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交通员(小说)
——谨以此文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8周年
文/刘正双(湖北)
一、
小明的太爷爷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倍棒,花白的头发,不算弯曲的身板,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走起路来脚底生风,是个退休的老干部。自从退休以后,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不是种种花养养草,就是在书房写点回忆录,又或者上公园散散步,打打太极,和老头老太太们聊聊天。日子过得充盈而丰富。
老人很慈祥很和蔼,每次我们去他家玩儿,他都笑眯眯地拿糖果给我们吃,和我们说笑,给我们讲各种逸闻趣事,讲英雄人物,讲战斗故事……,我们都很喜欢他。
听人讲,老人还是个老革命,战斗英雄。年青时扛过枪、打过仗、负过伤、立过功,国庆阅兵时受邀上过天安门城楼,现在逢年过节还有市县领导及一些穿军装的叔叔来看望他。
最近不知咋回事,有好几次,见他老是无缘无故地发呆,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照片,一站就一整天,眼圈泛红。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囔囔:六十年了,整整六十年了……。我很好奇,悄悄问过小明,他摇头说不知道,
那是一张老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西装革履的年青人,梳着光溜的头发,旁边站着一个高绾发髻,身穿旗袍的少妇,她精致的面容挂着浅浅的微笑,怀抱一个二三个月大的婴儿。——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张全家福!
他们是谁?跟太爷爷是啥关系呢?我们心中的谜团一个接一个。
这一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我们几个又去小明家玩儿,看见太爷爷又在望着照片发呆。我禁不住好奇,凑上去疑惑地问:太爷爷,他们是谁?跟你是啥关系呀?
太爷爷拭拭泪,不言语,只用手抚摸我的头。
他们是谁呀?我愈加好奇,又追问。
太爷爷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神色凝重,语气低沉道:六十年了……,走了六十年了……。过去了,可咋能忘了呢?稍顿,他面对着我们说:孩子们,你们不是喜欢听我讲英雄人物,讲战斗故事吗?现在,我就给你们讲一个女交通员的战斗故事吧。
我们的兴趣一下子提了上来,围着太爷爷,支楞着小脑瓜,静静地听着。

二、
故事发生在民国31年(也就是1942年)的那个夏天。
那年的5月1日,正在全面抗战中的中国大地,突然遭到了一阵地动山摇的大风暴。日夲侵略者一面对蒋介石国民党政府加紧了政治诱降,一面移师后方,集中主力部队,由敌酋冈村宁次亲率七八万精锐部队,对我敌后抗日根据地来个"铁壁合围″、"梳篦清剿"……,实行灭绝人寰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轮番大扫荡。一时间,狼烟四起,血流成河,村村添新坟,户户有哭声……。
在这亡国灭种的关键时刻,宁死不屈的中国大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不论"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大家拧成一股绳,团结一条心,和敌人苦斗鏖战,"挥起了大刀长矛,端起了土枪洋炮,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五一″扫荡过后不久,一个凄风苦雨的夏夜里,我和交通员余姐穿行在炮楼林立的汉江平原上,爬沟,绕点,穿过层层封锁线,向此行的目的地——朱集镇李寨村急行,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三、
一间光线不足,又有点狭窄的小屋里,摆着一张桌子,一盏小油灯忽明忽暗。区长——这位有着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坚定革命信仰的老红军战士的目光从摊在桌上的地图上抬起来,紧盯着对面站着的年青人。
据内线密报,14号夜间,进犯襄东的日军先遣队三百余人即将对李寨的民间抗日武装进行一次大清剿。情况紧急,必须马上将情报送出去。区长看看怀表,紧锁眉头,不住地用铅笔敲着桌子,语气越来越重:时间很紧,你换上便装,由当地的交通员带路,马上出发,明天晚饭前务必送达。同时,你留在那里协助他们,粉碎敌人的围剿计划。
对面的年青人双腿一并,啪的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小刘同志,任务很艰巨,一路上敌人设置了道道封锁线,盘查很严。汉奸伪军到处乱窜,欺压当地百姓,残害抗日人员。维持会、"防共团″各村都有,壕沟、铁丝网遍地都是,你们一路要多加小心,紧紧依靠当地群众。遇事要机智,果敢!区长一再强调。
临走的时候,副区长又特别交待:
李寨的民间武装头目尚大合,曾经是洪门老大。此人江湖意气很重,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是我们争取的对象,和我们抗日政府打过交道,这是政府给他发的公函,请转交给他。
这个年青人就是我,16岁的我当时在中共襄枣宜县政府下辖的第五区当助理员(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

四、
当地党组织派来的交通员是一个女同志,大概二十多岁光景,留着齐耳短发。瘦削的瓜子面庞,大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穿着对襟短褂子,粗布裤子,头包一帕蓝颜色的布帕,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干练与沉稳。
你叫我余姐就行。她笑着对我说。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化装成回娘家的一对小夫妻,一路上时而有说有笑,时而沉默不语。为安全起见,我们尽量捡僻静小路走,有人问起,就说抄近路,赶时间。
余姐这人很机警,很勇敢。过炮楼,她能从容应对,爬壕沟,丝毫不输男人。有几次遇到伪军盘查,她都能轻松面对,最终化险为夷。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余姐,你们干地下交通的,平时除了送送信,护送到敌占区工作的干部外,还干些啥工作?平时咋联系呢?是不是靠暗号或别的称呼啥的?走在一处人迹罕至的乡间荒道,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一直以来,我总是对地下工作有一种神秘感。
她笑笑,摘了一朵野花,嗅了嗅,小心插在发髻上,这才说:干我们地下工作的,有自己的组织纪律,保密条例。该知道自会知道,不该知道的问了也不会说的。
我知道地下工作有它的特殊性,一个不经意的失误,很可能都会给组织或个人造成灭顶之灾。因此,我也就不再多问。大家默头赶路。
啾——啾啾!忽地,天空中传来高亢而又撕人魂魄的鹰唳声,令人浑身一震。我俩不约而同往天上观看,一只威武雄壮的大鹰在蓝天白云下左右盘旋,上下翻飞!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余姐随口吟诗两句,专注而又陶醉:苍鹰上击翻曙光……,曙光,一定会来的!一定!她语气坚定地说。我也使劲点点头。
翻过一座山,又过了几个村庄,一路上到处可见残垣断壁,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看起来,这里又被鬼子伪军祸害了。我们走过麦垄地,越过一片荒堰塘,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块自带的玉米饼。下午到了吕堰驿赵大娘家。她是我党在本地的关系户,也是抗属,儿子在咱们队伍上,是个连长。她很热情,拿出藏了好久的一点面粉,给我们做了芝麻叶面糊吃。又在我们临走时硬塞给我们两个煮熟的鸡蛋。说是自已人吃了不着急(注:襄阳土话,浪费),不能偏宜了天杀的小鬼子。

五、
当我们紧赶慢赶,离白河还有半里路程的时候,时间已是傍晚,此时,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把沉蓝的天空映得格外艳丽。远处青山如黛,层林尽染,夕阳的余晖洒满绿色的田野。白河边茂密青翠的芦苇,在晚风中荡起层层涟漪。
好美呀!鸟声幽谷树,山影夕阳村!这就是咱们祖国的大好河山!多么壮观啊!面对此情此景,余姐又诗意大发,随口吟道。……可现在,真可惜,美丽的家园被鬼子蹂躏得不成样子了。
我恨恨地攥紧拳头,心里暗暗发誓:不赶跑日本鬼子,誓不为人!
余姐,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全国都解放了,你打算做什么?我问道。
我嘛……,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要么当一个画家,天天画祖国的大好河山,让世界重新认识我们的新中国,要么当一个老师,教孩子们知识,再或者当一个建设者,和大家一起把我们的这个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国家建设得更加美好。她目视远方,一只雄鹰一边啾啾大叫一边展翅翱翔。此时的她,眼前幻化出一幅幅美好而幸福的画面,痴痴的,一脸的憧憬和向往。我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
我们边走边聊。白河就在眼前,过了白河,再走二里地,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了。
刚翻过堤坎,哪承想迎面碰上了鬼子的巡逻兵。鬼子肩上的三八大盖的枪刺闪着瘆人的寒光。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年纪不大,身材不高,长得猴头猴脸,手里提着盒子炮的汉奸问道。手中的盒子炮对着我们。
坏了!余姐心中暗叫不好。这个汉奸她认识,名叫吴怀水,当地的一个地痞无赖,整天欺男霸女,偷鸡摸狗,老百姓恨之如骨,背地都叫他坏水。这家伙,啥时候投靠了他日本爹,当了汉奸了?
余姐不愧是老交通,临危不惧,短暂的惊愕之后,马上镇定下来,笑着迎上去。
我却一下子紧张起来。余姐给我努努嘴,拉了一下我衣袖,我立刻明白过来。
哎呀老总,辛苦辛苦!我们两口子都是良民,从娘家转回家的,看,在对面的朱集。余姐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良民证",递了过去,同时手指着河对岸回答。我也"嗯嗯″点头附和。
嗯……,这么晚回家?汉奸吴坏水瞟了一眼"良民证″,绕着我们转圈圈,上下打量。并想用枪杆挑开盖在篮子上的花格子布。篮子底,藏着这次要送的机密公函。
老总,你看这次回娘家也没带啥好东西,这瓶好酒孝敬你老。余姐变戏法似的从篮子里拿出一瓶上等二锅头,笑着递给汉奸。
汉奸咧开了蛤蟆嘴,呲出恶心人的大黄牙。有好酒?!他一把拽过去。
你的,拿来!鬼子军官见到有好酒,踢了汉奸一脚:你的,拿来!他抿了一口:好酒,好酒!吆西!吆西!你们的,大大的良民!他对我们伸出大拇指。
又挨打又受气还没喝到酒的汉奸,心中的那个气呀!他眯着细条眼,盯着余姐上下打量。似乎还想捞点什么油水。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突然,汉奸冷笑几声:小娘儿们,你他妈的就是烧成灰,老子也认得出你来!你是……,边说边打开了枪机。
千钧一发之际,余姐毫不犹豫,从挎着的篮子里飞快地掏出小撸子(一种小手枪),照着汉奸的脑袋"啪啪″就是两枪。汉奸两眼一翻,上了西天。余姐一拉我,两人飞快地往芦苇荡跑去。
等一脸懵逼的日伪军反应过来,我们早己经窜进了芦苇荡。
八嘎!站住,站住!鬼子哇哇大叫,三八大盖"乒乒乓乓″响起来,子弹从我们身边飞过,打得苇秆四散飞溅。
哎哟!我大叫一声,腿上挂了花。
余姐赶紧来扶我:怎么样?小刘,还能跑吗?……我背你!
姐……,我摇摇头,剧烈的痛疼几乎使我昏厥:你快走吧,我跑不了啦,我留下掩护你!完成任务要紧!我把信塞给她,使劲推她走。反身用驳壳枪朝敌人的方向还击。
出来吧,女八路,皇军也优待俘虏!一个声音狼嗥一样地喊道。回答他的是两声枪响。
八格亚路,女八路良心大大地坏了!鬼子哇啦哇啦连声怪叫:迫击炮的,轰死他们!轰死他们!鬼子军官气急败坏了。
余姐的眉头皱起来了,芦苇荡并不太大,齐肩深的芦苇根本藏不了多久,很容易暴露。她看了看河对岸的朱集,又望了望晚霞绚烂的天空。远处峰峦叠嶂,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披上一层金黄的色彩。挺胸抬头的她,此时,也站成了一座金黄金黄的山峰。
余姐转过身来,蹲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皮夹子,打开一层,又打开了一层,里面竟然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西装革履,英俊帅气,梳着油光头发的年青人,旁边站着一位身穿旗袍、面带笑容的少妇,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孩子。
余姐深情地凝视着照片,她的眼睛是多么的柔和,有些潮湿。她吻了吻照片,对我说:小刘,这张照片是我家的全家福,这个男的是我丈夫,我们归国后他就参加了八路军,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我的儿子磊磊,现在寄住在房东李大嫂家,小刘,我的好同志,好兄弟,希望你找到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长大!余姐望着我,恳切地说。
姐,别干傻事,你快走!我来掩护!我己经明白余姐将干什么了。
她站起身来,扯下头帕,理了理头发,不由分说,再一次地连推带搡,把我按到烂草堆里,用烂草把我盖起来。天空中传来啾啾两声高亢而凄厉地鹰叫,她抬头望了望,又望望我:兄弟,记住哇,那就是姐!然后又冲着外面大喊:我在这儿,来追我呀,追我呀!小鬼子!边开枪边往右边方向"飞快″地跑去。
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的枪声炒豆子般响起,枪声盖过了一切!
就在她纵身一跃,即将跳入白河之际,一颗子弹追上了她……
藏在草堆里的我,心如刀绞。夕阳洒下的光亮,透过芦苇缝隙,照着一张双唇紧咬,泪流满面的脸。
枪声渐渐地停止了,一切归于平静。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继而泣不成声。浑浊的双眼满是自责和悔恨:是我拖累了她……是我害了她呀!……该死的那个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呀!……老人哽咽着,用手拍着自已的头,痛心疾首。
我们都被这惊心动魄的故事感动了,眼泪哗哗的,小明扑到太爷爷的怀里,哭出了声。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文化,还有大好的前程,还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好多力……,她说过,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让大家有衣穿,有饭吃,孩子有学上……,推翻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旧社会,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她要是还活着,看到今天的幸福生活,不定会多高兴啊!
太爷爷抽出纸巾不断地擦眼泪……。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注视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嘴里喃喃道:鹰!……鹰!……雄鹰!……
雄鹰,到底是谁呀?
她?……太爷爷手指着照片:她……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小明的太奶奶!……
2023.08.13.襄阳


作者简介:刘正双,笔名刘柳,湖北襄阳人。爱好文学,喜爱写作,笔耕不辍。92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襄阳日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多篇,《都市头条》,《帝乡文学》,《南方文艺》,《青年文学家》等杂志,头条,公众号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散文诗等二三百篇(首),参加全国文学大赛,小说《礼物》获三等奖,散文诗《收获》获二等奖,优秀奖若干。现为襄阳市浩然诗社会员,《双河》文学社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