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寨情深 (散文)
李英花/文
春天,韩江从厚重的冰冷中泛起春潮,江水迸发出巨大的生命力,它推动河床的淤泥,欢快地伸展腰肢,向大海流去。这条源出赣、闽、粤三省交界山地,由汀江和梅江在三河坝汇合而成的大江是潮汕人的母亲河。在一个个春天的日子里,韩江那纯真清冽的江水正如母亲丰满成熟的乳汁,流送给两岸的万千生物。
韩江畔有一个古朴的村寨,它是潮汕平原上一个最平凡的村落。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浸润在绿色里,在淡淡的晨雾中,在悠悠的江风里吟唱着生生不息的歌谣。它又是贫穷的,没有轰鸣的机器,没有高耸的楼房,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唯有堤垄上密密叠叠的脚印。这里是我曾经求学的地方,它承载了我那一段最富幻想的人生历程,它给了我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它常常在梦中打探一个少女敏感而柔情的秘密。求学的我,骑着单薄的自行车,跨过原野,颠簸在崎岖的石板路上。那长长的古巷,印刻在我少年的心头。
一
我想,古寨之所以名为“龙湖”,是它地处韩江中下游之滨,状如南北走向的飘带形似龙脊。寨内结构是先人按照地舆学的九宫八卦修建的,中央直街辟布着三街六巷,从门到街巷显得设计有致,俨然一座布置明朗的小城。每年农历正月十五,古寨里都会举行游龙的民俗活动,吸引了四乡八里的人前来观看。2012年11月龙湖古寨入选广东十大最美古村落确实是名副其实众望所归。
我不喜欢阳光,而喜欢微雨。雨一来,街上人气寥落了反而显得清幽宜人,这时候的游览更别有一番意境。离开古寨多年的我在一个微雨的夏日午后重新走进它的怀抱。雨丝时有时无,太阳若隐若现着。被忽明忽暗的天色和薄雾笼罩着的古寨,虚虚浮浮又满目生气。
房子跟人一样,老了也会生皱纹。而历史往往就掩藏在那一幢幢老房子的褶皱里。能够留存下来的老房子。大抵都是有着不凡身世的。要么是皇室贵族、达官显要的宫殿和城堡,要么是富贾天下的阔商的豪宅大院,古寨也莫不如此。
在古寨里随脚走走,很容易见到一些气息特别的建筑。这些府第、民居或门廊主面有浓重的装饰;或门匾、侧壁绘有气派的风俗彩画;或天井地铺卵石和摆设盆景;或门厅与天井间置同花屏风隔扇,简洁明快中使空间转折变化;或屋脊嵌瓷生动传神栩栩如生的花虫鸟兽。据考证,至清末民初,在面积不大的寨内,宗族祠堂、名宦府第和商贾富绅豪宅有一百多座。
这些体现了宋、元、明、清各历史时期的不同建筑风格的古建筑,荟萃了木雕、石雕、嵌瓷、彩绘、贝灰塑等典型的潮汕民间工艺精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仔细一看,墙上嵌有牌子,标明这是明序堂,这是方伯第,这是夏氏府。探头进去,有些被保护着专供参观。明序堂占地不大,却筑得紧凑舒适。梁棹窗棂间精细雕刻,除了吉祥花卉图案外,还有传说的故事、戏曲小说中的人物的雕刻。这跟后来我去了北京颐和园参观时,亭顶内檐在明清朝时刻画的诸如四大名著等小说或历史故事的人物场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无论在边陲小镇还是京城大殿中,工匠们都本着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完成每一份作品。
方伯第已有百年历史,主人是明嘉靖福建按察使、广西左布政使、潮州先贤刘子兴裔孙刘正兴(字葵如)。方伯第占地较大,坐北向南,四进一后包,带后花园,中式建筑和西洋装饰主次分明,门口保留着由名人撰写的诗词雕刻。看看这座堂,不得由衷地赞同主人个性的选择。
漫步在有着线条洗炼的宋式建筑构件、简约的明式建筑、华贵尚美的清式建筑,西洋风格的侨眷建筑的近千年历史的古寨中,我竟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座古今并存、中西合璧的潮州民居建筑博物馆里。
宋代时,寨中富家大户已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在自己的房舍中设立书斋,又以雕梁画栋池台竹树点缀其中,意蕴情趣可见一斑。寨中有以姓氏郡望命名的书斋,如黄姓的“江夏家塾”、许姓的“高阳家塾”、肖姓的“肖民书斋”等。但我更心仪那些由邑绅或进士、举人命名的书斋,如“梨花吟馆”、“读我书屋”、“抱经舍”、“雨花精庐”、“怡香书室”等等。不受门第宗族地位束缚多自在,书斋名称也能取得更诗意别致。有的书斋配以门联,如黄姓大夫第“读我书屋”联曰:读史方知司马笔,我诗不让杜玲篇。花楼巷的“兰亭讲易,石室藏书。”可谓文艺感十足。后来参观过北京北海公园静心斋和抱素书屋,发现古寨中的书斋文雅不亚于皇帝读书的地方呢。

寨中大量书斋也培养出大批的人才。北宋探花姚宏中、明朝布政使刘子兴、御史夏懋学、诗人黄衍启等名人名家便在其中。
至今,“宝树世家”“宝树番枝”的牌匾依然高悬大门,可见那时的书斋里外,处处充溢着浓浓的书香。直栏横槛处,稚子垂髫摇头晃脑吟诵诗书状好似历历在目,朗朗诵读声好似声声在耳。
曾经的我把少年的懵懂和好奇踟蹰流连在那看似千篇一律的石路上小巷里。大小的祠堂里住着贫瘠的家庭,破落有待修缮的墙面驳落了许多尘土。晾衣服的竹篙横斜不一地挂在屋檐下,我们会根据衣服判断出这个家庭里的男女比例。祠堂大门正对总有一面陈旧的木头屏风,屏风前正好放下自行车摩托车等物件,也起到保护隐私的作用。我们探头探脑,张望了又因不敢轻妄行动而跑开。经过时,偶尔会传来吵杂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和紧追不舍依依不饶的打骂争吵声。印象里的古屋祠堂人家,跟福建客家的围楼,北京的大杂院总有某种程度上的似曾相识。
古寨里总有卖酥糖、炖糕、芝麻花生软糖、姜汁软糖的。一家人就是一个作坊,门口简易的摆着一张桌子,瓶装的板糖对于小孩的我们价格总是昂贵的。我们经过作坊时总不自觉地粘住了脚步,看着师傅是怎么把花生倒入灶台上的铁锅里,用力地翻擀,晶莹剔透的金黄色糖浆和花生米融在一起。鼻子用力地吸的那一阵阵香气也足以令我们垂涎三尺。
有一条巷子印象最为深刻,那是我们放学拐僻道的选择之一,人少显得自在。现在墙上的牌子指引往夏雨来的旧居。夏雨来,潮汕话里,雨来同音是狐狸,狡猾的代名词。看过小品短剧和听大人讲的故事,聪明狡猾刁钻刻薄又有正义感的夏雨来有很多脍炙人口的趣事。有借帽,龙眼和荔枝的故事。话说夏雨来有一个朋友有一天让家人到夏家借帽子,家人不识字,拿着主人的借条就来找夏雨来。刚好夏雨来在门前乘凉,那家人就大声呼喝:“喂!夏雨来可是住在这里?”夏雨来一听心里就有气,但他却不动声色,指了指后门,说,“你到后面去,那个坐在门口看书的就是他。”然后夏雨来就返身回屋,换了一套衣衫,拿了本书到后门。家人一见,恭恭敬敬地递上借条,说:“夏秀才,我家主人要借这个”。夏雨来装作十分乐意的样子,说:“哦,你家主人要借磨!”在潮州话里,帽与磨同音。夏雨来又写了一张回帖交给家人,然后让他把石磨背回去。结果主人一看,啼笑皆非,细问之下才知道家人得罪了夏雨来,又让他把石磨背回夏家去。夏雨来的回帖上写的就是:前门夏雨来,后门夏秀才,罚你把石磨背去背回来!这句也成了我们小孩朗朗上口的童谣。潮州有句俗话,“三代无秋(须)一代胡(大胡子)”,说的就是夏家的典故。夏懋学父亲夏宏、祖父夏建中好歹也是有“三世科甲”的功名的,怎想到三世之后却出了夏雨来这么一个刁钻刻薄的秀才呢!
我想象着夏雨来嘴角斜扬站在前门捉弄不礼貌者的情形。在古寨重修后,回到那里,我才知道那条巷子叫夏厝巷。
古寨里那两家书店也搬迁了。其中一家名为“友泉书店”,它所卖的每本书都会在扉页上印上店名,红色的印章增添了些许文艺的气息。那时流行《还珠格格》的全套和影视贴纸,我在放学的第一时间赶到,挤进三四层的人墙里抢购了一页还珠格格的海报,激动不已。那书店是我知识启蒙的地方,我在那里开启了人生的第一部名著阅读——《穆斯林的葬礼》,自此,便迷恋上了看书。
二
历史上的龙湖寨能成为繁荣的商埠,原因是它恰处于韩江的出海口,四相钩连,八方呼应,是通往府城的水陆交通要道,周围十里沃土。虽幽深而无跋涉颠簸之苦,虽绮丽而无奢靡颓废之风,总而言之,既繁盛又宁静方便。正是这种重要的地理位置,这里历史上一直是潮州商业贸易活跃的墟市。尚可想象出当年的盛况,望族聚居、富商云集、民居聚落,是可耕可贾的理想人居环境和城市雏形。闭眼就能想见,穿巷而过石阶,一个个雕刻精致的窗户,傍江而立的板楼,石阶的埠头从楼板下一级级伸出来。女人正在埠头浣洗,不远处的篷船上正升起一缕白白的炊烟。岸边坐着的满脸宁静的老人看着船只过往。繁华的私人埠头,富家商贾系好船缆,拾级而上,才抬头,便在下人的簇拥下进入豪宅大门。千百年前的居家礼仪,可想而知。当年码头前大小船只的往来定是极其频繁的,各种信息、报告、决断、指令、契约、银票都从这里进进出出,往来人丁大多缄默不言行色匆匆。
夜航的笃笃声惊醒的孩子,也会起身攀着窗沿去看江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却总是在走,听大人说,明天傍晚就可以走去县城。县城准是大地方,江更宽了,船更多了,一条条闪闪晶晶的水路,再也没有淤泥和杂草,再也没有枯岸和残舟,直直地通向天际。
对岸的学生要赶过来上学,也是坐着航船来的,学生读完书也是要坐着航船出去。那小船上的大橹上过桐油,被摩挲着光滑干净。橹声阵阵,日日夜夜,这个江边的古寨流动起来了。夜航的船,古寨里孩子心中的船,边陲农村求知的船,文化长流不息的船。那画着两只大大虎眼的船头,犁破暗黑的江面,溅起泼剌剌的水声。水在这里,铆足劲头溯流而上,也出足了风头,如离弦之箭,又如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奔流,付之于企盼,付之于众目睽睽。
不少背井离乡到古寨的书斋执教的先生,乘着船来,等到白发苍苍才乘着船离开,他们呕心沥血,为古寨的教育默默耗尽自己的一生。古寨北门旁,仍有一座保存较为完整的先生祠堂,那就是王侗初先生祠,祠中有《府宪撰给碑记》,可见龙湖寨尊师重教之风世代相传。
三
而这里众多的书斋遗址中,寨里有一所创办于明时的书院——龙湖书院,也称潮安第三中学,后更名为龙湖中学。那是我初中三年的母校。
龙湖中学创办于1947年秋,前身就是龙湖书院。曾被列为潮安第三中学,是远近闻名的优秀学府。后因地理位置的变化,学校逐渐没落,成为镇属中学。
自我毕业后两年,那个我们每天进进出出的明清建筑风格的拱形的木质校门已被紧闭。
门口卖冷饮的大叔不见踪影,通向买午餐的石门还在,这个石门便是古寨的南门。那时,我们午餐便是通过石门到饮食摊去解决。天气好的时候,便拿着盒饭结伴到堤边的竹林下吃,随心所欲地聊聊心事,或是呆呆地看着白渚上的水鸟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绕着对面的沙洲飞旋。那一刻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期待,幻化成无数碎片的光阴,正如那一个明晃晃的午后。
石板路书店旧址的门前挂上古迹的门牌。池塘建为篮球场,临窗而坐的我,无法再走神,看着油菜花和蜜蜂互相追逐的身影。那道让人生畏的陡坡变成阶梯,那昏暗的绿色窗户的教室换了通透明亮的玻璃,只是桌椅还是那样歪歪挤挤。那些调皮的男同学打闹着的情境恍如隔世。
改建后,靠近大门和教室之间原本那间休息室也拆掉了。休息室的主人是门卫老伯,他身材高壮,但为人和蔼,对我们特别友好。听说老伯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这是真正的物是人非。只有教室前那两棵越发挺拔的金凤树,枝头上一簇簇繁密的红花依然与我们深情对望着。
书院里的标志性建筑图书馆,年代久远,已成危楼不再开放。幸运的是第一天入学我便被那座上面刻着鲜红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字样的特色建筑吸引住。我们从两旁的楼梯到达二楼的图书馆,在里面尽情遨游。拿着铁质饭盒挤进去打饭的那个食堂也焕然一新,一排排整齐的餐桌和椅子。操场上的草还是那么青,而高高的大烟囱在哪里?烟囱在美术课上我们并排坐在操场边描绘的画作里。那时我的目光越过烟囱越过围墙停在那几棵笔直的杉树顶,我坚信杉树顶的另一边就是远方。没有烟囱的操场已没有了当年的踪迹。假如我还能越过阳光下那一垄垄的油菜花,坐在那棵参天的大榕树下张望,你还能回到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吗?
四
清咸丰八年,中英天津条约规定将潮州辟为通商口岸,因潮州民众强烈反对,加上南海滨线逐渐南移,咸丰十一年,中英双方改汕头为通商口岸,汕头港和樟林港从此随之崛起,西港和潮州其它港口一样,其海运口岸的功能逐渐退化。商埠改了,龙湖自迩也成为内陆镇。晚期地理位置的变化,得不到商业经济的刺激,整体经济退坡,古寨的繁华和喧闹在某一刻渐渐稀疏清淡,从此陷入长久的寂寞。不要因富庶而得意,不要因成功而产生焦灼的冲动,历史改写的速度总是惊人的相似,只让河水慢慢流,船橹慢慢摇,也不想摇到太远的地方去。
潮汕重视祖屋的传统观念约束,使龙湖寨全盛时期的风貌被完整地保存了。也许你去古寨之前,会以为它只是一片老房子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览价值,连周庄西塘乌镇都看过了,它还能怎么样?心绪懒懒,脚步散散,在街上胡逛。大凡你要读过她的历史,你会惊诧,这是古文化中的沧海遗珠。
在白色云团和碧蓝天际交相辉映下那层层叠叠的灰色瓦顶,在广袤的平原上显得寂静而安详。如今的古寨里的人所剩不多,他们大多进入城市,或者搬离到古寨外围的新楼房。年轻人基本上都外出工作,当然一些有志青年也选择回乡创业,开了一些小酒吧,客栈,也算为古寨注入了新的活力。
古寨像一个在墙角晒太阳的孤独老人,那斑驳的墙面正如她斑白的鬓角,在每一个春日里翘首期待。门口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倔强的拐杖已经深深地插进屋檐下的这寸土地。
百岁老人的孤守不无道理。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的北风呼啸,江涛喧杂,明晨,一如既往地捧起明净的水洗涤曾经受波流滚滚涌动不安而趋于落寞通透的内心。当她看够了江水的湛绿,抬头,即可望望粲然的天际。这让我想起苏童作品中的妇女生活,娴在弥留之际,老泪纵横,经常沉湎于往事的辛酸回忆中。一本发黄的影集就放在枕边,影集里有她年轻时留下的美丽倩影,这是她一生唯一为骄傲的事情。一生像纸一样被渐渐风化,变成碎片。以此推衍,历史、世界、人生莫不如此,浮嚣之极终究宁静,高潮迭宕后的平实,惟其这样,历史才显厚重,世界才见丰实,人生才变灵动。
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这种信号是磁,是蜜炙的涡卷,它来自重古怀昔的沧然感。没有人能摆脱这种涡卷,没有一个人能够面对它们而保持平静。
书院大门上的石刻终于被岁月风霜磨平,龙湖书院四个大字重新描上绛红色的油漆,两侧的石雕画模糊不清。我坐在门槛上依靠着紧闭的褐色大门,留下一张深情的侧影。有些人事物,当你身在其中的时候,你浑然不觉她意义何在,直到成为陈年往事,你经历了更多不平的人生际遇,便会对她所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心生感动和惊愕。
阳光把韩江的江面照得流光溢彩,我知道我虽然来过,但远远抵达不了古寨的深处,三年的时光趴在她古老的脊背上,却终究没能弄清她的密语,我只能记住那些让人欢欣眷恋的少年心事。

作者简介:
李英花,80后,居潮州。喜欢读书、写作、行走,多篇作品在《韩江》《汕头日报》《中山日报》《潮州日报》《河源日报》《潮州文艺》等报刊发表,多篇散文获省级市级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