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
作者:天恩

第三章
二十多年前,林莺下乡插队在渭北高原一个极平常叫鲤鱼湾的村庄。有天午夜,整个村子在夏收繁忙疲劳中沉静得像进入无人区一样,村巷里没有一点动静,连狗儿猫儿也都不见踪影。天热得出奇,村庄像被扣在一个巨大蒸笼里,喷着气浪,聚着沉闷。而人们,就像笼屉中发酵发得过了头的馒头,一个个尽管胸闷气短、大汗淋漓,皆如醉酒一般,睡得稀里哗啦,全然不知。
村街的乡道、院子、房屋里到处有各种姿势的男女老少,横七竖八地躺着,里里外外没有一人走动,只有空气中四起的鼾声带着各种特点,显示出动与静的反差,生与死的区别。
在村南有户杨姓人家,西厢房里住着两个知青姑娘,此时窗下那个白白胖胖歪七扭八斜摆着的叫陶丽,这陶丽嫌热,头紧紧贴着窗户墙。她微张口,两鼻孔像小孩般一鼓一伏,“刺刺”地如一把破旧胡琴在响,不时又停顿下来,半天憋着气不见动静,如果有人见状,一定会吓一跳,以为他背过气或怎么的了。然而却忽听她大“哼”一声,喷出一股气流来,像是谁从墙上猛然跌落地下,让人心惊肉跳。随之,她却香甜地舔起嘴唇,扭动短脖粗颈,翻过身子,“吧唧吧唧”不知黏糊几句什么,头一歪,终于平静地呼吸起来。谁知片刻,又拉起一溜细长拐弯拖音,从低音区直奔高八度,然后再降下来,如一个走了调的生琴手,失灵般一遍一遍、不厌其烦重复着同一支单调曲子,如果放平时,同床人可就要失眠遭罪了。
靠里睡的是林莺,她蜷卧身子,被陶丽一条粗腿斜挎着压在腰间,却全然不知。林莺那件粉红色单衣已经浸透汗水,湿淋淋紧贴身子,几根金黄色麦秸秆乱糟糟揉搓在她一头乌亮长发中,贪馋地吸允着姑娘头上汗迹气息,不愿离去;一缕青丝搭在脸上,被轻柔的气息吹动地一呼一颤;额角处脏了一大片,那是不知什么时候手带泥土擦汗时留下的;她额头布满了晶莹发亮的汗珠,聚多了,便顺着脸鬓弯曲地像几条小河慢慢流至脖子,浸透衣胸。她们白天割麦,晚上又加班把麦捆拉到打晒场,深夜子时才归来,眼睛扑簌簌早已没了神。顾不上梳洗,便一头扎在床上呼呼大睡了,灯也忘关。连日没白没夜的龙口夺食战,这些已经锻炼两年多的知青们,也几乎顶不住火了。
夜半两三点钟,大地上忽地急急吹来一股“嘶嘶”冷气,睡梦之人都颇感凉爽惬意。这风却是不断吹来,越来越紧,越来越猛,温度也急剧降下来,越来越凉,越来越冷。寂静的街巷里一下喧哗起来,尘土、纸屑、茅草全都上飞下舞,“呼呼啦啦”。天边隐隐传来沉沉闷雷,街道土路上睡在地席上的人,有些被吹醒,却贪觉地蜷缩不动,有些还在呼呼酣睡。
这时,一个古铜色脸庞大个子老汉匆匆赶来,一手紧握钢叉,一手提着汽灯,灼热的玻璃罩里呼呼喷吐着耀眼银光,他急急用眼扫过睡在地上的人们,又抬头看看天,眉头拧起疙瘩,狠狠在地下跺了一脚。
“起来,起来,都快给我起来!狗日的,雷都打到耳朵根子咧,还装死装睡。”他像个老鹰一般突兀地站在席边,面对现成摆着的肉条,惊雷般吼了一声。人们个个打着冷颤,震惊得全都勾起头,像烤鸭箱里齐排挂着的板鸭。
“咋的了,德祥伯?才睡多大一会,实在乏地不行呀。出啥事了么?”地席间一个小伙子揉着还未清醒的眼,粘粘糊糊只睁着半只,有气无力地问道。
德祥伯黑阴着脸,严肃的像要开批判会,歪着头瞪他一眼,“社娃,要下大雨了!你这个队长呀,咋当得?咱咋还只顾自个儿长长扯着?睡得真爽哦!”
社娃子侧身仰脸搭手,睁着眯缝眼朝天一望,黑暗中,远空中泛着紫薇红光,隐隐听到炮仗似的闷响。瘦高的他,弹簧般地猛跳起来,尖着嗓子叫道:“哎哟我的妈妈呀,还真的要下雨了!那些打好的麦子,还没来得及进场房,麦个子也得摞起来啊!”
“你才灵醒?赶紧把人都给我叫起来!这雨说着就到,收拾不及,泡汤发了烧,你和老婆娃娃,今年就等着喝西北风吧!我先去场上,快点集合人,不敢耽搁!”杨德祥咬牙训他一顿,急急交代过后 ,转身便往黑暗中奔去。
“都起来,起来!回家操家伙,要全活点儿:男人铁叉木叉,女人麻袋簸箕,扫帚绳子。能用上的都给我带上。”队长社娃子伸着细长脖子高声喊罢,一卷地席片子夹在胳肢窝下,趿拉着鞋率先跑向家去。
“二娃,三娃,快起来尿哦,回喔咧,甭忘了穿上鞋。”一个沙哑的中年男子推醒孩子,拉他们站在土地上,慌乱地卷着席铺。
“水军回屋了……”哥哥肩搭铺盖,一手搂着草席,一手拽着还没睡醒的弟弟耳朵,弟弟“吱哩哇扎”地叫着,相跟着被哥哥往家里拖去。
睡在村街的人们,扶老携幼,相互张罗,相互提醒,四散而去。
风越来越急,越来越猛,长长闪电从天边一下子划过来,明晃晃把大地照了个通亮;倏地又缩得尺把长,遥遥在天际泛着红光;雷声越来越频,像高空中过碾的军车,忽忽隆隆。大风“哐当哐当”把林莺院中石桌上一个旧脸盆横扫在地,打着转滚到墙角,没人听见;大树上一股树枝“咔嚓”折断,砸了下来,她们也全然不知;直到一个霹雳“啪”地在近空炸响,“之”字形闪电窜入院内土地,把整个村庄照得如同白昼,林莺这才猛地被惊醒。她乍然坐起,推开陶丽的肥腿,活动有点麻木的腰肢,一出溜,光脚板下在角地上,缩着脖子恐惧地四处张望。稍一定神,她又重爬上床,隔着陶丽的身子趴在窗前,神经质地探头往外看去。风正哗哗地摇撼树木,以撕碎一切的狂暴怒吼着,远天不断传来明晃晃的闪电和巨大车轮般沉重滚动声。
“轰隆隆,轰隆隆……”
林莺从内心深处打了个冷战,忙去催叫伙伴:“小陶,小陶!快起来,要下雨了。”她一边喊着,一边就快速下床去穿鞋。
胖丫头一甩胳膊只翻个身,嘴里咕哝几句,又安然入睡了。林莺穿上雨衣,见陶丽还没醒,就跳过去给她吃了个刮刮鼻。她咯咯笑着,把脸凑近她耳朵,吓唬道:“毛毛虫来了,毛毛虫来了!”说着,一边就伸手去咯吱她。
胖姑娘实在睡不下去,扭动身子挣脱着。“哎呀,哎呀……别嘛,别动嘛,你不睡觉干啥啊?”她慢慢腾腾坐起身,眯眼愣怔地去看比她大一岁的女友,同时感到外边有红光闪烁,她一惊道:“外面失火了吗?”揉眼看去,皱着眉自言道:“也没有吗?”
林莺“噗嗤”一声笑了,“当然没有。失你个头呀!快下雨了,发大水还差不多,我的傻大姐!”
陶丽只道是逗她玩,立马一脸哭像。“才睡多大会儿,硬要把人整醒。干什么呀?深更半夜的,不叫人睡觉么?”
“真是要下雨了。大家一年辛苦劳累的成果,雨一浇就全完了。关键就在这会儿,咱得抓紧去抢收!给,拿上袋子,快去场上。我去喊男生。”林莺火急火燎交代几句,抓把铁叉,抬脚奔了出去。
陶丽头脑渐渐清醒,她呆呆看着门口同伴背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努着嘴埋怨道:“干嘛呢,值得使那么大劲吗?命都不要了?人多呢,咱操的哪门子心?你能待几年?还真把这儿当家不成?”陶丽嘴上说罢,又坐一会,极不高兴地慢慢穿上胶鞋、雨衣,倒了一碗水喝净,磨磨蹭蹭在屋里又转了几圈,加穿了衣服,才嘟嘟囔囔走出来。
林莺出门后,紧奔堂屋。“大伯,快下雨了,到场上去吧!”忽见门大开着,敲了敲喊上几声,见没搭腔,进屋一看,房里没人。拉开灯,打眼扫了一圈,见平时靠墙放的那把亮铮铮红柳木把铁叉都没了,就知道老头不声不响先走了。再瞧瞧隔壁香芹房间,也无声无息,便知她也走了。
村里骚动起来,各生产小队都在召集自己人马,一张张破罗烂铁敲得震天炸响,高音喇叭里也传来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德柱那急切、富有男中音魅力的抢收动员。“党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大雨就要来了,考验咱们的时刻到啦!保卫夏收,保卫劳动果实,就是保卫社会主义革命。现在,我们要抢在大雨前,把麦子全都收到场房、收到库里,不能叫一粒粮食糟蹋掉。大家快到地里、到场上去!全体党员团员要冲在最前面……”
村子里,纵横交错的巷子口,涌出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农民,他们拿着扛着各种农具,边叫边跑,噗噗通通朝地里奔去。林莺刚到街巷十字口,迎面正碰上男知青二胖、小毛头、肖斌等一伙人,便一起朝村西往麦场的那条路奔去。
“怎么,就你一个?陶丽呢?”二胖歪戴着洗得发白的军帽,长长的头发像一把圆弧形黑刷子,齐愣愣露在帽子下;他一件旧军棉袄紧裹着身子,腰间拴了条破麻绳,缠了几圈紧勒着从里掏出,一左一右搭在两边,只露出两个带疙瘩的绳头。二胖见着林莺,满眼闪烁着喜悦光芒,用手电照了照她,见透明的雨衣里,她还是穿着白天的那件粉红色薄衫,便皱了皱眉凑上去问道:“你咋没穿件厚衣服?天变了,你不冷么?眼见要下雨了,快回去加件衣服再来。”
林莺看着高大的二胖缩头蹴脑的样儿就想笑,便说:“别瞎乱照,我没有那么娇贵。大夏天的,能冷到啥程度?你倒好哇,冬天行囊都上身了?自我保护意识蛮强嘛!”她用自己的小手电又照了照土路前方,忽然想起,二胖白天摞了一整天麦垛子,晚上又拉车运送麦捆直到午夜,确实够呛,便回头问:“咋样?你累不?”
“能不累吗?这几天忙地岔气了!屁是屁,汗是汗,自打娘胎出来,这还是头一遭,咱这已不是卖力,是卖命呀!我的娘耶,刚说才睡一会,那破锣敲得把耳膜子都能震裂,队长直跟我猴急,又踢门又是叫,不起来能成么?出门后探探头,见风这么大,管他啥球样,不受罪是真的。”二胖说着,不好意思摸着头笑了。转而又督促林莺道:“快回吧,去穿衣服,别冻感冒。”
小毛头也凑上来说:“是呀林姐,人家二胖关心你没错,看你穿得这样单薄,他不心疼,我都心疼呢。快回吧!哎,陶丽那懒虫哪里去了?你俩咋没一起来?”
林莺笑道:“出门急,忘加衣服,没事,我不冷,咱快走吧。不能怪小陶,我先走了一步,她在后面,马上就跟来。”二胖还想说什么,林莺拽他一把,拉着就走。他会意知道不让再说,便闭了嘴。
小毛头跟紧着嘟囔道:“这个拖拉鬼,永远都不会赶在人前,落后分子!”
林莺回头瞥眼看他,忽然不由“噗嗤”一声哈哈大笑。原来这小毛头身量本就不足一米六,却又穿着件半大墨绿将军尼旧大衣,腿脚遮得齐严,头上还顶着个红缨六瓣狐皮帽,双手紧操在衣袖里,怀抱雨伞,臂膊上还挂搭着几条袋子,他俯身低头只管往前钻。
林莺吃吃笑了半天,背风侧脸向小毛头问道:“你们俩唱的那出戏?一个明摆着是沿街乞讨叫花子,一个小财主来收租子?连化妆都不需要了哎!赶明儿我排戏排节目,连人带皮全包下,一统绝妙活道具。咋样?你俩同意不同意?”
二胖、小毛头听罢,边走边相互看了一番,也颇觉滑稽,“人家林莺说的一点不错,你看咱俩这熊样,真是一对活宝呢!”禁不住互相指着鼻子哈哈笑了。
林莺问小毛头:“从哪弄得瓜皮帽呢?”
小毛头仰脸迎风打个喷嚏,忙侧转身笑道:“前两天到饲养员马大爷家去,老奶奶晒衣物,我见这皮帽好玩,顺手借了来。大家也都说戴上像个小地主,既可爱又可恨得叫人牙痒痒。今晚见冷,也没考虑那么多就戴上。肖斌还一直和我抢,多亏二胖帮忙,否则,我哪是他的对手,早给抢去扣在别人脑袋上了。”
瘦高的肖斌脸上有几颗麻子,他平时寡言少语,爱看书,见了女孩家两句话就会脸红。听小毛头说他,嘴一撇笑道:“净瞎说,逗你玩而已,我才不戴它呢。我要戴上,那洋相可就出大了,林莺非得说我是汉奸狗腿子之类人物了。”
林莺笑道:“你和这俩人不同,机智、冷静,一看就知是干侦查员的料。可以去当杨子荣、孙达德。就是戴上瓜皮帽,也肯定是化了装的侦查员在执行任务。你们说对不对,小毛头?”
小毛头咧着嘴去看二胖,又吐舌头又噘嘴地鼓着腮帮子不服气的对林莺说:“瞧,多偏心眼啊,我们就只配当反面人物?当个小群众行不?”
见他们中计,逗的林莺只顾吃吃直笑。笑罢,她一本正经说道:“先别说笑争高低,快走,眼见雨就要来了。”
二胖斜侧着身子顶风说:“嘿,今晚这风可真够虎的,咱还得猛拼一阵。”
“不怕。它要是只老虎,我们就是那打虎英雄杨子荣;它要是条狼,我们就是扒皮抽筋的好猎手大山叔。”小毛头紧随其后,顺手把袋子递给肖斌,自己只抓了那把未打开的雨伞挥动着,连蹦带跳的高唱起来。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毛泽东思想永不忘,横扫一切害虫……”知青和农青们混在一起,边唱边往麦场上急切地冲去。
晒麦场上,有几大堆已打好的麦粒和一车车卸下还未上垛的麦捆子,成堆成片地铺满场地。先到的社员,在杨德祥的指挥下,已经一窝蜂似的正忙乱往场房内倒腾麦粒。二胖他们一到,速度立刻加快几倍。汽灯高挂在一根木桩上,“嘶嘶”地在玻璃灶内喷着银白火焰,把个石棉罩芯,给吹得鼓鼓圆圆,神气十足,照彻了院内一大片场地。
杨德祥老汉只穿着件粗布褂,与几个村民一起,各自手持一把铁铣“唰唰”地铲着麦粒,给每一个轮着递过来的袋子往里装。妇女两人抬一袋,体弱的只背一小袋,身板硬的中年汉子一人扛着一大包,也有推独轮车运送的,也有用筐子笼子运的,大家全都火急火燎飞快往场房里抢运。陶丽赶来时,林莺忙换了人,与她合伙抬一个袋子。装灌时,杨大伯有意少给她们装一些,林莺便含笑道:“哎呀大伯,再装点吗,别这样偏心,我们能抬动。”
杨德祥伸出手掌唾了口唾沫,上下搓了搓,握紧锨把笑着说:“悠着点劲,小姑娘们,累过头可不是耍得!你们不比咱乡下妇女,风里滚泥里爬的,从小野惯了,这场面对她们不算啥。你们学生娃娃,跟俺一起受这洋罪已经难得,甭再累坏身子,多抬几回就成了。快走!”
林莺张着口袋不动,歪头笑道:“大伯,你还真把我们当小孩了?俺也锻炼两年,不说大风大浪,手上这小茧子也算有了。瞧雨点紧了,快再添几下我就走。”
老汉知道犟不过她,“你这娃,就爱逞强。”,说着便填满袋子,她们这才抬着粮食一扭一颤地走了。
杨德祥抬头看了看天,风小了,可闪电就蹭着头皮打火,铜钱大的雨点开始“啪啪”敲打麦场,也冰凉地打在人的手脸身上。麦堆只剩下底摊,马上就运完,他展开腰,庆幸的长出一口气,打眼四处去寻队长。
“社娃,社娃!——”他亮着嗓子高声吼叫。队长从麦场一角失急忙活奔过来,他当发生了啥事,瞪着慌乱的眼神急问:“咋了,德祥伯?出啥事么?”
杨德祥说:“这摊子快整完了,剩下的叫妇女收拾就行。你安排人把乱堆的麦捆都栽起来;没苫完的垛子,能摞就摞,来不及上垛,先拿席片盖住。要快!”
“行,我这就安排!”社娃是个灵醒人,有德祥伯指点,他既省心又有靠头。只听得一声高叫:“男社员撂下袋子,拿上叉,都跟我过来。”
二胖、肖斌、小毛头一听,便各自操起钢叉,追了上来。肖斌叉着腿挡住小毛头,一把夺过他的钢叉“咚”地扔在地上。小毛头瞪着猴样的眼正要跟他急,肖斌摆手笑道:“不是挡你,干这个你不行,把叉还给人家,咱俩配合。你在上边摆放,我打下手,行不?”
小毛头打他一锤,笑道:“我当你要干啥,行!没问题伙计。”转身才抬步,遇上林莺,顺便让她把钢叉捎了过去。
林莺转回来,见杨大伯的白粗布褂已被雨打湿,忙要脱自己的雨衣给他,一边说道:“大伯,你怎么也没想到穿件厚衣裳呢?把我的雨衣穿上吧。”
听她一说,杨德祥才发现自己忘了穿外衣,捏捏湿布褂放浪地笑道:“不要,不要,娃呀,你快穿上。我这骨头硬着呢,咱跟老天爷打了一辈子交道,啥没经过?说我粗心,我看你比我还粗心,就你这件知了皮一般单衣,雨一扫就湿透了!噢,你这趟回来,帮我把蓑衣从场房门后墙上拿来,有它就行,我这里先谢咧。这儿干完了,回来你们都帮着去摞垛。”
风一小,雨越来越大,大起来的雨却又急急降下温度,有些飕飕冷,二次三次回卷来的风又“ 唰唰”横扫过来。人们七手八脚,像黄蜂被捣了巢一般忙乱着,坚硬的麦场在明晃晃闪电中,人们可以看到四处漫流的水洼,不大工夫,浸泡过的土场就被众多的脚板踩踏成一片乌七八糟的烂泥摊了。
为了防止麦子挤压发热,广大社员火急火燎地把麦捆紧挨着栽立起,只有一部分人在填补没有摞好的麦垛。杨德祥与侄女香芹配合,小毛头与肖斌一上一下搭伙,林莺与二胖相伴,这个屋脊形的麦垛被三组人马包了圆。只见二胖像个雄狮似的挥舞着有力双臂,不用指点,便能准确无误地把一捆捆麦子恰到好处的投掷到位,连上下头都拿捏得不乱方寸。林莺不费多大劲,她只需顺势排好,用手压压便行,他俩摞得又快又好。直急地小毛头一个劲嫌肖斌投掷的不好,不是方向不对,歪七扭八,就是忽左忽右,位置不好,还得重新摆正,影响速度。
肖斌嬉笑道:“你知道什么呢,那是人家二胖特别能领会林莺,插麦捆时就凑准了上行方位,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咱俩呢?你对我没有吸引力,黑达糊涂凑合给你扔上去就行,下边人累着呢,知足吧。别比,这没法,咱比不过人家。没听说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这会儿先累得不行了,你说咋办?”
小毛头听罢,慨然地叹口气说:“哎,那完了。要怪,就怪我找错了对象。”
二胖得意的嘿嘿笑着:“毛头,你想办法变个姑娘,让咱肖斌也产生点动力吗!”
小毛头摆好麦捆,双手叉腰道:“这辈子不行,等下辈子再说吧!咱身量再小,也是男子汉一个,不当孬种。只有自豪地劲,哪有自卑的分!对不对?”
林莺直起腰,笑吟吟接口道:“这话不错,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可别自己先看扁自己,有志气是最重要的。”
小毛头听到表扬,得意地晃动脑袋说:“不是自夸,现在这阵势咱过去谁见过?又是风,又是雨,闪电从头顶拐到裤裆下乱窜。搁以前,吓也把我吓得半死,敢把头伸出屋去,那算有胆量,好小子!在这露天麦场大抢收,和老天对着干,想都不敢。这图景儿,真该上到电影里去,不说英雄行为,也够得上惊心动魄吧?我就不明白,那些记者,新闻工作者,电影摄影师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就不知道把镜头拿来,对准咱这儿来狂拍一阵?哎——多生动,多感人的场面,毫不参半点假,真实的能流出油的历史画面,像流星一样就白白燃烧熔化了!多可惜啊!”说罢,小毛头用手抹着脸上雨水,使劲猛甩。飞上来一捆麦子,他慌忙去接,却被压坐在麦垛上。
二胖听罢,不以为然地笑道:“在做春秋大梦吧,小子?先好好改造好你这小资产阶级虚荣心。没干两天半农活,就想上镜头,当演员?这里农民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从没有听到有这种荒唐想法,也没有半句怨言。”
小毛头站起身,向下弯着腰去瞅二胖,“哎,伙计,我就不爱听你这话。农民们没有怨言,那是他们文化较低,没有意识到这场面的宏伟壮阔,或者说他们还不知道需要用文化媒介来宣扬光大自己的劳动生活。有个艺术家说过‘人生即舞台,每个人都是这舞台上的演员。’我这点想法,咋能和资产阶级意识扯上边呢?”
二胖也停下手中钢叉,仰头向小毛头道:“农民要的是实惠,只看好每顿饭能不能把肚皮填饱;只需要麦子,抢收好粮食,家里有囤积,完成任务心不慌吗。赶快干活吧,小同志哥,你那些想法都是虚的。别管它什么电影不电影,那和咱没关系!”
“照你说,大家都成了饭桶,都是傻瓜不成?”
“我可没说农民不好,到是你要好好改造思想。”两人吵了起来。
“哎——行了,行了!你们有完没完,吃了豌豆消化不了怎的?这么大雨,赶紧干完回家。要抬杠,回去别睡,坐在房里抬它三天三夜,谁先趴下,算谁孬种,咋样?”林莺有点生气,挺起身用手指点着他们。
二人蔫蔫低下脑袋,都偷偷笑着,立马手忙脚动起来。肖斌憋不住地“嘎嘎”大笑:“活该,只顾贫嘴,别停手脚吗。”
二胖扭身瞪他一眼,朝小毛头努嘴道:“你知道什么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话就是为他发明的。咱俩瞎叨叨,可好了人家看客。”
小毛头乖了许多,“那怨咱,笑不笑是别人的自由。香芹就啥都不说,你还能把人家的嘴撬开?”
香芹笑道:“你们城里人有文化,说出来的词也新鲜,讲得事也有趣,俺插不上话。随你们说什么,俺都喜欢听,可长知识了。”
二胖手指上面笑道:“看看,就这样的,还有人称赞?小毛头最爱闲扯,香芹,干脆你拜他为师吧。看个狗头军师能调教出个什么样学生?”
小毛头道:“你还别说,我就收香芹做徒弟,一年之后见成效。”
林莺道:“你俩呀,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倒是肖斌能存住气,肚里有货,却深藏不露。都像人家学习学习才对。”
肖斌一听脸红道:“你别说了,林大姐姐。我只不过爱看几本闲书,在你面前,那可不敢班门弄斧。谁不知道,在学校时你门门功课走在前头,爱学习,人品好,上进,现在又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不提别的,单说那次惊马事件,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听这话,小毛头更是来了劲头,兴致勃勃地抢先道:“提起那事,光你佩服吗?全公社人谁不叫绝?咱林姐也真大胆,放是我,跑都来不及呢,哪敢一下子就冲上去拽住惊马?你没见那阵势:一集人都慌了手脚,鸡蛋篮子,箩筐杂货,蔬菜瓜果撞翻了一路,躲不及,被马踩着撞倒还有命吗?卖马的收过钱走了人,买马的拢不住牠,生生叫那拖拉机刺耳喇叭吓惊了。那马顺着道儿甩蹄猛跑,新马主高举两手在后狂追,哪就能追得上?马前头谁敢阻拦?惊马从我和二胖身边擦过时,吓得我们抱头鼠串,躲不过,还撞翻一辆独轮车呢。眼见就要出事。林姐和陶丽在我们后面正看着什么,陶丽连喊带叫绊倒在一边,林姐却一把拉住差点撞着她的马的缰绳,紧跟着跑了一二十步。一使劲停住,那枣红马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喷着响鼻长长嘶鸣一声,就安静下来。什么是惊险?懂不?这才叫惊险!满集市的人用异乎寻常的眼光看咱林姐,简直傻了,都还以为是穆桂英再世呢!马的新主人直向林姐磕头作揖,说不尽那感激之话,反弄得林姐大红了脸。林姐,我说的一点不错吧?”
林莺笑道:“哪有那么玄乎?我也是耍了一回二杆子,碰巧刚好把马绳拽住。叫别人一传,就神乎其神,好像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其实就那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后怕呢!要说勇敢,那亏我在马号跟几个饲养员混学一阵,甩鞭子骑马都能来几下,平时又喜欢马,紧急时出了手。要不然,就打死我也不敢动牠。二胖你们帮我偷学骑马,也算有功。”
小毛头满脸淋得水湿,眯着眼边干活边兴致的说:“从那以后,咱林姐就扬名了,公社、县城广播站一遍又一遍播送她的英雄事迹,还要她去作报告。林姐不愿捞政治油水,一次次拒绝了他们。要不然,现在起码也是个县委委员之类的官了。”
林莺咯咯笑了几声,眼睛朝场中扫去,村人大都已走,就剩他们这些人了,麦垛也将摞完,便说:“都别瞎扯了。二胖,快把这几捆扔上来,收完顶子咱就走。这雨越下越大,我冷得不行。”
补上最后一个,屋脊形的麦垛就完满了。二胖捉叉往后一抽,又猛然往前用力扎在麦垛半腰中,松口气欢喜地看着林莺说:“下来吧,夜莺鸟,该归巢了。”
林莺对他一笑,踩着钢叉干接住二胖的手,轻轻跳了下来。杨大伯、小毛头他们也都结束,大家一起“吧唧吧唧”抬着艰难脚步,在夜雨横扫下,怀着疲倦而轻松的心情,哼着歌曲走出熄灯后黑暗的麦场。
雨下得越来越大,脚下是泥泞滑溜的水洼路,凹凸不平,稍不留神,就会摔个“仰面朝天”。小毛头和肖斌心急在前,一人演习了一回“二郎担山”,摔得满身泥巴,狼狈不堪,一路怨天怨地。二胖忙抓住林莺的胳膊,生怕她也摔倒。林莺怕人笑话,本想拨开他的手,但她冻得直哆嗦,牙齿“啪啪”打着架,也真怕摔上一跤,便低头默许了。二胖见状,便要脱棉袄给他。林莺拽住他,怎么都不肯要。
二胖生气地悄悄嘟囔道:“死要面子活受罪!谁让你那么急着来,不多穿件衣服呢?”
林莺嘿嘿的笑道:“没有关系,一会就到家,别把你也弄感冒。” “不要你操心!”二胖只拿眼斜撇着她,不由分说,脱下棉袄便披在林莺身上,搂着她往前走去。林莺不便再次拒绝,红着脸感受到二胖棉袄中暖暖的温度和男人气味,多亏天黑,谁也瞅不清。他们抄着近道,沿河坝梁子往通向村里的桥头走去。
期间,林莺与陶丽香芹去无人处小解,绕着弯拐回来,差点踩在一个躺在水洼泥窝里的人身上,她们吓得尖叫起来,惊慌地跳到旁边。
二胖等人闻声打着手电光赶过来,弯腰去看。手电电力已经不足,淡淡的红光像萤火虫的眼,只能看个人形轮廓。“是谁呢?”众人围拢着说。
二胖摸索着趴上去看,“瞅不清脸呀,穿着烂棉袄,身上有个破布包,看样不是咱村人。咋办?”
杨德祥蹲下身,要过昏暗的手电照着脸,又拿手放在鼻子前试了试,心疼地说:“噢,还活着,是个年轻人。这是谁家的娃呢?扔下不管,肯定活不了。抬回去,救人要紧!香芹、林莺,你们走在中间。来,大家抬起。”说着,就抓住那人胳膊就要去背。
二胖用手一挡,重又蹲下,说:“我来背吧,路滑,不好抬。”说罢,握住那人手腕,双臂一叫力,那湿乎乎得脸就紧贴在自己脖颈上,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二胖忙闭住气,把脸扭向一边,忍着从生理上产生的厌恶,两只大脚片“扑哧扑哧”快速交替倒腾着,小跑似的冲在前面。肖斌、小毛头紧随其后,一边一个扶托着,大家再顾不上别的,只急着赶回家去。夜雨越来越大,一阵紧似一阵打在人们脸上身上,也打消了这一干人马疲劳完成任务后那种轻松的心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