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蒙德·弗洛依德在其《论心理机能的两条原则》中说:“艺术家原来是这样的人,他离开现实,因为他无法做到放弃最初形成的本能满足。在想象的生活中则允许他充分地施展性欲和野心。但是,他找到了一种方式,可以从幻想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他用自己特殊的天赋造成新型的现实,人们承认它们是对现实生活的有价值的反映。”用这一观点来解释洛白的这本名为《回到陆地以后:洛白诗选》是恰如其分的,甚至可以解释得清楚“回到陆地以后”后面所蕴藏的深意,即“他找到了一种方式,可以从幻想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他用自己特殊的天赋造成新型的现实”。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个论断同样高度诠释并肯定了洛白的诗歌整体艺术价值的取向。
洛白在其许多诗歌中都清晰地呈现出“陆地”这个意象的内涵和外延,比如:“回过头去,别管时间/离开那摇晃的陆地/去码头,去秋深之处/人群中你枯坐许久/简直是水,入澄明之境/‘呜——呜——’”(《去码头》)、“远离摇晃的陆地,自在呼吸,我俩/有彩色的心。”(《祝福》)、“雨水滴落在星球的某个日子/我因此想象着你笔直的寂寞,/落叶乔木,浅水的君子或扎根陆地,”(《水杉》)、“巨大而笨拙的身体倾斜/用一首诗,我轻轻移动着/陆地”(《人只能在命运中走动》)等。与陆地相对的是海洋,这在洛白的许多篇章中同样有所涉及,比如:“窗外山海如幻想。暮晚,永寂之火直立/山的外壳包裹海的呼吸,远远看去才美/远离陆地,游向海洋,直到溺死于蓝色”(《哀须臾赋》)、“我看见漆黑的夜,变得漫长/深海里有着人世的晴朗”(《安睡》)、“那是你们的家园,某个黄昏,一阵冷风滴落下来,纵使你觉得清凉难耐,但这船载着你的一生,驶向深邃:众多未来。那里,有时暴雨跌落,遥远处,蓝色野兽微小地爆炸,上帝沉默着睁开双眼,花朵离开土地,海洋淹没一切!”(《威尼斯》)、“暴雨会有停息的一刻/有人游向深海”(《夜航船》)、“你的爱来自深海/但有人在呼救”(《草木之心》)、“海上的波涛/使我感到梦幻/蓝色的鱼群/亲吻我的船/亲吻我的船”(《海上谣曲》)、“逃走吧,抬起你的小白蹄子,/深海般孤寂无边的日子长满了青苔”(《后主雪事》)、“灯一盏盏明亮/有人把它点到深海/紧绷的泪水/变成琥珀”(《延伸》)等等。而介于“陆地”与“海洋”中间相连接的纽带则是“岛屿”、“潜洲”,甚至相类似的水路联结处“江心洲”也可以视作同类,这些意象同样俯首皆是见诸于他的许多诗歌篇章中,在此不再赘引。
通过对三类意象的定量分析,可以得出如下一个结论:在洛白的诗歌创作中,对于“海洋”意象或者类似于“江湖”的呈现,数量最多;其次是关于对“岛屿”、“潜洲”、“江心洲”诸多意象的深入呈现;而关于“陆地”意象涉及的篇章则最少——由此看出来,洛白重点在于对“海洋”这个意象以及相关隐喻多层次揭示与艺术化呈现,而“陆地”意象以及相关隐喻的多层次揭示,则明显被诗人有意或者无意之中忽略掉了,或者换言之,不再成为他的表达重点以及着力处。那么,洛白的诗集标题——《回到陆地以后》则完全成为一种诗人的自我召唤。如果说“陆地”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深层隐喻或者象征,那么“海洋”则构成远离现实生活而对于精神生活的一种想象力式的巨大隐喻,而“深海”则意味着这种精神生活的深入性与高度浓缩性、纯粹性,甚至达到孤寂性、幽闭性。与“海洋”相关联的则是“黑暗”、“黑夜”、“黑鸟”、“梦游”等众多意象,从而构成以“海洋”为中心的众多隐喻意象群,从方方面面呈现出了精神生活各种艺术性切面,“黑色”、“黑暗”或者“黑夜”都是从思想精神的深邃性、浓缩性延伸而来的,而“黑鸟”则彰显了在自我精神生活中的恣意飞翔特质,对于洛白的独特个人气质而言,则落实为“冥思”这种艺术风格。“岛屿”、“潜洲”、“江心洲”则成为洛白不断往返于“陆地”与“海洋”的中间地带的休憩与落脚点。由此也可以看出,洛白的诗歌创作中一直存在于一个迟疑、忧郁的现代都市人的形象,这在后面会展开来说。
在汉语当代诗人之中,南方诗人的个人气质诗歌风格大体上都有相同的文化表象,他们几乎都是同一类型诗人,他们或显或隐,或集结在柏桦的《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中,偏爱于卖弄自己浮泛的南方小才子气,而诗歌这种文体不过是他们狭隘的才子气的外化工具体现。构成南方文人气的一种文化大小环境同样存在,南方的湖光山色以及传统文化氤氲成一股朦胧的水汽浮泛地笼罩于南方文人之中,他们无力或无能去接壤真正传统文化的根基,那种由鲍照、陶渊明、王国维、徐渭、张岱、鲁迅、周作人等等新旧南方传统文人所凝聚的人格力量与文化底蕴,早已消耗殆尽。换而言之,这种传统文化的根基早也不复存在,太多的文人反倒成为南方地域滋长出来的精神“流浪者”,他们注定只能成为浮泛的半截子传统文化外加半截子现代文化的嫁接者,似乎像此又像彼,但本质上非此也非彼,甚至可以说天生注定他们既成为不了传统知识分子人格价值力量的薪火传承者,同样也无法成为西方现代文明普世价值下独立、自由、批判现代知识分子新型人格力量的缔造者,单纯地成为各种文化符号的拼贴或复制品,只剩下一层浮泛的山水趣味以及传统文化纵情犬马声色之乐的文化表层现象被小聪明式的有选择继承下来——于是,最后所有的文人价值早也被湖光山色那一抹浅浅的“灵秀气”所荡涤,正如余秋雨在《西湖梦》所概括的那样——“绿绿的西湖水,她来到岸边的各种思想都款款地摇碎,溶成一气,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游客。它波光一闪,嫣然一笑,科学理性精神很难在它身边保持坚挺。”当然,朱朱、王寅、陈东东等成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在他们的诗歌中始终弥漫着南方阴郁、潮湿、慵懒的地域特质。同样有来自于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官化的艺术呈现,试图运用手中那支才气的笔纵横于现实与精神的双重世界,互相映衬互相渗透,同时也不乏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解读与重构。当然,他们身上的不足是南方诗人整体上的缺陷,太过于匠气化,阴柔有余刚烈不足,不够果敢,太迷恋于自己身上的才气,换个褒义词也可以说是俊秀、精致、柔美。不可否认,洛白从朱朱这样的诗人身上汲取到一些营养,尤其是一些诗歌的节奏和情绪的掌控方面,另外一些诗歌中那种独特的迷离、潮湿、幻想的诗学审美气质风格。洛白明显得益于女诗人陆忆敏更多,甚至一些诗句多由她的诗句化来,比如“深海”这个意象,尤其是“游向深海不必回头”(《可以死去就死去》)——这句诗充分标明陆忆敏诗艺精髓之处,在洛白诗歌作品中一再被改用。洛白试图突破南方诗人表达瓶颈,在其诗歌创作中趋于更加开阔、深邃、丰富的特质,这在同时代乃至同地域诗人创作中并不多见,应该值得足够重视。
在洛白的诗歌作品中清晰地存在一个迟疑者的艺术形象。这种迟疑的态度,既存在于前面所阐释的关于“陆地”、“海洋”以及“岛屿”、“潜岛”三种角色的不停转换之中,构成他艺术表达的主体以及重要主题之一,同时也存在于诸多篇章的表达意蕴与情绪之中。比如:“我喜欢那里的安逸,甚至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把落叶当作最后的依托,我终于停下了车/站在那儿。/真的,我喜欢一个人站在那儿/像是站在家乡的柿子树下,内向的我/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内向笔记》)、“许多人经过这里,都一样被弯曲成/下坠的体验。/这里就是北京西路,你回望/那丢失的什么,被迫成岁月的遗照”(《北京西路》)、“不如说有什么使我惊恐,使你惊恐/使她(他)惊恐/侧卧的姿势也许松弛。站立起来并不/意味着行动。”(《希姆博尔斯卡的后世晚餐》)、“你会是一个随时走神的人吗?/用力去生活/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但我不认识它们/突然地停留。”(《走神》)等等,不计其数。这种迟疑的源头何在呢?通过对整本诗集仔细阅读分析,我们不难得出结论:一个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年轻人,在对童年时期的回忆,一直处于对不明朗的未来的踌躇与怀疑中,同时包含着对自己周遭生存环境与状态的一再打量与追问,在不断回忆、思考中从而确定自己生活的位置。这种表达有意或者无意中迎合当代大多数中青年人的情感寄托与共鸣,彰显了他们一代人的幻灭、挣扎与追求。
对于洛白而言,来自于那个沉溺于冥思、神秘、忧郁的个人气质的洛白拯救了溺亡于现实世界之中的洛白。在其诗歌中,同时清晰地勾勒出来一个“泅渡者”的艺术形象,构成了洛白诗歌中内向化自我呈现的另外一个重要方面。他的这首名为《泅渡者》的诗歌则从整体上清晰地勾画出了这种形象:
轻易不能碰碎。银色的花朵,失衡于月光的哭泣。
所以你要站在哪里,将袖口的风收缩,成为一种迟疑。
会的,夏夜里有潦倒的梦境。铃声咣咣作响,惊动了那边蝉翼。
圆满的屋顶青黑,又被黄昏漂洗了,仿佛荷叶的纷飞。
若是泅渡,那么淹没你的不是湖水,而是你向晚的姿势。
别停下,那里还很远。也不要轻易把自己无情碰碎。
《泅渡者》是洛白的早期作品。在很早时候,他就用艺术作品给自己勾勒出来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艺术形象,足可证明他有意识的艺术创造自觉性,并且这个艺术形象伴随了洛白相当长的一段艺术实践时期,直到近期他有意识地去突破这种创作瓶颈,直接正面去处理并反映现实。这首诗里有许多惊人之处,充分体现出来诗人的艺术自觉感与天赋,例如“银色的花朵”、“潦倒的梦境”、“向晚的姿势”这样张力十足的通感意象,甚至还有“将袖口的风收紧,成为一种迟疑”、“圆满的屋顶青黑,又被黄昏漂洗”、“若是泅渡,那么淹没你的不是湖水,而是你向晚的姿势。”、“别停下,那里还很远。也不要轻易把自己无情碰碎。”一个耽搁于冥思之中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的迟疑、彷徨的形象力透纸背地呈现出来。这个形象在坚持中自我祷告——“别停下,那里还很远。也不要轻易把自己无情碰碎”。
关于冥思这种特质的作品,在洛白的诗集中数量至少有四分之二以上的篇幅,其中情感表达也不是单一而扁平的,有着多层次、多侧面、多主题的立体化呈现。比如下面这首陷入冥思中静谧、神秘的作品:
月亮躲进了浅黄的高阁,有人在读佛经
木鱼一样的手指反复游动,身着素衣。鳞片如雨,那些
爱做梦的人们。在黑暗的锁孔,他们进入月亮的沼泽。
而左脚伸出来,一点点,像不被理解的蜗牛。
——《锁》
这是一首典型关于冥思的诗歌,其特质是幽闭型的,倾向于沉湎于黑色内部。所谓“黑色内部”,也就是由黑色思绪所编织而成的——冥思,“有人在读佛经”、“木鱼一样的手指反复游动”,渲染了这种枯寂的氛围,而“身着素衣”则标明了诗人精神上的洁癖。“鳞片如雨”,思绪闪烁着那些光斑如雨水而落,诗人如鱼得水地在其自己精神内部不停地漫游。而“锁孔”则揭示出来这种由现实进入精神世界的“窄门性”,向更加广阔的“月亮的沼泽”处侵入与逍遥。这时候诗人是迟疑的、敏感的,迟疑于自己的现实与精神的双重世界,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说,“而左脚伸出来,一点点,像不被理解的蜗牛。”请注意,蜗牛因为生存关系而自带保护硬壳,正如诗人希冀沉溺于冥思之中拯救自身一样,有着微妙的相似性。在另外一首诗中,“更高的星星彼此说话,/他人开始高兴起来/并且一只手变得善良/火焰朗读那诗篇——/直到黑夜来临”——这是一首名之为《节奏03号》的诗:
读菲利普·拉金,是的。
因为你不知道明天
滞后的呼吸之光
向洒水车脱帽致礼
桥上依然不缺少拍照的女人
她们在这样的年岁里
忽略黑暗。
更高的星星彼此说话,
他人开始高兴起来
并且一只手变得善良
火焰朗读那诗篇——
直到黑夜来临
凌晨两点的鸟粪
已不新鲜,另一只手
从树丛里率先醒来。
这首诗采用一种与菲利普·拉金对话的语调呈现,而对话的语调基于冥思的状态,在其中沉溺不出,并达成相互之间的精神慰藉。当然这种所谓的互相的精神慰藉肯定是在想象之中的自洽所然,更多的是从菲利普·拉金那里所获得的巨大的精神安慰感,“更高的星星彼此说话”,其中这种微妙的精神慰藉是通过一个鲜活而细致的细节来艺术呈现的,“并且一只手变得善良/火焰朗读那诗篇——/直到黑夜来临/凌晨两点的鸟粪/已不新鲜,另一只手/从树丛里率先醒来”。由于过度对精神生活的沉溺与依赖,这是通过对于诗歌的溺爱所彰显出来的,这就是诗人与菲利普·拉金在洛白自己看来能够达成精神契合的粘合剂,而自然的其他之物在洛白看来反倒失去了许多兴趣,“凌晨两点的鸟粪/已不新鲜”,带有微许黑色幽默的味道,至于这里的“鸟粪”暗指的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至于“另一只手/从树丛里率先醒来”,这样通感的诗句表达精妙而细腻,富有艺术张力与语言的质感。在整个关于冥思类型的诗歌作品中,本人觉得这首诗呈现得比较完整而成熟,又有艺术的嚼劲,而语言质朴生动,相对于早期的一些稍显矫揉做作的作品,无疑会使得读者眼前为之一亮。这类诗歌中冥思的倾诉主体基本是通过阅读中获得的,包括《希姆博尔斯卡的后世晚餐》、《杜甫》、《维特根斯坦》等诸篇。还有一些篇章,或者来说,更多的是篇章则是基于对回忆中的人事构成一种冥思的力量,沉溺在其中做逍遥游,这其中个人认为最成功的是则是《莫妮卡》这首:
小镇里的莫妮卡
在分娩中,
她带来绝望。
贝壳、风暴和水,
只是空洞的容器。
等待被盛放,
或者赤裸着自己。
金黄色的泪水,
溢出时间的黑。
轻轻走远,
莫妮卡永远不回来。
她的肖像曾被闪电光顾,
死亡也许是一种温柔的款待。
这首诗同样具有与《节奏03号》相同的品质,语言朴实、细腻、生动、真挚,表达结构具有多层次性。如果说《节奏03号》,那种声音具有对话性的,而《莫妮卡》则赋予独白倾诉性的特质。据诗人说,这是一首献给自己暗恋对象的诗作,而“莫妮卡”则是她的英文名。整首诗在这种看似克制平静的冥思漫游中孕育着哀伤、真挚、温暖的一面。至于表达结构的多层次性,是通过“分娩”与“死亡”这两组意象相互勾连出来的,因为“分娩”意味着新生,同时与“死亡”构成一种结构上的对位关系,而中间阶段就是生存在世界上的成年人,他们注定要背负着这个世界所给予他们各种形形色色的责任,负重前行。整首诗中所刻意营造的一个中心意象,即“容器”,即是对于前面的“分娩”的遥相呼应,使人想到女性的子宫,这是婴儿对世界认识形成的原初空间,同时也构成“莫妮卡”对诗人长时间里重要的影响。这种记忆是潜移默化的,轻轻地“溢出时间的黑”,唯有剩下最后的“金黄色泪水”。这种对于初恋的感情一直积压在诗人心底,他知道对方更像一名匆匆过客,“轻轻走远”,“莫妮卡永远不会回来”,但在心底深处这种情感一直在发酵着,“她的肖像曾被闪电光顾”。如何来理解“死亡也许是一种温柔的款待”呢?莫妮卡早已逃逸出诗人的人生空间,唯有剩下在回忆与冥思中对初恋深深地缅怀与发酵,似乎一切都归之于“空寂”,就像死亡后的空寂与消亡一样,但这同样是一种发酵式的重生,经过时间的洗礼现在回忆起来更加温婉动人,温柔相待,同时也加深了诗人对于这个世界与生命的重新认识与思考。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结合前面的“她带来绝望。/贝壳、风暴和水”来看,也许真的意味着一种婚后的不幸,也许真的走向“死亡”——谁知道呢?一切都不过是读者的揣测和臆想,唯有这首诗值得我们一次又一次阅读,并且不断咀嚼和回味。
在洛白的诗歌创作中,沉溺于“冥思”构成洛白重要的一个诗歌表达主题。这样的诗句总结起来不计其数,“雪的召唤。灌木丛中伸出一双忙乱的手/仿佛如低悬的星星。更多遥远的事物在孤山中滑落”(《鲶鱼》)、“心中燃起黑色火焰,快要将贾岛的素衣燃烧/月亮是天上滚烫的伤疤,我把那残缺看成浑圆”(《景象》)、“她进入深度睡眠,于她,物始终如是/一场雨诉说着一个人的暮年”(《斯芬克斯》)、“这盛年的雪,孤寂于高空,/不肯轻易面对时间。”(《雪》)、“她的白头静默/被积雪的光芒覆盖/陈年旧事是哪一桩/慌乱的指头在树丛间反复抚摸/黑暗之刮擦——”(《离春山不远》)、“当破碎的肉体,成为空气/镜子在我们的背后/无声愈合”(《歌》)、“在古代,我拿起昏沉的乐器,石头般静坐/什么也不弹。只静坐在红叶纷飞,但我/有知更鸟的情态。独饮,想起木芙蓉的开落/我有着静待的勇气,去过枯寂的生活。”(《在宋朝》)等等。所有这类具有冥思特质的作品,更偏重于母性的、温婉的,所以更多“她”的人物指代很能说明问题。另外,在洛白的诗歌中一再出现“月亮”这个偏重于阴性的意象。“月亮”这个意象本身就具有包容、温婉、母性的特质,另外还有幽闭的某种气质,其对于外部世界的封闭,而执着于开掘自己的内心世界与精神世界,尤其是自己头脑中想象世界的创作过程。对于洛白而言,创造世界比表现世界更具有紧迫的自我需要,抵达在“冥思”中实现自我精神的拯救功能。“冥思”另外一种功能,对于诗人而言,同样是厘清纷扰的外部世界,避免强烈现实对于独特个体肆意侵袭与惨遭破坏,以及慢慢地实现一种自我修复和不断痊愈的解毒功能。其三,这种“冥思”是枯寂的,空蒙的,形而上的。这在洛白的许多诗句中都有直接或者间接的艺术性体现。早期的诗歌,洛白基本上处于一个游离于生活之外的观察者与冥思者的视角,评论家梁雪波发现了这种特征:“洛白的诗歌有一种冥想的气质,在密植的意象中,他试图赋予这种冥想以穿透现实的前景。”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早期的洛白并不致力于对现实的穿透,而是对现实的越过,或者来说是刻意逃避,从而赋予冥思一股强大的自我拯救功能,当然这种“冥思”的现实意义在于——“他用自己特殊的天赋造成新型的现实”。不断密植的意象切换,同样也说明了在不断密植切换中达到一种对现实的刻意抵抗与规避、短暂遗忘。而梁雪波的“他试图赋予这种冥想以穿透现实的前景”这个论断更适用于洛白的第三种类型的诗歌,也就是介于冥思与现实表达的中间地带作品。他的许多意象营造大胆奇特,诸如“鲶鱼”、“栅栏”、“乌鸦”、“苍蝇”等等,意蕴丰富,境界开阔,层次鲜明,迥然不同于南方诗人鲜明的地域风格。
在近期,洛白试图拓展自己诗歌表达的领域空间,尝试丰富表达内容,反过身来反映现实体量的篇章有所增加。也许还跟诗人年龄不断增长而对这个世界有重新的发现与认识不无关系。这其中有两首诗表现劲道、耐品,而像《柳庄:张富民》的一类在表达效果上并不成功,其失败处在于语言过于平面化,缺乏应有的语言张力效果,更像是分行的散文片段。相比较而言,《故事》、《全新的一天》明显较好些,尤其是词语的选用,语调的掌控,节奏的把握,不缓不疾地横切式勾勒出了一个庸常乏味的生活流片段,情感表达丰富,在些许黑色幽默中,反映出了都市年轻人整体的生存状态与精神面貌,而其表达方式则是诗歌式的:
黄昏还不够黄。公园的水卷不起新的潮流
他绕过美术馆向西走了一会儿,感到饥饿
电梯升到了第几层。离见面还有一分多钟,
迈着年轻的步伐,云朵般惊惶。一切显得
稀松平常。时间的洪流埋没了规则,迫使
这里变成了那里。“先生,你好。”他掏出
手机。没有理睬。“先生,请问你找哪位?”
黄昏还不够黄,他还没有盈满果实的速度
一个结痂的下午,缺乏打开的可能,那位
手提公文包的怪兽在走廊的尽头,他抽烟
的样子旷远而和平。他们并没有见面甚至
根本就不曾相约。高耸的鼻梁冒犯了黄昏
致命拉链被烟圈侵略,闪着压抑的银光
黄昏还不够黄。沉默的人流淌出中东之乱。
——《故事》
事实上,诗歌与散文是有明显界限的。如果说散文像散步,重要的是漫无目的的过程所产生中的移步换景式的美感,所要表达的内容也是一对一关系;而诗歌则不然,更像舞蹈,一种来自于基于表达内容上的写意性与巨大隐喻性,运用材料所产生的巨大空间张力感,重要之处在于“言外之意”——是它们的本质区别之所在。对于诗人而言,即使是运用散文叙述这种形式,往往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具有深层次表达的隐喻性与象征性,所选择叙述的材料也更注重其背后的“包孕性”,注重其更深的内容结构性。简单来说,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实际表达效果,也就是表层表达与实际表达效果具有深层次的纵深结构性,最经典的范本就是奥登与弗罗斯特的诗歌文本。《故事》这首短诗看似采用一个叙事片段,这也就是诗题的来由,借鉴了一种散文表达形式,但它表达的内涵而是趋于诗歌上的。单纯地通过字面理解,读者很难把握住诗人所要表达的直接目的,似乎这种表达具有深层次性,在看似一个简单的生活片段上,“先生,你好”、“先生,请问你找哪位?”这种日常用语在表达效果上更容易达成生活化,通过这种方式也正是为了完成人与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巨大疏离感,不可沟通性。“公园的水卷不起新的潮流”,对于平庸生活具有反讽性,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每天都一仍其旧,总是落后于日日新这个现实,每天都夹杂在新闻、娱乐等日新月异的纷繁的快餐文化环境之下。“他还没有盈满果实的速度”充分勾勒出来一个失意的匆忙于生计的中年男人的形象,更是他的精神画像,而“时间的洪流淹没了规则”则写出了这个男人正处于某种失衡状态,一任被时间的洪流淹没规则,无所事事;“一个结痂的下午,缺乏打开的可能”,书写的依然是那个幽闭而内忍的诗人形象;“那位手提公文包的怪兽在走廊的尽头。/他抽烟/的样子旷远而和平。他们并没有见面甚至/根本就不曾相约。高耸的鼻梁侵犯了黄昏”,写出了生活的某种悖谬感,而另一个男人很可能就是另一个他,诗人所臆想的另一个自己,与自己对话、沟通,而“高耸的鼻梁”暗示出的依然是那个疏离感而高傲的诗人自己。于是整首诗在看似一种模糊的、不确定感的情境之中逡巡不定,表层所呈现的所谓这个最简单的《故事》并不是诗人所要呈现的重点,关键在于烘托一种环境氛围,为了呈现更深层结构内容,写出现代人的疏离感以及自我孤独感。
对于另一类诗作,如《体验》、《怀念安德烈》两首,同样使本人劈头惊艳。T.S艾略特在《诗歌中的三种声音》中说:“第一种声音是诗人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或者说不是针对任何人说的。第二种声音是诗人对听众说话的声音,不管听众的范围大小。第三种声音则是诗人在试图创造出一个隐于诗行里说话的戏剧人物时发出的声音。”这两首作品鲜明体现了戏剧的声音力量,两种声音相互反驳互相映衬,更像一部立体化的交响乐,深化了诗歌的深层次表达效果。
介于现实与冥思之间的是第三类作品,也可以说说这类作品艺术质量最高,对于形式和内容的融合,不少作品都达到情境交融的境界。这部分作品风格大体上趋于一致,语言平实,语调舒缓,介于现实与梦幻区域,相互观望互相渗透,在现实与精神双方都保留有适度的距离感。而这种距离感使得表达起来克制、隐忍,在表达美学分寸上拿捏得颇为讲究、地道,既免于陷入早期的凌空蹈虚感,又由于有现实基点的支撑,在主观性与客观性寻找到一个有效的平衡点。诸如《乌鸦经》、《雨夜走在行健路想起一个叫梁遇春的青年》、《儿童入睡指南》、《给小杰森》、《画雪人》等作品。
上岸后灵魂未觉得、潮润。风雨中立于铁栅栏的乌鸦
——乃手持冰刃的革命家。晃动的臂膀牵引远方之冷
更多的乌鸦没有出现,而我们正要赶赴一场宴会
标题是:黑色的影子——“火焰”——反叛辉煌。
——《乌鸦经》
这样的作品虽短小却结实、强悍,反倒不像南方诗人写成的,想象力与现实性的完美结合,真正达到了摧枯拉朽的表达效果。“乌鸦”这种不祥之鸟在诗歌里构成独特隐喻,颇值得回味。“上岸后”,即指返回到现实中来,执着沉溺于冥思的想象中,灵魂未必就获得真正的浸润与超脱,所以才会说“灵魂未觉潮湿”。“铁栅栏”这个突兀的意象明显指向于密不透风、铜墙铁壁的现实,而唯一的乌鸦率先发出了不祥的叫声——它的出现就是对于荒谬现实的一种反叛,它没有同伴,“更多的乌鸦没有出现”,它像一个“手持冰刃的革命家”,“晃动臂膀牵引远方之冷”。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乌鸦没有出现”呢?是因为“它们”,也就是我们,也许我们更像“喜鹊”,“我们正要赶赴一场宴会”——这一切都不禁使读者想到鲁迅的关于“铁屋子”的隐喻。这唯一的“乌鸦”,就像一小抹“黑色的影子”,干脆对于诗人而言,就是——“火焰”,黑色的火焰,一下子就紧绷起读者的每一根神经,让人想到鲁迅。如果说真有一个人像这只乌鸦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鲁迅。如果说这首诗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可以诠释的话,我们为之震撼与惊厥的恰恰是海平面以下那三分之二的冰山部分。这首诗在洛白的整部诗集看来,反倒像个异类,不能不唤起读者深层次的思考,而“反叛辉煌”以黄钟大吕般的声音表达出了洛白的态度。表达类似情感的是一首名之为《雨夜走在行健路想起一个叫梁遇春的青年》:
你该是一个流泪的人
也许还会有同你一样的蹈火者
每每走在雨夜
总避免不了又弯又长的迷途
黑暗中谁的热情的手
曾摸索着中国
我们总还在生活
总还在
烟草店门口湿漉漉
一个男人略略弯腰
于迷蒙的光影中
迫切地走
消失在街道尽头
雨夜寒冷
万人即将睡去
走在行健路
想起一个
叫梁遇春的青年
黑鸟度过永夜
树丛寂然无声
那一枚啼血的叶子
使我时时出汗
这首诗在舒缓而冥思的节奏中行进,既是对另一个青年的重新打量,同时也是对于自己这个青年的感世伤怀。当诗人在一个雨夜走在行健路的时候,某个特殊的触发点使他想到梁遇春,并且在具体情境之中获得一种情感上的共鸣,“黑暗中谁的热情的手/曾摸索着中国”,而在伤怀中排遣着,“你该是一个流泪的人/也许还会有同你一样的蹈火者”,在表达诗人情感时候,洛白陷入对话状态,“你”是来自于诗人自身分裂出来的另一个洛白,也许所指的是梁遇春,情境表达并不明朗。这种表达优势在于使整首诗在对话状态中更富有结构戏剧张力,同时也使情感的表达克制、内敛,而第二段同样在错觉中富有冥思的力量,似乎看到“烟草店门口湿漉漉/一个男人略略弯腰/于迷蒙的光影中/迫切地走/消失在街道尽头/雨夜寒冷/万人即将睡去”——第二段在整首诗中的张力性极强,主要是因为人称视角所造成的情境张力,“一个男人”,既可以视作诗人在冥思中眼前出现的某种错觉——梁遇春出现在自己面前,“烟草店门口湿漉漉/一个男人略略弯腰/于迷蒙的光影中/迫切地走/消失在街道尽头”,也可以视作自己当时的某种生活情境,甚至是诗人自己分裂出来的另一个错觉中某种情境中的自己。正是这三种含混不清的情境语言构成语境的结构张力,从而加深了整首诗的表达层次感。第三段,“黑夜度过永夜/树丛寂然无声/那一枚啼血的叶子/使我时时出汗”,此刻两个青年人似乎找到了共鸣,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存境遇得到了强化,共同面对出路的奋斗与迟疑同时在这里有效地彰显出来。如果说整本诗集中,“黑鸟”意象的深度隐喻上很多地方还有特朗斯特罗姆影响的痕迹,此刻则完全摆脱了这种影响,凸显出了洛白反思与创造的能力。
这样自然、朴实的表达方式,相较之于《哀须臾赋》、《威尼斯》、《离春山不远》、《入山》等这类半文半白的作品,更显成熟、圆润、丰富,尤其是在节奏、气息的掌控与表达上水乳交融,而后者反倒浮泛、浅薄、刻意,更像半成品。如此看来,批评者本人对洛白的拟古化的作品始终保持着审慎的怀疑,即使像《在乡下听雨》、《水杉》、《在宋朝》等在形式上相对成熟一些的作品,反倒退回到南方小诗人的格局与路数上去了,应该引起洛白的足够重视与反思,好在这样的作品在整本诗集里数量上不足四分之二。
除此以外,洛白尚有一批诗歌体现出了高质量的艺术水准,主要是他写给儿子小杰森的作品,如《给小杰森》、《画雪人》、《云天》、《儿童入睡指南》、《海上谣曲》等等,甚至还可以连带上《转向》、《在这明亮的世上》,语言干净明亮,绝不拖泥带水,意境开阔,情感纯真,体现出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学取向。
总之,以上三种大体上的种类划分,只是为了便于阐释与批评的需要,也许本身划分并不科学与理性,甚至诸多篇章出现相互交叉的倾向也并不奇怪。洛白在《诗学问题》中写到:“花冠被黑夜重新建设/那么你得写点儿什么/无关乎人们口中所说的那种。”
二零二三年八月四日下午十六点四十六分草完。八月十四日修改。八月十六日再改。
江介,原名王旭,1975年出生,曾用笔名戈多、木铎,北京人。自编有诗集《我说 光》、《单筒望远镜》、《我们的夜晚的故事》。作品发表于各种媒体和刊物。有作品收入《中国诗歌排行榜》、《汉语地域诗歌年鉴》《双年诗经2017-2018中国当代诗歌导读暨中国当代诗歌奖获得者作品集》、《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2006、2007年度)、《在路上:第三条道路10周年作品集》等。
洛白,本名高正阳,1988年生于扬州,现居南京。诗作发表在多种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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