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扯着混浊干哑的嗓门, 阴沉沉地
问特木勒: “你认识一个叫特木勒的人吗?”
“当然晓得!” 特木勒硬着头皮撇着本地腔调。 下面就不敢说下去
了。 他自知有口吃的毛病, 一着急, 或者表述较复杂的事情, 容易结
巴。 现在国民党到处抓他, 第一个特征是人高马大, 特别是那双脚,
引起了国民党的无限夸张, 说一只脚能踏死一匹马。 还有一个特征是
他说话口吃。 如果把这一个特征暴露出来, 事情就更麻烦了。 所以,
他说话尽量简短, 而且不能心急。 可是, 干豌豆既然问, 就得回答。
他只能挑起大拇指, 在他眼前晃动: “这个人, 厉害! 厉害!”
特木勒头上出了一层细汗, 他抬起胳膊擦汗时, 旁边那个机枪手
神经质地把机枪头对准了他, 他用眼角瞟了一下机枪手, 想冷不防扑
过去, 狠狠地扭住他的胳膊, 把机枪夺过来。 只要打不准自己的脑袋,
死不撒手, 争取三秒钟, 刘占强就会掏出枪来, 配合自己进行一场血
战特木勒给刘占强递了个眼色, 但刘占强没有理他, 也没有特别紧
张, 反而拍起巴掌哈哈大笑起来。 连声说: “胡团长啊, 这几天怎么尽
是这些笑话? 哈哈哈, 今天又遇上了, 哈哈哈……”
干豌豆被这笑声弄愣了, 全身猛一抖, 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在这紧张的时候, 刘占强仍然谈笑风生, 说: “前天, 我和凤英去
了萨县, 饿极了。 想到一家小饭馆里弄点吃的。 我们刚刚落座, 忽然
闯进十几个人来, 不问青红皂白, 就把我们弟兄俩个摁倒了, 说我们
俩是共产党的重犯, 说我是刘占强, 他是特木勒, 并要把我们送到官
府。 正好进来了一队巡警, 头儿正是我原来的下属, 才救了大驾! 哈
哈哈, 胡团长, 你看这是怎么了, 我和凤英总犯算计?” 刘占强说到这
儿, 又前仰后合地大笑。 特木勒也被他的胡诌八扯引得哈哈大笑起来。
胡团长两只眼泡子吊了上去, 勉强笑笑, 偷偷给那个机枪手递了
个眼色, 那家伙马上把枪口移开了。
刘占强又给他们讲了几个笑话, 笑话本身并不惹人笑, 可他那种
做作太逼真了, 人们是一种礼貌性的陪笑。 那个领路的李六六笑得大
嘴巴咧到了耳根, 他是一种巴结性的大笑, 他还是想让刘占强帮他和
胡团长说说提携他的事。
胡团长脸上的皱纹一会深一会浅。 看样子他脑子里还在翻腾着,
信刘占强吧, 有些不敢, 不信吧, 见他说的活灵活现, 神态自然, 丝
毫看不出一点破绽。 过了老大一会才说: “李团座, 我看咱们先过一把
烟瘾再吃饭, 怎么样?”
刘占强知道这家伙的用意是想试验一下自己和特木勒是不是真正
的国民党。 国民党的官兵, 和土匪一样, 个个都是大烟鬼, 见烟如命,
而共产党人一般都不沾烟土。 假如自己推辞, 很容易引起他的怀疑。
干豌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刘占强, 观察他的神情。
刘占强不慌不忙, 做出了一个二流子动作, 引得人们又是一阵哄
堂大笑。 随后搓了搓手, 迫不及待地说: “好, 过过烟瘾, 正合我意!” 说完, 又转过身对特木勒喊: “哎, 凤英, 好久没抽过烟啦, 啧
啧啧, 多难得呀, 那我就先过一次瘾吧!” 说完, 就随着干豌豆进了里
屋。
刘占强一进里屋, 把特木勒难坏了。 他一方面担心刘占强, 另一
方面自己从小家穷, 吃饭都有一顿没一顿, 哪有钱抽大烟。 自己家倒
是种过大烟, 都是为了换点莜面土豆或者油盐布匹。 奶奶家教特严,
严禁晚辈抽大烟, 所以, 他真不知抽大烟是怎么回事。 万一这帮狗东
西也让自己抽, 露了馅怎么办? 他心里急, 主意也来得快, 他装作困
倦, 闭住眼靠在墙上微微打鼾。
特木勒从眼缝里看见, 李六六出去了, 对屋外面那些埋伏的士兵
说了些什么, 那些士兵就三三两两走散了, 他们都回了屋, 进来说些
闲话, 还对特木勒腰里的二十响盒子夸奖羡慕了一番。
特木勒最恨的是那个一直不离身边的机枪手, 他现在又拦腰站在
了里外屋的门坎上, 挡得严严实实, 和刘占强传递配合信息很困难。
他看出来了, 下一步行动, 就得先把这个家伙干了。 此时, 这个家伙
又调过了头, 死盯住自己看, 可能还在研究自己到底是不是特木勒。
特木勒想试他一把, 就要向门外走, 如果他跟了自己, 到时以大
便为由, 从腰里掏个马掌, 手指一转就会让他脑袋搬家。 可这时, 刘
占强喊起来: “凤英, 你也进来过口瘾吧!!”
特木勒明白, 这是一个动手的信号。 他装着漫不经心, 揉揉惺忪
的睡眼, 懒洋洋地向里屋走去。 屋子里阴湿黑暗, 没有窗户。 什么摆
设也没有, 只有一张破床, 床中间摆着一具烟灯, 烟灯的小火头闪着
黄光。 刘占强和干豌豆面对面躺着, 双手紧把着烟枪, 闭着双眼, 两
个鼻孔里同时冒着蓝烟, 活象个大烟鬼。
干豌豆手拿着烟签子, 替刘占强向枪里抹烟。 紧贴着手背放在他
那把 “布郎宁” 手枪上, 只要一翻手就能抓在手里。 特木勒看出干豌
豆还在小心地防范着自己。屋里除了刘占强就是干豌豆, 瞅准机会下手非常方便。 恨就恨那
个机枪手一个劲地站在门口不走。 很明显, 他的职责就是干豌豆的贴
身保镖。 特木勒一直等着刘占强的指令, 他还在不停地寡说, 也在拖
时间的过程中寻找着机会。 吸烟时, 他尽量慢吸, 几次故意把烟枪弄
得憋了气, 用烟签子捅来捅去。 一次, 他竟把烟泡子也捅掉了。
一颗烟泡子终于烧完了。 刘占强欠身让特木勒说: “凤英, 你来一
枪!”
这一枪是一语双关, 也可以理解为烟枪, 也可以理解为真的动枪。
特木勒看出, 路已走到尽头, 再拖也拖不出什么良机, 好机会是难找
了, 事情总得做, 只能现在下手了。 对, 一出手我就先夺干豌豆的枪,
夺枪的同时, 另一只手向那个机枪手射击。 不管他死活了, 战斗就得
冒险。
决心已定, 他向前迈了一步, 可刘占强还在床上不起来, 他把手
一摆又躺下了, 说: “凤英, 干脆我给你滚吧, 抽了这一枪我们快走
吧!”
这一来, 形势缓和了。 但烟泡子打好怎么办? 自己真的不知道怎
么去抽。
忽然外边有人大喊了一声, “滚开, 饿死鬼!” 接着你吵我骂闹成
了一团, 好像有人在打架。 随着打闹, 一股雾腾腾的水蒸气钻进了里
屋。 门外, 一个士兵抓着一团热饭, 烫得双手直抖, 原来土匪们在抢
饭吃。
这一下办法来了。 特木勒向刘占强递了个眼色, 又指了指自己的
肚子。
刘占强对干豌豆说: “胡团长, 也给我们弄点饭吃吧!”
“过足了瘾再吃吧。” 干豌豆说。
“不瞒胡团长, 今天一上午忙乱, 现在还水米没打牙呢!”
干豌豆眼珠子转了转, 迟疑了一会儿, 终于对那个机枪手说:去, 给他们也弄点饭。”
这下可逮住机会了。 特木勒见那家伙一转身, 嗖地把手插进了腰,
干豌豆, 似乎觉得他要掏枪, 立即转过了头。 刘占强连忙把烟枪塞到
他手里说: “胡团长, 你再吸几口, 等凤英吃口饭再吸。”
特木勒有心亮出枪, 又因他两个人挨的很紧, 担心伤了刘占强。
心里紧张。
刘占强同时感到, 军事上不能果断, 必然会吃亏眼前。 他拿起了
烟盘, 猛力地向干豌豆扣了过去, 连油带火浇了他一头。 特木勒的枪
同时响了, 打在了干豌豆的肚子上。 这时, 只听背后一阵风声, 一团
白花花的莜面从保镖手里飞过来, 正打在特木勒的胸前。 特木勒顺手
向保镖开了一枪, 也不知打到他什么地方。
干豌豆挣扎着冲特木勒扑过来, 正把脑袋撞在了特木勒的枪口上,
他的脑袋瓜子被揭开了, 扑通一声倒下, 像塌了一堵墙。
特木勒正要翻身对付保镖, 那家伙像一头牛似地扑过来, 狠命地
抱住了他的腰, 并要夺枪。 特木勒冲他脊梁上连扣了两下扳机, 这狗
日的才面冲地倒下了。
屋子里一打, 外边就乱了。 开水泼了, 饭锅翻了, 热气在满屋子
打滚, 菜呀饭呀东一堆西一滩, 杂七杂八的家俱碰得稀哩哗啦。 接着
屋外哨音响成一片, 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向后山逃走了。 不知哪个
没脑筋的家伙向里屋伸头, 被两支二十响匣子枪揭了脑盖。
刘占强和特木勒跨到门外, 打倒了两三个准备抵抗的土匪, 其他
的土匪就钻进了后头的森林, 逃得连根毛也找不见了。
特木勒和刘占强真想抓几个活的, 了解点匪情。 院外, 一个土山
包下的猫洞里, 有一支长枪探出了头。 特木勒一步蹿上去, 把枪踢出
洞外, 一个土匪抖抖颤颤爬出来, 原来正是李六六。 特木勒掐住了他
的脖子, 问: “你们的人都藏在了哪儿?”
“两位李团长, 胡团长冒犯了你们, 他罪该万死, 与我们无关。 我还想跟着你们去混, 我只是想带几个兵体面一下, 当个副连就成。”
刘占强和特木勒忍不住笑了。 笑这个家伙真是糊涂到了极点。 刘
占强说: “小子, 我们是共产党, 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刘占强, 他就是特
木勒。”
“妈呀,” 那家伙一听惨叫了一声, 瘫软在了地上, 叩头像鸡啄
米: “饶命, 饶命!”
“我们不杀你, 别害怕!” 特木勒提起他来, 说: “只要你老老实
实配合我们, 保证你安全。”
刘占强和特木勒虽然击毙了干豌豆, 但并没有完成任务。 大批的
敌人都逃了, 没有消灭。 更遗憾的是敌人丢弃了那么多武器, 而两个
人不能全部带走。 特木勒随手提了那支刚才威胁过自己的机关枪, 另
一只手拉着李六六往外拖。
李六六喊: “长官快爬下, 大门口的石峰下有地碉。” 说着话的时
候, 门口真的飞出一梭子弹, 打在了屋子的门窗上。 特木勒放开了李
六六, 钻在门口的石碾子旁。 以院墙为屏障躲起来。
李六六又喊: “共产党大哥, 你们不要怕。 我看出来了, 你们能把
干豌豆打死, 是真正的好汉。 我跟你们走呀, 我就想弄个副连级干干,
行不行呀?”
刘占强说: “小兄弟, 只要你能重新做人, 我们看你的表现。”
“表现没问题, 可你们说话要算话啊!” 李六六还在认真讨口实。
大门外还在往院里射子弹。
李六六又喊: “共产党大哥, 碉堡后面有小窗, 从小窗开枪能打死
他们。”
刘占强比特木勒个头小一点, 行动比较方便。 便马上卧倒, 用左
肘拖着身体, 移到矮墙旁, 一个鹞子翻身跨过了院墙, 又匍匐着绕过
了碉堡, 从后窗看见三个匪兵正操弄着一挺机枪, 不断向院子里射击。
刘占强举起了二十响匣子, 三个匪兵当场脑浆四溅, 机关枪哑了。特木勒冲出了院子, 李六六也像只肉尾巴紧跟着跑出来。 刘占强
已从碉堡射击口拉出了那挺机关枪, 扛在了肩上。 正要相随着下山,
忽然看见前面有十几条人影向他们奔来。 这十个人, 正是色楞、 宝莲
他们, 她们一直埋伏在半山, 听到枪声, 一齐跑过来接应来啦。
这下可好了。 特木勒马上大声喊: “快来呀, 拣武器!”
大伙很快汇合在了一起, 又返回了院子, 屋子, 见了武器就背上
抱上提上, 直到每个人不空手了, 才又向山下冲去。
就在这个时候, 从山下冲上了上百个官兵, 他们边向山上冲, 边
不断开枪。 看阵容, 这是省府国民党的正规部队, 原来, 他们得到了
消息, 知道共产党有一支小分队, 进了山里, 于是调集部队前来围剿。
刘占强立即把几挺机枪分给了色楞和梅花, 其他人各持武器, 躲藏在
了两侧的树林之中。 刘占强又把李六六叫到了跟前说: “考验你能不能
当副连的时候到了, 你赶快到北边的树林里, 通知干豌豆的逃兵, 告
诉他们, 共产党的队伍包围了他们, 如果不抵抗就全没命了!”
李六六眨巴着眼, 用怀疑地眼光看着刘占强, 问: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赶快告诉你们那些逃兵, 就照着冲上山来的部队
打!”
李六六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刘占强, 似乎还在怀疑刘占强会不会真
给他个副连长。 一会儿, 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白桦林中了。
从山下冲上来的国民党官兵, 一路横扫, 所向无敌。 进了干豌豆
的碉垒, 只见一片匪兵尸体, 以为共产党的队伍向北边的桦树林转移
了, 就长驱直入, 向山背茫茫的桦树林里逼去。
这时, 天空已蒙上暮色, 再加阴云密布, 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忽
然桦树林里枪声大作, 子弹纷纷射向了逼近树林的部队, 国民党的官
兵就地匍匐, 激烈反击, 双方一个在明处, 一个在暗地, 看不见树林
里死了多少, 只看见桦树林外进攻的国民党士兵, 一批一批倒下。 虽
然多数爬在地上隐蔽, 但桦树林里的匪兵居高临下, 还是能一个一个命中射击, 把爬着的士兵打得抬不起头来。 这样, 国民党的士兵们不
得不狼狈地返回头, 向山下方面逃回。
正好, 埋伏在树林两侧的刘占强和特木勒, 两把机枪吐出了火舌
……
这场战斗对敌人来说, 是一场糊里糊涂的战斗。 对于刘占强和特
木勒来说, 事先也没有预料到会消灭干碗豆, 也没有预计到这么多好
的战机, 更没有想到, 这场战斗打的如此漂亮。 特别是那个想当副连
的李六六会在这场战斗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使这两个共产党员得
到了很大启发。 那就是, 战斗中, 一定要学会调动敌人的力量为自己
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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